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内有个三十年战争期间从德国带回来的石雕圣坛,前面立着一排共六个马厩。这些马厩全由白杉木雕刻而成,在小镇十字路口不远的地方风干,未加装饰,甚至连个标记都没有,但它们的简朴和表面看来人皆可用是有欺骗性的。在所有来教堂的人的心目中,不论他是骑马来的还是步行来的,那些马厩从左到右编为一到六号,分属于这附近最有权势的六位重要人士。要是哪个外乡人天真地以为自己有权利把马拴在那儿,去中央酒店(1)享用Brannvinsbord(2),结果他会发现自家的牲口正在码头边晃荡,凝望远处的湖面呢。
每个马厩归谁,都是个人选择的结果,形式包括赠予契约、遗嘱或是文书证明。然而,虽说在教堂里面,一些长椅预留给某几个家族,代代相传,无论后代德行如何,而在外面,道德价值却发挥着作用。老爷子也许一心把自己的马厩传给大儿子,但如果那小子没把这当回事儿,父亲脸上就挂不住了。哈尔瓦·伯里格伦嗜酒如命、举止轻浮,还是个无神论者。他曾要把第三个马厩的所有权转给一个跑江湖磨刀的,当时人们非议的,不是那个磨刀的,反而是伯里格伦。后来给了那个磨刀的一点儿钱,另选了一个更适合的人。
第四个马厩奖给了安德斯·博登,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作为锯木厂的老总,他是出了名的工作勤恳,稳重得体,还特别顾家。虽说不是虔诚的教徒,他却很乐善好施。有一年秋天,打猎战果不错,他就用木头碎屑填满一个锯木坑,上面放了个铁架子,烤了一只鹿,分给工匠们吃。虽说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却以陪同游客参观为己任,坚持带他们爬教堂旁边的钟楼。安德斯总是一只胳膊搭在大钟上,指着远处的砖砌建筑,再远一点的聋哑人收容所,还有视线尽头的1520年瑞典国王古斯塔夫斯·瓦萨讲话遗址纪念雕塑。他魁梧健壮,留着络腮胡,是个很富激情的人,甚至会建议来一次朝圣之旅,去赫克伯格山参观近来刚刚安放的为纪念约翰内斯·谢恩博克法官的大石头。远处,一艘汽船掠过湖面,山脚下,他的马儿等在马厩,洋洋自得。
有谣传说安德斯·博登花过多时间陪游客,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晚点回家;还不止一次听说他第一次向耶特鲁德求婚时,她当面把他嘲弄了一番,而且是在跟一个叫马克柳斯的小伙子吹了以后才开始发现安德斯的好的;大家还猜想耶特鲁德的父亲找到安德斯,劝他重提求婚的时候,他俩之间的谈判并不简单。本来叫安德斯这样一个锯木厂的经理去追求像耶特鲁德这样才华横溢、充满艺术细胞的女人,就让他感觉有点门不当户不对,怎么说耶特鲁德也是跟舍格伦合作过钢琴二重奏的。但就小道消息来看,这桩婚事还是蛮称心的,虽说有那么几次耶特鲁德在公共场合说安德斯很无趣。他们有两个孩子,之所以没再要,也是因为给博登夫人接生的专家建议他们不要再生的。
