梅花的眼里写满了震惊,身体不自觉地颤抖。
燕隐终于放开了我,他从容地站起来,看到衣角上沾染的灰尘时,面色不愉,目光转到碎裂一地仍在流淌的酒水时,冷冷地瞥了梅花一眼。
我也安静地爬起来,用袖口一遍一遍狠狠地擦着自己的唇角,火辣的疼痛感一波一波袭上心头,袖子上已经染上一片鲜明的血迹,我却浑然未觉。
梅花猛地站起来牢牢抓住我的袖子,眼睛发红,不知是气是怕,她身子依旧隐隐颤抖,却几乎是吼着骂燕隐道:“你滚,混蛋!”对上燕隐冰冷的目光,她瑟缩了一下,不自觉躲到了我背后,却还是固执地紧紧抓住我的衣袖。
“放手。”我对梅花道:“方才我只是魔障了,别怕。”
梅花半信半疑放开了我的衣袖。
我看着燕隐,曾以为此生最难忘记的便是这张面孔,哪怕这张脸上不再有和煦的微笑,细微的宠爱,可我还是舍不得遗忘,舍不得放弃,舍不得离开!我终于明白,也终于相信,燕隐,这个陌生的人,这个对我没有丝毫怜惜的人,原来真的只是和八哥长得相似而已。我早该死心的,飞蛾扑火,怎么可能善终?
可是为何此时此刻,我的心痛,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强烈?八哥,遇见这个人便是你给我的回答吗?你终于不肯再等我,要独自离开了吗?
梅花轻轻扯我衣服:“令姐姐,要不要我喊人来?”
我淡漠地摇头,怔怔地看着面含冷笑的燕隐,好一会儿,直直地走到他面前,却换了一个方向扶门而逃。
隐忍许久的泪终于忍不住落下。
八哥,我真的留不住你了,固执地把你放在我的心底,你会不会也觉得厌烦?可这万丈红尘,我喜欢的不过一个你。若是没有六年前的那夜顿悟,也许我只会把你当做我的哥哥,所以,喜欢你,不是我的错啊。
和阿颜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后,某日她问我有没有意中人。
我问她:“意中人是什么人?”
阿颜笑得打跌,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我道:“你怎么连意中人也不知道?你六哥那么风流,怎么会有你如此呆愣愣?意中人就是你喜欢的人啊!”
我点点头:“哦,那我不是有很多意中人么,我爹娘,大哥,二哥……”还不喜读书的我被阿颜鄙夷。
“停!”阿颜像看一个傻子似的看着我:“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以后你要嫁给别人这件事吗?母亲说了,女子及笄后都是要嫁人的,会被家人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每天伺候一个陌生的男人,一不小心,还要被公婆虐待打骂。”
阿颜阴测测的表情有点吓人。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地反驳:“我爹娘才不会把我送给别人!我不要嫁人!”
虽然知道阿颜多少有恐吓我的意味,我却至此对“嫁人”产生了极大的恐惧,一度以为世上最可怕的事便是嫁人。
后来某一次我在八哥的书房里实在太过无聊,便拿起了一本《诗经》,读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首古诗时,我一时意动,窜到八哥身边,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其实我已经明白这首诗再说什么。
“这两句诗的大意是说,春日桃花灼灼盛开,有位女子出嫁了,她这样的相貌性情,一定能兴旺家室。”八哥笑道:“这是一首贺诗,祝福女子出嫁的。”
与我之前听过的说法差不多。
可鉴于之前阿颜的话对我打击太大,我有些犹疑不决:“嫁人真的是一件很高兴的事吗?”
八哥捏了捏我的脸蛋:“这可不好说,要看新娘与新郎有没有缘分,若是有缘则是幸事,若是无缘……便是一桩孽债了。怎么,眉雪小小年纪,也想着要嫁人了?”八哥打趣。
我满面羞涩,急红了脸:“我只是问问!”
