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之日,宁江王的人马夺了苍梧,火光四散,厮杀不绝,闹腾了整整一夜。正如有识之士预料的那样,元静公主以叛逆之罪、淫奢之行被缢死在公主府里。而那十五个面首,皆作了陪葬。她疯狂地赶到西郊,却只看到葬坑里露出他的精致衣袖,那纷飞落下的黄土,葬却了一切始终,埋尽了所有痴恋。
他还是骗了她,他曾经说过此生愿意与她粗茶淡饭,可他却先赴了这黄泉。许子归,你的话,我何断真假?
元静公主未出阁时最得皇帝宠爱,与太子俱正宫嫡出。她受封苍梧,封地广阔肥沃,封号“元静”,后来嫁了异性王爷的嫡子,开始倒也夫妻齐眉,但过不上五年,那小王爷风流起来,常在内帷同婢女厮混,无法无天。元静公主大怒,带人捉奸,亲自当场将那女人乱刀砍死,还要追着丈夫拼命,闹得满城风雨,失了体统,皇帝只好下令让元静公主回封地居住,算是与驸马一刀两断。
苍梧人稠地广,商业繁盛,在当时有“次京都”之称。元静公主到了苍梧,俨然主宰,比起其他封地的皇子公主们要富贵许多。时日一久,元静公主渐觉无趣,手下人为讨公主开心,大肆征选民间俊才十五人,充当公主的面首。元静公主本就爱好风月,一半也是为着报复丈夫的心理,欣然接纳。
在画壁回廊上第一次遇见他时,乔阑就吓了一跳,以为是哪家的富贵公子,准备往旁边闪避,不料是他先笑吟吟地让了路。他衣着锦袍,连袖口处也细细绣上了华美流苏,他头戴金冠,正中镶嵌着烁烁明珠。面容极为俊美,肤色白皙,身姿修立,颇有玉人风采。
“不过是令人轻贱的面首而已,你给他让什么路。”
同行的丫鬟鼻腔里“哼”了一声,乔阑转身望了望他的背影,不过十步之遥,他应该都听见了吧。隐约之间,她似乎感觉到了这人的难堪,很自然地就联想到了他那自愧的心理。于是,她提高声音道:
“同为奴仆,何分彼此!哪来那么多高低贵贱?”
他转身,韶秀的脸上满是错愕,好看的双眼溢满了感激,还有那么几丝光亮,在他的眼底跳跃着。眼神交汇间,她回以一笑,好像在说“没事儿”,然后渐行渐远。他伫立在回廊,沉思着。
第二次相遇,是在花园假山旁边。他在散步,而她奉命给元静公主送物品。她不小心滑倒在地,漆木托盘里的珍珠散落在地,她顾不得滑倒的疼痛,立刻蹲下身捡拾。慌乱之间,却碰上了一双男子的手,吓得她赶紧往回缩。抬头一看是在回廊上遇见的那个俊秀人物。
这一次,她知道他是许子归,自十八岁来的公主府,他是孤儿,之前一直过着凄惨淡绝的时光。而她自称乔阑,父亲赌红了眼,丧心病狂地将她卖入元静公主的府第,而且是终身为奴。
面者,容之美;首者,发之美。美则美矣,但面首却是一个处处受人鄙视的角色,充当贵族的玩物,作为贵族奢侈放荡的牺牲品。谁又能体会到时时因自尊而产生的悲哀?谁又能明白华美外表下的无奈?可是,许子归恰恰就处在这样一个位置上。赢得公主欢心了,那就是锦衣玉食,惹怒公主,随时都会被拉出去打死。有人身陷其中,丧失自我,没有性格,不惜俯伏乞怜,博得公主一笑,彻底把自己当作是公主温顺的宠物。可许子归没有这样做,刚开始元静公主对他倒是不冷不热的,后来却被他这种有些孤高的气质所吸引,这一阵子,许子归反而很获宠爱。
有时候,他在陪公主观看歌舞,而她就站在他们身后捧着酒壶;他和公主学那才子佳人故事,荡舟湖面,联诗对答,而她则在岸边亭子里准备点心果品;他陪公主策马游街,身为丫鬟的她就得在一阵尘土飞扬中死命追赶。当然,这些都成了三年后朝臣弹劾元静公主“狂狷冶乐,奢靡失常”的罪证。
但是,他们的心还是靠在了一起。当她捧着酒壶伺候,他就想方设法让她得以歇息;当他和公主荡舟湖面,他就画下一湖荷花来送给她;策马游街时,他跟在元静公主身后,频频回头顾望,眼中满是对她的疼惜。在公主府森严的管制之下,他们还是走到了一起,由知己到知心,步步紧靠,携手凝望。她犯错被吊在公主府的囚牢里,许子归来看望她,他亲手喂给她饭食、汤水,他用华丽的衣袖揩净她脸上的污渍。乔阑落泪,点点滴在他的手背上,滚热滚热的。
“这样的地方,你不该来的。”
他的华美衣饰隐没在囚牢的黑暗里,惨白的月光照映着他所有的温柔,他伸手理了理乔阑垂下的长发,他道:
“待我摆脱了此间辖制,就和你奔赴江东一带。小阑,我许子归不要这富贵荣华,此生情愿与你粗茶淡饭。”
她没有说话,她不知他们能否等得到这一天。但在许子归看来,只要两心相知,一切愿望皆能达成。沉寂了好一会儿,直到他依依不舍地松开她,然后迈步走出囚牢,乔阑还在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
在元静公主看不到的地方,许子归总是和她在一起,编织着他们共同的期许。但过了两年有余,始终还只是空想。乔阑坚信他们之间的爱情,可是许子归总是在犹疑不决之中错过逃离的机会。江东有部分地方归弘安郡王梁衡治下,这位郡王一向和太子不对盘,自然与元静公主是对立敌方,如若逃到那里,必然安稳。可许子归孤苦漂泊多年,好不容易在公主府有了安身立命之法,一时之间如何能够摆脱面首身份带给他的影响?