药剂师阿克塞尔·林德瓦尔及夫人巴贝罗来镇上的时候,安德斯·博登带他们去了钟楼,还陪着去了赫克伯格山。回家以后,耶特鲁德就讽刺他说怎么不戴上瑞典旅行联合会的徽章。
“因为我不是会员。”
“他们真应该吸收你为荣誉会员。”她回答道。
对于妻子的冷嘲热讽,安德斯自有一套装迂腐的办法:假装听不懂弦外之音。这会让她更不爽,但对他来说却是必要的防护举措。
“他们夫妻看起来挺友善的。”他漠然说道。
“谁你都喜欢。”
“没,亲爱的,不是那样的。”他的意思是,比如说,此时此刻他就不喜欢她。
“你对木头比对人都挑剔。”
“亲爱的,木头每根儿可都是不一样的。”
林德瓦尔夫妇的到来,在小镇上也没引起特别关注。那些去阿克塞尔·林德瓦尔那儿寻求专业咨询的人发现他是个典型的药剂师:慢条斯理,一脸严肃,一边宣称什么病都关乎性命,一边又断言说都是可以医治的。他身材矮小,头发浅黄,有谣传赌他会发福。对林德瓦尔夫人的评论相对较少,相貌既没有美得惊艳,也不是毫无姿色,着装既没有粗俗不堪,也不算高贵典雅,为人处世既没有乱出风头,也不是消极遁世。她只是一个新妇,因此她需要等着熬出头。由于初来乍到,林德瓦尔夫妇独来独往,显然没什么不妥,另外他们还会定期去教堂,这就更无可厚非了。有谣传说,阿克塞尔第一次领着巴贝罗去他们夏天买的游艇玩的时候,她很紧张地问道:“阿克塞尔,你确定这湖里没鲨鱼吗?”不过谣言也没法儿确定林德瓦尔夫人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
每隔两个礼拜的周二,安德斯·博登都会开汽船去查看木材风干棚。当时他正站在头等舱的栏杆旁边,才发现自己身边站了一个人。
“林德瓦尔夫人,”话刚出口,就想起他妻子的话:“她的下巴还没松鼠的大呢。”想到这里,安德斯觉得很尴尬,就把视线转向湖岸线,说道:“那边是砖砌建筑。”
“是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那是聋哑人收容所。”
“是的。”
“嗯,没错。”他意识到自己在钟楼上就已经指给她看过这些了。
她戴了一顶草帽,上面有一条蓝色绸缎装饰。
两周以后,她又一次出现在汽船上。她有个姐姐就住在比赖特维克稍远一点的地方。他试着让自己看起来风趣一点,向她询问他们夫妇有没有参观丹麦人囚禁古斯塔夫斯的地牢,还向她解释了不同季节森林颜色和纹路的不同,还有即便远在船上,他如何判断那些树木是怎么被处理的,而其他人看到的估计仅仅是一大片树林。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礼貌地看过去。在侧面看来,她的下巴也许确实只是有点突出,鼻尖还会奇怪地动。他意识到自己从来就不会跟女人讲话,而在这之前他从来就没在意过这点。
“不好意思,我妻子说我应该戴上瑞典旅行联合会的徽章。”他说道。
“我喜欢听一个男人告诉我他知道的事情。”林德瓦尔夫人回答道。
她这话让他疑惑。这是对耶特鲁德的批评,对他的鼓励还是仅仅是陈述一下事实?
那天晚饭的时候,他妻子问道:“你跟林德瓦尔夫人谈论了些什么?”
