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言最核心的要求就是仿佛要有意义—确实有意义,有某种意义,但这种意义是敏锐而可变的,而且,假如你想的太多,你立刻就会涉入思想的流沙中,滑落并淹没其中。这就是为什么它们是酒令式的辩证谚语,在其他领域不太通用的原因。
啊!格言;我的家庭成员;最后一瓶林道;一项相对简单的和自己想象出来的克隆人相处的任务,这一切都变成现实了!在今天看来,这显得多么遥远,多么无知……
而那时候,当然了,我觉得这世界已疯了。
想当初,我沉浸在自己虚幻的世界里,酒的深度是最后的考虑。
半瓶喝完了,还有半瓶。她坐在那儿,啜饮着威士忌凝乳。她把脚架在凳子上,鲨鱼皮做的靴子紧挨着我的大腿。她的头发打成辫子,梳成了一个短短厚厚的髻,盖住了后面的脖子。她手戴七个银戒指,身着土红色的衬衣。那苏格兰打褶短裙还很新,是手工编织的,上面没有装饰用的褶皱,一块帘子自然下垂,由一根细的黑带子系着。那裙子独出心裁:我从没见到那样的裙子。
—你要待很久吗?我的问话听上去万般无奈,我是孤注一掷了。
她邪恶地笑着,还往酸奶里又多加了些威士忌。
—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我是说,从—那儿吗?她眨巴着她那闪电般的亮眼睛—在我的幻想中,每个女人都有这种个人内涵—她的眼睛放射出一点点电光,电死了一只正好经过的蚊子。
那本来是灾难性的:那本会成为我的末日。自从我摆脱了Kei—Tu后,我就对我所幻想的人物不抱什么希望了:在纸上创造人物是一回事,看着他们喝得醉醺醺地躺在地板上呕吐又是另外一回事。(她喝了一大瓶,尽管掺了两升牛奶,但就算最厉害的酒鬼也会醉的吧)我突然记起那个我在采蘑菇时看见的人影:身高和块头跟我不相上下。还有它那快速多变的移动方式。可能会是龙瞻星鱼吗?她刻着单色的文身,长着一双刺客般空茫茫的眼睛!我不禁浑身颤抖。我塑造出了这么多我自己都不愿面对的角色。现在,当我为了生存所需的面包(玉米糊、草菇、小扁豆)而舞文弄墨时,我尽量避免细节、紧凑性和写实性……在另一头到底是谁—或什么—在,似乎无关宏旨。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我的邻居把她的房屋顶层拆了,把它改建成了一个巨大的方型木排,宛如一架挡畜沟栅。她在上面建了一所A字型的房子,把剩下的木排空间都留给了她进口来的牡蛎幼蚝。牡蛎生长,产卵,卵又再长。她给牡蛎场支杆撑架,牡蛎场起自遗留的房舍,一直延伸至壁垒森严、突入泥泽湾的村寨,延至那神秘而怪异的一夜而成的圆形房顶处,那圆顶呈土泥色。它原本是码头棚,现在已经被水淹了一半了。她就用这些牡蛎来和我们交换我们所能提供的东西。
她说,只有一只湿漉漉的手臂曾从那圆形房顶的舱门里伸出来过;她说,他们制作很有趣的糖浆;她说,现在所有人都搬到壁垒森严的寨子里去了,在那儿开始了长屋养殖。甚至邦德也如此。马隆·勒克斯怒容满面。
邦德曾经是她的丈夫。
我立刻问道:
—你还注意到别的变化了吗?
她抓着大腿想了半天。她靠在一根长长的麦卢卡竿子上,她曾用这根竿子搬移过牡蛎场。
—我听说他们在山上抓一只蓝眼的淡水鳌虾。
—那他们干了些什么?我是说那淡水鳌虾。它更聪明了,还是更危险了?
