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名为恶人集，恶是厌恶的恶，不是穷凶极恶的恶，我初来的时候也念错过。
这里是楚国最北端的驿站，同时也是虢国最南端的驿站，两国本应各派一个驿丁值守，但是自从虢国的驿丁老崔被捕野猪的陷阱夹坏腿后，虢国再也没有遣人来补缺，独留我一人司执，在这丘陵和荒山之间。
独守有独守的好处，恶人集地处偏僻，平日鲜有大小差公经过。天高王公远，驿站的客房十天半月不去打扫也不会有人怪责。嘴馋的时候还可以去偷吃虢国储存在此的驿粮。我最爱虢人作的熏鱼，鳞薄肉厚，撒上些豆豉和茱萸，隔水一蒸，别提有多鲜美了。
恶人集聚居着不少买卖山货的人家，算不得民风淳朴，却也没有大奸大恶之徒。行商坐贾总是面目可憎，让人厌恶，或许这也是此地名头的由来。
但我却独喜欢他。
他每旬的最后一天都会出现在我的驿站里，恭敬地从楚国这边的门进来。如果我恰巧不在，他便会站在门首，独自等待我回来。
他四季都穿着同一套破旧的麻布短靠，土染坊里最差的那种蓝布裁的，关节和肩膀处都用兽皮作了补强，也就是打了一层又一层的补丁。
他身后硕大的篾皮编制的药篓里总是塞满了各色花草，用一块破裂的水缸肚盖住，绿色的汁液被挤压出来，将篾篓都染作了青色。
我常常叫他放下，他总是摇摇头，说，脏。
其实我驿站的地板更脏，他只是不愿意放下。
他每次来找我，都是为了同一件事，代笔书信。要在这恶人集找一个识字的人颇为不易，何况还是个识字的驿丁，所以他特别尊敬我。
信纸要一钱银子，加上信封，又要多上一钱，如果还要装进拜匣里，还得加上两吊钱，这自然是他负担不起的。
靠山吃山，他既是采药人，自然有采药人的办法。他用来写信的纸是用山芦苇自制的草纸，虽然不怎么吃墨，至少落字纤细分明，反而看得清楚。
有时候他也送些给我，我不爱用，擦得屁股生疼，还是竹片爽滑。但我喜欢他的诚恳，所以不要他出银子。
他所有的书信都送往同一个地方，恶人集南边的曾家镇。
曾是曾经的曾，不是姓曾的曾，我初去的时候也念错过。
曾家镇和恶人集中间隔着一座小山，名为乐丘，乐是音乐的乐，不是乐极生悲的乐。山中有条小路穿过，并无凶猛的野兽埋伏在侧，可以放心通行。
我之所以这么清楚，也是拜他所赐，因为一个负责任的驿丁，除了要把驿站打扫干净以外，还有一项递送书函的职责。所以我每次为他代写书信之后，还得亲自翻过乐丘，送到山南曾家镇上的驿站，再由曾家驿的驿丁老张转投到她的家里。
他的信都是写给她的。
听老张说，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大业大，是镇里数得着的富户。门前本立着一块官禄牌坊，新近才塌了。这牌坊上还刻着二十四个金字，可惜老张不识字，认不得写的是什么。
本以为是酸曲淫辞里唱的那般，花灯初上了，春游的富家小姐与采药的贫苦儿郎偶然相遇，从暗生情愫乃至私定终生，却因为身世的差距而不得不分隔两地，只能靠我这个鸿雁来传情。
狗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老张如是说，你看她回过信吗？
我仔细想了想，都是我跑去找老张，老张从未来恶人集找过我。
女追男，隔层纱，男追女，隔座山。
身作鸿雁的崇高仪式感破灭之后，我也就不愿再为他奔波。也劝他：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叫情。你喜欢她，她不喜欢你，叫欲。
他想了想，冲我点了点头，转身走了。走的时候有些落寞，却仍不忘回头向我挥手致意，在他隐入山林之前。
但是十天后，他又来找我，让我替他写信，手中抓着纸，眼中充满欲。
我开始厌恶他的顽固，有时候会故意躲起来不见他。他却总是老样子，面对空无一人的驿站，身背药篓，立于门首，独自等待着我的归来。或许他等的并不是我，但那不重要。
我也开始厌恶她的绝情，在他向她倾诉的衷肠之间夹带上一些恶毒刻薄的词句，反正他也不认字，看不出来。
恶作剧和报复感给我带来双重的快乐，老张说，人嘛，要么无耻，要么无趣。当个无耻的恶人其实很有趣。
他不知道我是恶人，还是在每旬的最后一天来驿站找我，背着药篓，立于门首，恭敬地请我为他代笔，然后放下一钱银子，转身离开。离开时仍不忘回头向我挥手致意，在他隐入山林之前。