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或者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跟往常一样,他还是求助于最简单的字面意思,故作镇定地说道:“森林。我跟她解释了一些森林的事情。”
“她感兴趣吗?我的意思是,对森林。”
“她是在城市里长大的,来这儿之前,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树。”
“嗯,这里树实在是多得不得了,是吧,安德斯?”耶特鲁德说道。
他想说:你从来也没像她那样对树那么感兴趣过。他想说:你对她相貌的评价太苛刻了。他想说:谁看见我跟她说话了?但他什么也没说。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他发现自己想到巴贝罗这个名字时,心头总有一丝甜蜜,而且感觉这名字叫起来也比其他名字温婉悦耳。他还发现一想到草帽上的一圈儿蓝色缎带,心情就会愉悦起来。
星期二早上,他出门的时候,耶特鲁德叮嘱他说:“替我向林德瓦尔夫人问好。”
他突然想说:“万一我爱上她了怎么办?”不过,他回了一句:“要是我见到她的话。”
在船上,他差点都顾不了正常的社交礼貌了。还没开船,他就开始跟她讲自己所知道的东西。他讲了木材的生长、运输和砍伐,解释了弦锯和径锯,还解释了树干的三个部分:树心,心材和边材。成熟的树干里,心材成分最大,边材既坚硬又富有弹性。“树就跟人一样,”他说,“同样需要六七十年才能成熟,同样百年之后就没用了。”
他还告诉她有一次在伯格斯弗森,上面是一座铁桥,下面是湍急的流水,他看到有四百个男的试图截住浮出水面的木材,并且按照主人不同对那些木材分类整理。像个饱经世故的男人一样,他向她解释了不同的木材标记体系。瑞典木材用红色蜡纸标记,劣质木材用蓝色。挪威木材会在首尾两端同时用蓝色蜡纸标记,并带有货主的名字缩写。普鲁士的木材会在中间一段作标记。俄国的木材要么是有风干印花,要么是两边有捶打记号。加拿大木材用黑白蜡纸标记。美国木材则会在两侧用红色粉笔标记。
“这些你都见过吗?”她问道。他承认说没见过北美木材,只是在书上读到过。
“所以每个人都认识自己的木材喽?”她问道。
“当然。要不然肯定会有人偷别人的木材的。”他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嘲笑他—又或者是,嘲笑天底下所有的男人。
突然,岸边划过一道闪光,这一闪使得她把视线移离对岸,回头看着他。这样一来,她的面部特征一下子和谐起来:小小的下巴让嘴唇看起来特别显眼,她的鼻尖,还有那大大的蓝绿色眼睛……那种感觉无法描述,甚至都无法赞美。他自感聪明,因为在她眼中看到了疑惑。
“那有个观景楼。可能有人拿着小望远镜在那边。有人在监视我们。”说“监视”这两个字时,他感觉自己都没底气了。这听起来一点儿不像他应该说的话。
“为什么监视我们?”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朝着海岸望过去,观景楼那边又闪了一下。为了缓解尴尬气氛,他跟她讲了马茨·伊斯拉埃尔松的故事,但他讲的顺序不对,语速又太快,似乎并没有引起她的兴致。事实上,她甚至都没意识到那故事是真的。
“不好意思,”她说道,可能是感觉到了他的失望,“我没什么想象力的。我只对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感兴趣。在我看来,传奇故事……有点傻。我们国家传奇太多了。阿克塞尔也因为这个数落我,他说这是对国家的不敬,再者说了人家也会说闲话的,说我是那种现代女人。但实际上,什么都不是。问题在于我缺乏想象力。”
安德斯发现这段突如其来的演讲竟起到了平复心情的作用,就好像她在给他当导游一样。看着对面岸边,他跟她讲了自己有一次参观法伦一座铜矿的事,说的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他说那座铜矿是当时世界第二大铜矿,仅次于苏必利尔湖铜矿;它早在13世纪就开始运行;铜矿的入口旁是一个被称作“地震”的塌陷区,这个塌陷区形成于17世纪;这里最深的矿井有1300英尺深;现在矿井的年产量是400吨铜,此外还有少量金银;若想进去就得花两块里克斯,枪弹另计。
“枪弹另计?”
“嗯。”
“要枪弹干吗用?”
