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宁一梅一回辛宅就去了香园,身边的丫头手里捧着她给刚出生的大小姐准备的礼物还有亲手缝制的衣服鞋袜。
“二太太您来了。”川婶子看到二太太进门赶忙迎出来。
“我来晚了。三太太怎么样了?”宁一梅进了屋,看向床榻上半躺着的女人。刚刚生产过的三太太没有了前一晚的倦色,年轻的脸上反而多出一份成熟的风韵。
“姐姐你来了。”三太太没有动,柔弱的声音更显出她的娇媚。
“我一早从娘家回来的,恭喜妹妹。”宁一梅清丽的脸庞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身子可有不适?”
“没有,稳婆说了,我年轻底子又好,身体也没有什么毛病,母女均安。劳姐姐挂心了,我没有任何不适。”三太太虽然声音软糯,说出的话却是明里暗里都在给二太太扎刺,她眼带笑意看着面前的二太太,这两年每次见她她都是这副样子,仿佛什么都与她没有多大干系,如今自己生下辛家大小姐,她就不信她还能保持这淡然的样子。
可是二太太显然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也不接她的话茬儿,伸手拿过丫头手里的盒子道,“这个是从前老爷赏过的东西,你也知道我平时不怎么习惯带首饰,就借花献佛了,你不要介意。我自己是没有什么好东西的,就亲手给孩子做了一套衣衫,这是小鞋子,你看看可还喜欢。”
盒子里是一套金饰,看得出成色极好,自己嫁过来的时候老爷给的聘礼都是现银,倒还真是没有这么好的东西,三太太面色不动地接过来,想着这套首饰也只有她带着才能出彩,自然是要收下的。又看了看丫头递过来的新衣衫和鞋子,针脚细密,样式别致,显然是用心做的。
“谢谢姐姐费心,那我就收下了,川婶,拿下去吧。”她故意摆出一副你的贺礼我勉强收下的样子来,宁一梅看在眼里却并没有表现出半点不高兴,又陪着她说了说话,这时候乳娘把喂好的小婴儿抱了过来。
“姐姐快看看,老爷昨天说这孩子有点儿丑呢,我好担心老爷不喜欢女儿,还好老爷今晨过来的时候说是有老话儿说了,七月十五生的子时贵女是“天胎”,要不然我都要哭死了呢。”三太太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话,带着浓浓的炫耀,眼睛也亮了几分。
二太太站起来接过孩子,刚吃饱的女娃娃睁着一双大眼睛,眉眼和她的娘亲极为相似,才出生不到一天的孩子眼睫毛长得长长的,脸蛋儿虽小但是肉嘟嘟的,让人不由地想要捏一下。二太太看着就伸出右手想要摸摸那张小脸,可手指还没有碰到女孩儿她就大哭起来,二太太被吓了一跳,她的手僵在了那里。床上的女人听到女儿的哭声“啊”的大叫一声,“姐姐你要做什么?她还那么小啊,川婶,乳娘,快把孩子抱走!”
三太太这一嗓子之后,二太太怀里的孩子哭得声音更大了,乳娘赶紧过来把孩子抱走去哄。萧春香在后面喊到:“看看孩子怎么了,快看看孩子怎么了……”她一脸惊吓的样子,看着二太太说,“姐姐……你……你没怎么样吧?”她这句话问的极为巧妙,既可以说是在担心二太太,又像是在质问二太太对那个孩子做了什么,偏偏表情声音又都那么恰到好处地柔弱可怜。
二太太虽然被孩子突然的大哭吓了一跳,但到底还是性子沉静,她看了三太太一眼,“妹妹放心,我没有抱过这么小的孩子,只是小姐哭了,是不是累了。”宁一梅的话表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而且直呼小姐,萧春香反应过来,没有接话。
这时川婶过来说,“三太太,乳娘已经把小姐哄好了,小姐还小,吃饱了就该睡觉了,您且放宽心吧。二太太您说是吧。”
宁一梅笑了一下,“想来是的,小姐还小,我也没有照顾过孩子,不大懂。”说着她站了起来,上前给三太太掖了一下被角道:“妹妹也睡会儿吧,我听我娘说过,月子里要好好休息才是。我先走了。”
三太太看了看她给掖的被子,而后看着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姐姐慢走。”
二太太出了香园,川婶子边扶着萧春香躺下边说:“三太太放心,刚刚小姐只是该换尿布了。”
“我知道。”萧春香平静地说,“川婶,你说,她怎么……算了……”
“三太太啊,老婆子知道您怎么想的。”川婶看了眼门口,丫头们都出去了,房里只剩下她们主仆二人,川婶在床前坐下,“我老婆子说句不该说的话,这二太太在咱们辛府十来年如一日,从不生事的性子全府上下都是知道的。自打三太太您进门,老爷更是没有去过梅苑几次,老爷对三太太您怎么样咱们可是都看在眼里了。”
“川婶,你这话什么意思啊……”萧春香有些不悦地蹙眉。
“三太太别恼,老婆子是想说啊,您在老爷心里这地位辛府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呢?就凭当年您进门后说不喜欢姨太太这个称呼,要咱们改口,那老爷不是第二天就直接下令改了您的称谓为‘三太太’吗?这连带着二姨太都改成了二太太,就是怕您听着‘姨太’这两个字不舒服呀!你说说,”
“好了川婶,我累了,想睡会儿觉,你出去吧。”萧春香语调平平,听不出半点情绪。
“哦……是。老婆子嘴碎了,三太太,您休息吧,老婆子就在外间候着。”川婶小心地看了三太太一眼,小退了几步,转身出去了。
三太太一言不发,想着自己在辛府两年,老爷对自己无疑是非常得好,川婶一点都没有说错。就说自己不喜欢被叫作姨太太这件事,当时就已经人尽皆知。自己以前回娘家的时候就听娘亲说过,省城的百姓因辛老爷给三姨太改称谓这件事很是津津乐道了一阵子呢。