—都不是,更可爱了……
这时,她的一群孩子们坐着独木舟,像快刀一样轻拂过牡蛎场的水面。他们的声音又甜又响,但他们在说什么,却一点也听不懂。我用一束干百里香和一小瓶苦橄榄油和她交换了一袋子的牡蛎,并让她使白蛉不得近我身。
—再见,勒克斯……
—再见……
但是我们也许不会再见面了。我们的世界已经漂离得越来越远了。
海浪已经到了我家的篱门口,阳台上黑胶橡树的枯叶在风中翩翩起舞。风啊,把雾吹散吧……
我继续用杂酚涂抹房子的底层。我已经穿了四件外套了,那杂酚难闻的气味令人头晕,但还需要涂刷更多的杂酚,因为当海潮起涨之时,只有杂酚才能防止房子的下半部分被海水腐蚀。我已经把所有的书本都转移到了楼上—楼上的房间离原先的地面有12英尺。我立了块“免费图书馆”的标牌,没有锁面海的房门。
我也留下了所有我不会带到木排上的工具。当我又回去抱了一大堆东西(两把锈迹斑斑的茶壶,一本早版的科林·麦卡恩的作品集和四条多余的羽绒被)再淌回到木排上时,我发现东西少了。被谁拿走了吧?大概是寨上的人,或是从圆形房顶伸出的那只手?也许是被海浪卷走了。
大驳壳船几乎已经准备好了:我把从前房子旁高高的栅栏板也用上了(我把它们改成了系船柱)。它们经过特殊处理,在水上经久耐用,而且非常好操控。这条驳壳船36英尺长,20英尺宽,可是个大家伙。我慢慢地、稳稳地把我起居室搬到了船上。我已经能自如地使用滑轮和杠杆,所以在航行时没碰上什么大麻烦,即使是经过约克海豹群居地时也顺利通过。事实上,我在搬运东西中唯一遇到的麻烦是运柠檬树和考克斯橘子苹果树:它们好像因为我扭动它们而生气了,因而固执地拒绝再生长,尽管我小心呵护,给它们最肥沃的土、最大的空间供它们根系发展。没关系,它们会习惯这个事实:没有什么是固定的,恒久不变的,更不用说树木了。
海水轻拍我的台阶,螃蟹爬了上来了,在橡胶树的枯叶丛中瑟瑟作响。
透明房如今现在是很常见了,所以在这儿我就不多做解释了。我经常坐在楼上甲板的阴影处,一坐就是数小时,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机械计数器,一看见透明房从薄雾中隐现,我就把它们咔嚓掉。
1187。
1188。
有时我看见有人靠在房子透明的边侧,有些人看上去一脸迷惑,有的一身轻松,像是观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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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1。
所以:我们有的人是随水漂流,而有的人是被天国的引力推着前行。
邮政小艇最后一次到了。他们的头儿已经不是往常那个老女人了,而是一个我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一个每天在镜子里见到的人……
—我以为螃蟹已经制服你了,我结巴地说(还记得那松弛起伏的死尸,还记得馋涎欲滴、想吃无盐腊肉,但是那样似乎与骨头挨得太近)。
—螃蟹根本制服不了大人物,凯吐说。她的笑容暗藏报复。
我拿出一口袋Angus Mc Neil Seasmock牌的大马哈鱼片,两小瓶芳香油(依兰和毒药牌的),一夸脱罐装酱料(Sanitarium)和一袋野生米,把最后一章“连绵不尽的小说”和一份邮件改寄单(就这么叫吧)也放进去了。但是我知道那邮件改寄单起不了作用了。
—谁来照看你的书呢?凯吐问。我的图书馆以前还是很有名气的。
—任何读者都行……
—你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随波逐流吧。哪儿搁浅,就在哪儿上岸,暂作停留。
讲故事的人不会在一个地方逗留很久。
但是我已经用了太多的言辞回复,邮政小艇已经起航漂走了。
站在我自制船的甲板上,我盯视着那奇怪的牛肝菌。这几个月来,它并没有枯萎或腐烂,而是把它的菌丝播向了小小的糙透透草,把整个小筐都变成了菌丝体。这是有违自然的,因为菌丝本是非常敏感的,极易受光和湿度变化的影响—可如今,又有什么是自然的呢?我曾看见杜鹃的巢发光,颅骨上还长出一绺绺头发来……
我渐渐习惯了一整篮子的菌丝体,习惯了它那张扬的颜色。但此时此刻,随着潮汐的涨退,真菌灼灼放光,微微的蓝色以正弦波爬上菌茎。真菌是潮水的缩影。憩流时分,整个菌帽闪闪发亮。
在真菌如此清晰地展现在我面前时,我注意到了一个信号。
我带着潮水信号牛肝菌和气象时钟、一条毯子和六件丝绸衬衫、一个黑铁茶壶、一个小煮锅和一个平底锅、一把吉他和我最喜欢的玻璃杯子,众多词典—《牛津英语词典》和帕特里奇送给英国人,威廉斯、特雷加和比格斯送给毛利人,克拉兹送给混沌:没有其他参考书籍。还有我也不知做何用途的。我要亲自做出各种各样其他的东西,像食物、饮料和燃料。
从前,我们这儿是一个大集体,十户人家在这里虚度时日。我们会抱怨税收和天气,我们会相互逗乐打发时间,要不就围着篝火喝喝威士忌,讲讲有趣的事。我们早知道—电视告诉我们,收音机也经常提到—海平面会上升,温室效应会影响气候,而且,在大地女神盖亚适应不同水压时,地壳板块会隆隆作响,扭曲变形。我们明白,这是永恒的生命周期中又一个普通的变化。
于是,你将永远发现我在这儿,其他地方,我哪儿都不会去。
我站在系船柱上,保持着平衡,手里抓着系船绳。
在我跳上甲板带着我生气的树随水离去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我不能把这叫做休姆号轮:叫“大拇鼻”号怎么样?前人的大名—“索杰纳·特鲁斯号”?“斯蒂文·霍金号?”“Motoitoi Kahutia号”?不,它们太伟大了,而我的船其实只是一条装载文字的小船。“鱼梦号”—这倒很有诗意,但恐怕它名不符实。我多么希望它如此喔。
大雾翻涌,潮水驱赶着大陆,现实中的另一个裂口展开了:一大群高声叫着的海鸟在一大串行进的泡泡房子船边盘旋翻飞。
“书信海盗号”进入了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