“用来听回声的。”
他告诉她游客一般都会在法伦事先打电话给铜矿,告知行程。铜矿那边则会发给他们矿工服,并派一名矿工随行。下井的时候,台阶边有火把照明,前提是得交两块钱。这个他已经讲过了。他注意到,她的眉毛画得很浓,比头发都黑。
“我想去法伦看看。”她说。
那天晚上,他感觉到耶特鲁德不大高兴。最终,她说:“丈夫跟情人私会,在老婆面前就得谨小慎微。”每个字听来都像钟楼的钟声一样响亮(dead clunk?)。
他就那么看着她。她又继续道:“你还真天真,至少这点我应该庆幸。其他男人至少会等到船驶离码头才开始卿卿我我。”
“你误会了。”他说。
“我爸要不是商人,肯定会毙了你。”她回应道。
“那你父亲应该庆幸阿尔弗雷德松夫人那个在赖特维克的教堂后面开糕点房的丈夫同样也是这样一个商人。”他感觉到这句话过长,但却不失效果。
那天晚上,安德斯·博登把他老婆所有骂他的话都一一列举下来,整齐排列,就跟排列木头堆似的。他想,这些事儿她既然能信,那也就有可能发生。安德斯除了不想要什么情妇,也不想给糕点房里某个女人买礼物,或是跟一大帮男人抽雪茄时,有个女人好让他吹嘘。他想:当然,现在我明白了,事实是从我第一次在汽船上看到她,我就爱上她了。要不是耶特鲁德帮忙,我自己还不会这么快就知道这一点呢。我从来没想过,她的冷嘲热讽竟然也有用。可是这次的确如此。
在接下来的两周,他不允许自己做白日梦。他也不需要再做梦了,因为一切都清晰、真实、明确了起来。他每天去工作,得空就想想她对马茨·伊斯拉埃尔松的故事不感冒的事。她从一开始就认定那只是个传说。他也清楚自己故事讲得也不怎么样。所以他就开始练习,就好像学生学诗一样。他想再给她讲一遍,而这次,仅仅从他讲故事的方式,就要让她知道那故事是真的。讲故事本身并花不了多长时间,但重要的是,他要学会像讲那次铜矿之行一样讲这个故事。
1719年,他开始讲了,担心这么个遥远古老的时间会让她觉得无聊,但又确信这样才有可信度。站在码头上等着汽船返航,他正式开始讲。1719年,法伦铜矿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他看着对岸,继续说道,是一个年轻人,名叫马茨·伊斯拉埃尔松。他早在四十九年前就死了,尸体保存得非常好,他告诉在汽船上方闹哄哄地盘旋的海鸥。接着他又详细解释原因,之所以能保存得这么好,在于硫酸铜阻止了尸体分解变质,就好像那些观景楼,聋哑人救助院,还有砖石建筑真的是他的听众似的。人们知道死者叫马茨·伊斯拉埃尔松,他又对着码头那边忙着拉绳子的码头工人嘟哝,因为有个老太婆认出了他。四十九年前,他最后说,这次压低了声音,有一个无眠之夜,热气氤氲,风吹帘动,旁边妻子轻轻打着鼾,四十九年前,马茨·伊斯拉埃尔松失踪了,而那个老太婆,当时和他一样年轻,正是他的未婚妻。
他记得当时她面对他的样子,手搭在栏杆上,方便看到结婚戒指,然后说了一句,简简单单地:“我想去法伦看看。”。他想象着其他女人会说:“人家超想去斯德哥尔摩”或者“人家晚上总是梦到威尼斯”。那些女人都是穿着皮大衣难伺候的城里女人,除了脱帽表示敬意,她们对其他的才没兴趣呢。但她却说:“我想去法伦看看。”言简意赅,却让他无从作答。他练习着同样言简意赅的回答:“我愿意带你去。”
他确信,只要自己能把马茨·伊斯拉埃尔松讲好,她必然会再说一遍:“我想去法伦看看。”到那时,他便可以回答:“我愿意带你去。”这样一切就尘埃落定了。因此,他不断练习讲那个故事,直到确信找到了一种能取悦她的方式:简单,确凿,真实。一出发十分钟他就要讲给她听,连地方都想好了,就在头等舱外面的栏杆旁边。
快到码头时他又最后练习了一遍那个故事。那是六月的第一个星期二。日期必须要做到精确。以1719年开始故事,并以我们这个时代,1898年六月的第一个星期二结束。天气晴朗,湖水澄清,海鸥也很安静很知趣,小镇后面山上漫山遍野的都是树,笔直笔直的,就像刚正不阿、诚信老实的人一样。但她却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