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将吴必安攻下槐城后纵火焚城,将这座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古老城郭付之一炬,烧作了一片白地。而后挥师东进,在丰安城东面三十里扎下了营寨。雁国井州师也于白津登陆,从丰安城西方杀来。
东西两面夹击,丰安城危在旦夕,公子季只得班师回援,将兆水西岸的控制权拱手让给楚公子蛟尤。但这也仅能暂缓一时,等到雁楚联军渡过兆水,与东西两部兵合一处,三面攻打,丰安城终究还是守不住。
季政一夜未眠,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州府衙门里的行营中往复行走,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忽然听到门下游缴陈晓觐见,立刻迎了上去。季政五内俱焚,也不顾虚礼,未待陈晓下拜,便扶住他的胳膊,急切地问道:“见晨,龙岩可有回报”。
“禀公子,丰州的军情早已呈报上去,距今已九天有余,也遣出斥候向各州求援,依然没有一兵半卒听调前来”,陈晓拱手答道。
“好好好,我们兄弟果然情长”,季政甩开陈晓的手,转身走回将台,愤然落坐,衣袖拂过条案,将上面的书卷信笺都扫落到了地上,怒喝道:“来人啊,上酒”。
“还请公子责罚,是卑职估算错误,以为只要有九野宗的神将襄助,便可立于不败。不想贼兵势大,青要山的妖道也端是厉害,将娄金狗击成重伤。奎木狼与昴日鸡托言护送其归山,其实不过是怯战脱逃的借口罢了”,陈晓跪伏在地,拱手乞罪,“罪将拖累公子受辱,万死难辞其咎”。
季政昂首饮下一杯玉瀣,心火稍泄,渐渐冷静下来,说道:“见晨快起来,非是你的过错,也不能责怪九野宗神将无情。纵然奎木狼等人能够以一当百,面对数倍于我军的敌人,也无济于事”,季政又将面前的铜爵斟满,“要怪也只能怪我,前有夺嫡之罪,致使我那位好大哥,一直想除我而后快,反拖累了你们和丰州的军民一并陪葬”。
陈晓站直身子,双眉紧锁,向前一步,似乎下定决心,进谏道:“公子,不若乘围城有缺,先行退避回离州,由我等在此死守。若能保井安无恙,再迎公子回来。若不幸城破,也不会伤及公子”。
“见晨你错了,我若从此地北逃,定会被州监弹劾,我那好大哥又怎会放过这等机会,必以此为藉口,治我一个擅离职守,失地辱国的罪名。倒不如与众将死守丰安,纵然城破被杀,至少成全了我的名节”,季政面露苦笑,重又端起了酒杯。
陈晓听罢,默默不语,垂手立于一旁,直到公子季邀他共饮,这才回到自己的席位,举杯应酬。
门外脚步频杂,传令黄门在外称报,公子季召他入堂,发现前几日拼命赶来传讯的赭衫军老兵也跟随在后。
“启禀公子,斥候来报,雁楚联军已然弃守兆水大营,全军进逼丰安城,现于城外五里埋锅造饭。东面的楚将吴必安部和西面的雁师汪潮部也拔阵进军,欲与中军成合围之势。贼兵势大,如之奈何,还请公子定夺”,传令黄门大声报告。
“该来的终究要来”,季政放下酒杯,看向传令黄门身后的赭杉军老兵,问道:“老军,你又有何报”。
“禀公子,我赭衫卫所散布在丰州的二百残军皆于近日聚首于城内,请公子调派我等守城”,老军跪倒在地,拱手答道。
“仗义多是屠狗辈,我本以为赭杉军皆囚徒恶棍,没想到竟然能如此忠勇,尔等二百赭衫卫尽皆划归为我帐下亲兵,随侍左右,与我共同进退”,季政又看向黄门令,喝道:“传报各路游击将军,点齐人马,按照前日布置,各居其位,准备与贼兵决一死战”。