只是……叫她三太太又怎么样呢,终究改不了她是辛家三姨太的事实,别人在称赞辛老爷对她用心宠爱的同时,也会暗自地瞧不起她这个姨太太的狐媚手段。
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她要的……是夫人的位子。
没有二太太,也没有三太太。
她要做夫人。
唯一的,正室夫人。
还有她的女儿,她应该是辛家名正言顺的嫡出大小姐。将来长大了,她也要做某个大户人家或者官家的夫人,风风光光的,光明正大的,明媒正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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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太太回到梅苑。几日没回来,房间依旧窗明几净。正屋里的摆设不像香园里那般明艳奢华,而是独有一份简洁雅致。
宁一梅坐在圆凳上,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着。
从外面跟进来的丫头正在收拾她带回的衣物。总共三四件衣衫,都是几年前的款式,颜色朴素陈旧。
“二太太,您这些衣衫都这么旧了,还是做两套新衣吧。”柳儿忍不住开口。
“花那个钱做什么,衣服又没有破。”宁一梅淡淡道。
“唉,您总是这样子。虽然手中的银两都拿去给老太太瞧病买药了,可是咱们两块衣料总是能买得起的吧。”柳儿直起身走到二太太身边,“您看看三太太那穿的戴的,还有她屋里那些东西,可都是老爷给的最好的。您呢,自己不光不要老爷赏东西,就连那留了十几年的首饰都拿出来送给三太太。您真是……”
“好了,我用不着那些东西。再说了,老爷给的,又不能拿出去换成银子,放我房里还不如拿去给她戴,左右我也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贺礼。往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儿了。”
“是,二太太……”柳儿直直的站着,绞着手指,嘴巴张开又合上,一脸纠结犹豫的样子。
“你还想说什么,说完了我要休息一会儿。”宁一梅头也不抬地说。
“那个……奴婢从外边儿进来的时候,听到有人说了一嘴……说是三太太抢在七月十五的子时生下了一个‘天胎贵女’……也不知道三太太又是怎么使了手段传出了这样的话……”
“都说了别再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还说,”宁一梅打断柳儿的话,“天不天胎的,总之是她自己生的闺女,是辛府的大小姐。”
宁一梅起身往里屋走去,“这几日没怎么睡,晚饭再叫我吧。”
柳儿知道二太太这是不想听了。她一直以来就是这个性子,对人对事清清淡淡,从来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除了宁家老太太生病这件事让她焦急地哭过,其他时候,柳儿跟了她这么些年,还没有见过她有过情绪波动。
宁一梅面朝墙壁侧身躺下,一缕发丝搭在清瘦白皙的脸颊上,衬出一丝外人看不到的无辜和静美。她伸出纤长却不细腻的手指把落在脸上的头发拨到耳后,想着今日三太太说起“天胎”女儿的骄傲,眼神露出一片寞落。
是自己没有福气,做不了母亲,到现在,连小孩子都不会抱。
十五岁那年,她用手帕紧紧地裹着攒了许久的五两银子,走到辛氏钱庄门口,问是否可以存下银子,被小厮嘲笑。穿着粗布衣衫的她傲然而立,一脸倔强,被从屋内出来的辛慕梁看中。几日后便有媒婆上门提亲。爹娘为难的看着她,让她自己拿主意。
宁老爹年轻的时候狠狠读过几年书,却始终没有及第,是个落榜书生。宁一梅自小跟着爹爹认字,看了不少书的她养成了个清高要强的性子,对于辛府的求亲自然是拒绝了的。但是宁家一家都是清贫的老实百姓,又拗不过辛老爷的几次亲自登门。辛慕梁几句温言温语便说服了宁家的老两口,也打开了少女心中对于情感的认知大门。于是执拗寡言又天真美丽的宁一梅便半情愿半不情愿地进了辛宅的门。
成亲头几年辛老爷对她也好,从没有经历过****的宁一梅就这样将整颗心都放在了辛老爷身上,她清丽独特的气质也让辛老爷越来越喜欢。只是时间一长,急于求嗣的辛老爷对于她迟迟不怀孕愈加不满,有一段时间还带着她四处求医问药,可忙活了两年她的肚子还是没有什么动静。辛老爷原本只想娶个女人,能够传宗接代,安稳帮他打理内宅,却不想子嗣实在难得。在多年的求子失败后,辛老爷终于挡不住踏破了门槛的媒婆,有了继续纳妾的念头。这才有了后来的三太太。
对于辛老爷再娶三房,宁一梅从来没有过任何表态。她知道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正常。虽然当初情浓时辛老爷也曾说过不再她娶,可是自己生不出孩子却是不争的事实。辛老爷哪怕娶了三房对她也还是一样,只是来她院子的时间少了。她不去争什么,只自己继续默默调理着身子。
时间长了,她不再对自己的身子抱有希望,也不再对辛老爷抱什么希望。
她的性情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越来越淡漠而已。
三房进门后,没多久就没有人再叫她们“姨太太”,她知道缘由后只是轻轻一笑。
三房来过她的梅苑几次,每次都花枝招展。她都一如既往,笑脸相迎,笑脸相送。
辛老爷经常给三房赏东西,偶尔派人赏她些新鲜的摆件首饰,她都打发人送了回去,说自己喜欢简简单单。辛老爷知道她的脾气,也喜欢她那份清丽淡雅,久了便也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