我原本以为他是在向我挥手道别，后来才想明白，他是催我赶紧出发，替他把信送到她的手里。
他的孜孜以求和我的心猿意马形成了鲜明地对比，久而久之，我又开始厌恶起自己的无耻来。于是便不再给他捣乱，在每一旬的最后一天，留在驿站里，等他来找我代笔，并尽我所能地为他修饰辞藻。
可惜她还是没有回信。
这几日，我的驿站终于迎来了今年第一位前来投宿的差公老爷。多亏老张提前告知，不然驿居地板缝里长出杂草只怕都已超过了床面。
差公老爷还是骂了我一顿，因为我请他吃了偷来的虢人熏的咸鱼。虢人的东西，怎么能吃，你是想要造反吗？差公老爷如是说。
好在我还存了些银两，其中有一些是他付给我的代笔钱。差公老爷见我知情识趣地奉上误餐费，这才饶过我。
虢人的东西，就该拿来给咱自家用，怎么叫偷？差公老爷如是说。
我的殷勤款待终于换来差公老爷的信任，他把我拉近身旁，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卷蓝边黄底的诏书，展示给我看。
我倒忘了你一个乡下驿丁，怎会识字，哈哈哈哈，看了也白看，差公老爷如是说。
要在这恶人集找个识字的人都难，何况是个驿丁，所以他如此戏弄我。
可我偏偏识得。
要征丁了，虢国大军南下，柳国又占了节州，这场战只怕小不了。我告诉老张，想听听他怎么说。
与我何干？老张如是说。
我比不得老张，他在曾家驿呆了十八年，早已娶妻生女，有家有业，再不存半分冒险的念头，我却不能不动心思。
他又来找我的时候，我正给损州府督邮曹掾常老爷写信，希望常老爷能念在长辈的面子上，提携一把，带我从军。
他见我伏案疾书，不便打扰，只好背着药篓，立在门首，等我抬头。
来，我先帮你写了。我自知自己不会在此久留，只怕日后无人再为他代笔，便唤他上前。
他一边靠近我，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包粗布手绢，手绢的四角仔细交叠在一起，包裹住里面的物什。等他走到我的面前，整好拆开，露出一锭白花花的整两官银来。
他将银锭立在我的案头，而后又掏出厚厚的一叠草纸，摊开放下。
咱家要去从军了，北上去打虢人，求大人帮我多写几封信。他如是说。
我知道这银子是官家派发下来的买命钱，在发到他手里之前，早已被差公老爷贪去一锭。
我收起他带来的草纸，把银子推还给他，他却执意不肯收回。
我让他坐下，他终于不再推脱，并且第一次当着我的面，解下药篓，放在了脚边。
从日出直到日暮，他在我的驿站里坐了整整一天，帮我倒茶，替我研墨，直到我帮他写完整整十封信，填满了四十九张信纸。
纸是驿站的宣纸，漂得雪白。墨是我自用的烟墨，松香扑鼻。
我问他，这些信是全部送出，还是每隔十天送出一封。
他没有回答，只从我手中接过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
我正要提醒他墨迹未干，他却已经将它们收入怀中，并且用手压紧在胸口。
他朝我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的黄牙，又学着官家的样子，恭敬地拱手深躬，而后转身走了出去。
我十分诧异，竟忘了要他收回卖命换来的银锭和放下的药篓，就这么瞪着眼，看着他步步远去。
他竟也忘了回头向我挥手道别，就这么隐没在了山林之中。
我终于等到了调令，可以离开恶人集，追随损州门下督贼曹胡大人奔赴睽州，加入介卿骑都尉大人的部曲，兴师伐柳。
离开之前我特意翻过乐丘，去曾家镇拜访老张，与他作别。
我到曾家镇的时候，老张正怀抱着自己的女儿，帮她擦去眼泪，因为新来的差公老爷要吃她养的羊羔。
老张安慰她说，没有值不值得，也没有放不放下，只有舍不舍得。
后来老张请我吃了顿血鸭，在镇中最好的馆子里。
那里是倒塌的牌坊，往里走是前院，最后面就是绣楼，她原本就住在这里。老张指着馆子对面的一片空地如是说。
为避战乱，她早已举家迁往南方的鹊山以南，大宅也被野火烧尽，现如今只留下一块白地，再无一人留守。
北疆北，南山南。从独自等待到无人等待，原来他们之间早已不止隔着一座山。
以上，恶人集，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