那一年,我十二,八哥十三,彼时他已然成了学识渊博的翩翩君子,而我,却仍然是个未长大的丫头而已。
那时的我从未想过,长大也只在刹那之间。
“八哥,我来找你啦!”那一日,我也是一如既往跑去找他,这一日和以往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那天我干了一件缺德事,偷拿了六哥一件宝贝,躲在屋里又是兴奋又是焦躁,生怕六哥来找我麻烦,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院子不安全,又不想被六哥揪着耳朵教训,灵机一动,想着不如躲到八哥那里算了,天大的事儿八哥也会帮我顶着。主意一定,我当即偷偷摸摸地去找八哥。
因为不敢张扬,我是轻手轻脚摸到八哥院门的,一进去,便迫不及待地飞奔到八哥的寝居,不假思索地推开八哥的屋门,大叫一声:“八哥,我来找你啦!”然而话音未落,我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向来温儒从容的八哥也是愣在原地,似乎没弄懂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便这样互相对望,良久良久,我向来粗糙的一颗女儿心终于有所反应,全身彻底地红了个通透,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蒙住红彤彤的脸,“啊”的一声尖叫。
八哥似乎是被我这声尖叫喊醒了。我手指张开,偷眼看去,八哥慌乱地拿起搁在屏风上的衣物,瞪了我一眼,可惜脸红得也是一塌糊涂,情急之下还不忘骂我:“看什么看,还不快转过身去!”
偷看还被逮个正着,我羞愤欲死,连忙转过身去,只是很不甘心地加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光着身子嘛,我小时候六哥还帮我洗澡呢。”六哥可是把我带大的。
身后的八哥恨恨道:“这能一样吗?小小年纪也不害臊!”
八哥第一次斥责我,还是为了如此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气上心头,什么也顾不得了,又转回身来,怒道:“怎么不一样?我偷看了又如何,我还就光明正大地看了!”
八哥已经穿好亵衣,正手忙脚乱地套外衫,见我红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手一时忘了动作,半晌叹气道:“眉雪,六哥毕竟是你亲哥哥,可我……我不是啊。你看,我来了,你仍是八娘,我这个凭空冒出的八郎,只是一个外来者,你懂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喜欢八哥,不管八哥是不是我亲哥哥,我都喜欢,最喜欢。”
八哥笑了,将仍未穿在身上的外衫扔到了一边,摸着我的额发道:“喜欢也分很多种,傻瓜,你还什么都不懂。男女有别,看来下次你来了我必须得让大同和大道通报一声。”
可八哥不知道,他说我什么也不懂的时候,我已经懂了。我没有说谎,哥哥们疼我,所以我喜欢哥哥们,可是哪怕八哥不理我,我也喜欢八哥。看着八哥一如既往的笑容,想到前一刻他少见的怒气,我的心,毫无预兆地砰砰跳动。
那是第一次,我不敢再看八哥的笑,甚至什么也不敢看。
我怕少不更事的我会被轻易地看穿,我怕在我忐忑不安时,八哥会洞悉我的心思,会不再疼我。我突然害怕起一切。
天色熹微,大傻伸着懒腰打开门,看见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呆呆地问:“……你怎么不进去?”
我在这里坐了半夜,身体僵硬,有气无力道:“扶我一把。”
大傻盯着我半晌,突然张开厚实的双臂轻松将我抱起,肯定道:“你一定是生病了,我抱你去找娘子,让她给你找大夫瞧瞧。”
这傻子哪里看出来我生病了?我气得狠狠捶他的胸口,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反而我的手疼得厉害。什么世道!连这傻子都欺负我!
“傻子,快把爷放开,我没病!”
“不行,一般生病的人都会说自己没病,我不放。”
大傻说得义正言辞,一板一眼,完全没把我的反抗放在眼里。
说话的功夫,洒扫的小莲偷偷摸摸地边看边笑,小跑着溜走了。
我瞪着步履坚定。目视前方的大傻,心里暗暗记下这笔账,敢得罪我杨桓令,有你好果子吃!
烟烟看大傻抱着我来找她,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还看!还不快叫你家这傻大个把我放下来!”我快被他们合伙气死了。
烟烟憋笑道:“大傻,快把八娘放下来,然后,下次看见她千万要绕道走,知道吗?”
大傻很听烟烟的话,当即把我放了下来,却疑惑地问:“为什么啊?”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我是为了你好,你回去罢。”烟烟捂着帕子偷笑,还不忘朝我眨眼睛。
我拍拍褶皱不平的衣衫,想起燕隐一点尘泥也沾染不得的模样,顿时甩开衣角,暗自哼了一声。
扭头离开的大傻临走时还不忘提醒烟烟:“娘子,她病得不轻,你一定要找大夫。”
我再也忍不了了,冲过去给他一脚,愤愤道:“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叫烟烟缝住你的嘴!”
我只用了三分力气,大傻晃都没晃一下,只是低喃道:“力气这么小,还说没生病。”抬头看到我眼中喷火,双拳紧握,也生出几分害怕,不敢多待,快步遁走。
烟烟不顾形象大笑起来。
我没好气道:“都是你们惯得他不知天高地厚!”