元静公主对许子归由初时的宠爱渐渐变成了信任,竟派许子归去往京都联络太子,想要助兄长一臂之力!这可是天降良机,从苍梧乘船顺流南下,然后便可到达江东地带。乔阑和许子归分析了一遍,共同定下逃亡之计。可是,临出发时,他却骑马北上,改道京都,撇下了她。他骗了她,骗了她对他的期望,背叛了她对他的信任!
他再次回到苍梧之后,因不辱使命而受百金犒赏。望着他平静坦然地接过公主的赏赐,乔阑只觉得一阵心凉。
许子归,你还是舍不下这锦衣玉食的生活么?那好!你谋你的富贵,我求我的自由!
乔阑在荷花池边出神地想着,却不料一跤跌进水里!这几天一直在找机会和乔阑说话的许子归急忙跳下去救她,两人上岸后,碍于旁人围观,许子归将她交给别的丫鬟,然后拎干衣服,匆匆离开。当天晚上乔阑就病倒了,高热不退,却无人过问。对于公主府来说,不就是一个丫鬟的贱命,有和无没多大关系。乔阑感到自己浑身难受,很热很烫,这是要死了吗?死了也好,不用再在世间受这些苦!没有贫穷的悲哀,没有为奴的辛酸,也没有许子归……
耳边像是有谁在呼唤着她,乔阑下意识地张嘴,舌尖尝到了药汤的味道,苦涩得紧,但对于命悬一线的她来说,却十分甘甜。睁眼醒来的时候,窗外月明星稀,许子归捧着一碗肉粥正在吹凉,他的眼睛熬得通红,甚是不修边幅。见乔阑醒了,他脸上的欣喜藏都藏不住:
“小阑,你终于醒了。来,尝尝我为你熬的粥。”
他坐近了些,喂她喝粥,宽大的月白衣袖垂落在她的床沿。乔阑没有拒绝,安静地享受这一刻的温馨。他解释道:
“那天我临时更换计划,乃不得已而为之。未出苍梧,我就发现元静公主派人跟踪我!如若当时我按照计划到红衣巷去找你,我们可能会被就地诛杀。因此,我临时决定北上,不可轻举妄动。”
乔阑抬头望着他,俊脸上满是对她的心疼和柔情。蓦地,她紧紧地抱住了他,依依不舍,突如其来的动作导致他手中的瓷碗摔落在地,一声清脆,门就在这一刻被人撞开了……
自从上一次许子归奋不顾身将乔阑从冰冷的池水中救起,多疑的元静公主就怀疑两人之间有私情,让人暗中监视他们。今晚许子归趁着元静公主喝醉了,前来看望乔阑,立马被邀功心切的监视者密告到了元静公主面前。
素来骄狂的元静公主大怒,她是公主,天之骄女,居然还比不过一个低贱的侍婢?许子归是她的私人物品,怎可胆大包天背叛高贵的公主?元静公主立刻下令,将乔阑关入死牢,暂时幽禁许子归。
死了也罢,反正这苦命鸳鸯也活够了。乔阑如是想着,一心求死之下倒也平心熬过了两天,但在第三天,她却被放了出来,赶出苍梧。直到日后公主府败落,遇上熟人方知是谁要她活下去。许子归重金贿赂公主亲信,好话说尽。他却被元静公主逼着立了毒誓,此生若离开公主,不得好死!
她来到苏杭做了浣衣女,每日在湖畔涤衣,日落方息。回想起她和许子归,总免不了笑一场,哭一回。她没法儿怪他,她的爱恋无疾而终,无关乎任何错失。既然早已预料的结果,又何必苛求?
当她在某一天劳作完毕,准备回家时,许子归却来到了她面前。他骑着高头大马,依旧衣容雍贵,外表俊美,但乔阑觉得他清瘦了不少。近岸了,他跳下马背,沾染着夕阳橘红的光芒,朝她走来,一步一步,渲染出黑暗来临之前的美丽。
“扑通”一声,木盆连同砧衣板直直掉落水中,溅起的水花洒了一身,乔阑有些狼狈不堪地看着向她走近的许子归。他解下锦袍披风,为她披上:
“小阑,相信许子归,不出一月,定来与你南下,我会努力让你幸福!以后我们过平静的日子,再不要与权贵有所牵扯。”
他随后勒马离去,背影在夕阳中逐渐浓缩成光点,然后消失。她将他的锦袍披风抱在怀里,感受着细腻而柔软的触感,在原地等着许子归。
一月未至,天下易主,江山归于宁江王梁绎之手,元静公主为太子兄长不平,首倡讨伐,苍梧乱成一团。城内秩序混乱,军士枕戈待旦。
乔阑苦苦等待着许子归,可一月已过,他却没有来,难道他又欺骗她吗?
紧接着,苍梧守备暗中倒戈,里应外合打开城门,放宁江军队攻入城内;城破人亡。
她独自往南,却在路上听到元静公主被缢死的传闻,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有那陪葬的十五个面首。她心力交瘁地往回赶,却只在黄土纷飞、掩埋尸体时才赶到他身边。她冲上去,疯了般刨开黄土,最终找到已经冰冷僵硬的他,不顾周围人的异样,抱在怀中,撕心裂肺。
原来,他并非不爱她,只是形势所迫,他们安能全身而退?
她依旧在湖畔浣衣,每日粗茶淡饭。
似乎有谁在她耳边叮咛着,子归,可归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