“八娘,这话你可说错了,当初让我们好好待他的人那人可是你呀,你的话,我和三哥哪敢不从呢,怎么,记性不好了,要不要我帮你好好回想回想?再说,大傻是个好孩子,又老实又懂事,谁对他好他心里可是清楚得很,还让我帮你找大夫呢。”
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不吭声了。
大傻是我领到高尧家里来的。他生得人高马大,却天生智力低下,据他自己说,爹娘把他养到七八岁大,发现太能吃的儿子是个傻子之后,便将他丢出了家门。之后他一直做着偷鸡摸狗的勾当,饥一顿饱一顿的,因为太笨了,偷东西免不了会被人察觉,时不时要挨一顿毒打。
他很委屈地告诉我他的往事时,我又气又笑地踹了他一脚,十分看不惯他之前抱头鼠窜的窝囊样,便问道:“你怎么不打回去?”
大傻摇摇头:“爹娘不准我打人,他们说打人是坏人做的事,老天爷会罚坏人没有饭吃,所以我不能打人。”
我被他爹娘的智慧深深折服,再看这个敢当街抢我肉饼的大傻个子,顿时顺眼起来,把脸如猪头的他从地上拉起来:“傻大个,想不想不偷不抢,每天都能吃饱饭?”
大傻头如捣蒜,傻笑着望着我。
“走,姐姐带你去个地方,以后你会有个家!”
我把大傻带到了高尧家,高尧和烟烟自然别无二话,当即收拾了一间屋子,接纳了大傻。
虽然脑袋不中用,但是这家伙力气大,做粗活很在行,烟烟乐开了花。
“对了,我给你起个名好了,我这个人最喜欢给别人起名了,你以后就叫大傻,人傻,心不能傻,懂吗?我叫杨桓令,叫一声姐姐听听?”
大傻点点头,笑得很卖力:“八娘,你真是个好人。”
我瞪大了眼,这个家伙!一定是烟烟喊我八娘,被他学去了。可是我是个好人,这句话太好笑了,这天下人谁都能是好人,怎么能算上我呢?
属于我的这双稚嫩却沧桑的手,早已经沾满了血腥。
“你家那位娇娘劝得怎么样?”我没话找话,随意聊了起来。
烟烟淡笑道:“还能怎么样?都说了我们这样的身份配不上呼延家,人家也压根没把你放在心上,可她倒好,硬要我帮她想想办法,还说做妾室她也不在乎,你听听,这是一个闺阁待嫁女子该说的话吗?”
烟烟拉着我在凉亭坐下:“其实不怕你笑话,她和美娘虽然是我的表妹,可我一点也不喜欢她们,这几年你恐怕也看得出来。当年我家生活窘迫,曾经上门求姨父姨母的接济,结果却被毫不留情地赶走,娘气得半死,这个亲戚有也等于没有。后来我嫁给三哥,日子越过越好,姨母家却日益衰落,这时候才想起我,把娇娘美娘一并塞给了我。虽然她家对我不义,可我不能对她们无情,所以还是接纳了她们。美娘很好,乖巧懂事,什么麻烦也不给我添,可是这个娇娘,儿时过惯了好日子,当真是娇气无比,吃的喝的用的比谁都挑剔也罢了,还总是喜欢摆出一副金枝玉叶的架子,偏要人人都让着她,再这样下去,我不知道我还能忍她多久。”
看来这个季娇娘不是什么省心的主,我拍拍烟烟的肩安慰道:“呼延的确不是他可以招惹的,还是劝她死了这条心罢,否则她的好日子恐怕真的要到头了。你是个好姐姐,实在不行,你把阿颜的名头摆出来,吓她一吓,看她敢不敢和皇女抢人。”
烟烟愣了一愣,突然笑道:“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好主意呢。只好对不起阿颜,我也实在无法可想了。”
看着烟烟眉眼间豁然开朗的神色,我扬眉一笑:“你对她如此,她可知道?但愿以后她可以聪明一点,明白你的良苦用心。”
烟烟叹气:“不求别的,娇娘和美娘都不小了,娇娘虽然娇气了些,但我也看出来了,她是个痴情种,可惜一片真情托付错了人。我也的确该尽尽心力,替她们找个好夫家。”
我笑容一顿,颇有些严肃地小声问烟烟:“那个,美娘知不知道我是女的?”
“应该知道。”烟烟奇怪地看我,“我这个小表妹可聪明了,我和三哥没提过,可是她又不是瞎子,哪能看不出来?你怎么又突然问起这个?”
“可是阿颜说……阿颜说……哎!”我有些说不出口:“反正你一定要告诉美娘,我是女的!”
烟烟依旧疑惑不解,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