“得令”,黄门令拱手领命,拉着赭杉军老兵一起退出大堂。
“见晨,今日一战,生死未卜,你我相交一场,也算有缘,来,共饮此杯”,公子季将自己的铜爵斟满,走到陈晓面前。
“谢公子抬爱”,陈晓单膝跪地,双手合抱举过头顶,“卑职何德何能,得公子垂怜,自当肝脑涂地,誓死追随”。
公子季将铜爵送至嘴边,喝下半杯玉瀣,然后将铜爵交到陈晓的手中,陈晓立刻将杯中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季政笑着对他说道:“见晨,为我换甲”。
城外的楚军已经吃罢早饭,在各自兵长的指挥下,排成一个个整齐的方阵。传令游骑在阵前往复奔跑,将主帅的命令传达到各个军阵之中。
公子季头戴赤色尖顶全盔,盔顶装饰着一束用红衣凤头鸟赤红的尾羽编成的长翎。护颊向后翻卷,上面雕刻代表王室宗亲的凤凰纹饰。他身上披挂的重甲,也染作鲜亮的赤色,整个人如同一团火焰,出现在丰安城南门的城楼之上,使得全城的军民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季政今日在此,与诸将士共同抗贼,誓保家国”,公子季振臂一呼,众士卒皆不约而同地随之高声呐喊,一时士气高涨,众志成城。
仿佛是在回应公子季的豪言壮语,楚军大营阵中炮声接连响起,旗号翻飞,身插蓝色靠旗,手持护身大盾的楚国重甲士兵方阵开始有序地向丰安城南门靠近。在他们身后,浸透了冷水的云梯斜搭在车架上。有着八只半人高的巨大轮毂的攻城车,被躲在鼍皮车厢内的力士推动,缓慢而坚定的压向城墙。弓弩手紧随其后,一旦进入攻城阵地,便会向城墙上的守军投下致命的箭雨。
楚将吴必安率领的东军也适时地出现在了战场上,听到大营传来的炮响,立即投入战斗,轻骑四出,顺着墙根游走,想要找到防守的薄弱缺口。
城墙上,丰州师的各队军长声嘶力竭地喊叫着,调动士卒进入守备位置。城垛上的柴堆都被点燃,一锅锅热油金汁尽皆沸腾了起来。
随着响彻天际的鼍鼓声,楚国的重步兵走进了丰州师弓弩手的射程之内。一阵裂帛般的声音响起,被引燃的箭矢化作漫天的火雨洒向下方。
数千支火箭划破天空,像一挂橙红色的瀑布自九天垂落。蓝盔蓝甲的楚军精锐重步兵立刻将大盾举过头顶,相互搭扣在一起,如同一条浮出海面的大鱼。水火未济,丰州师的火箭都被大盾挡下,并未给楚军造成多大的伤害。
用铰链反扣在攻城车尾的云梯顶端下的机括被打开,本来折叠起来的弓臂反弹起来,巨力将云梯拉直,高高立起,而后拍向城垛,云梯最上面安装的倒勾也顺势劈落下来,钉入石缝之中,将云梯牢牢地固定在了城墙上。
楚军重步兵开始登城,不能再保持原来的鱼鳞盾阵,守军不会错过此等杀戮的机会,又一轮箭雨洒过,顿时射倒了一片士卒。
但此时,城墙上的守军也被纳入了楚军弓弩部队的射程之内,机括收紧和弓弦松放的声音接连响起,弓箭和弩矢一齐射出,怒涛拍岸一般泼向城墙上的守军。
油锅倾覆,滚烫的汁水浇落下去,沾到滚油的楚军士兵无不皮焦肉烂,惨叫连连,从云梯上倒翻跌落,摔得骨断筋折。登城的楚兵刚刚跳上女墙,就被数根长矛洞穿,挑落下去,砸到他的同袍身上。重伤的士兵滚倒在地也无人救治,血流至死。
城墙上下尽皆腾起黑云血雾,无常大鬼掠过这片修罗场,成堆地收割着生命,一刻不歇。但这地狱般的景象并不能阻止两军的将领们将士卒填进这堵绞肉机般的城墙。
楚将吴必安的部队也架起了云梯,他的骑兵舍弃了军马,手持小盾长刀向东面的城墙发起了进攻。
公子季站在南门的城楼上,死死地盯着城下前赴后继杀之不尽的敌军,一波又一波的扑上来。虽然彻夜未眠,双目充血,但他没有感觉到一丝疲惫。紧握着剑柄的手心中已满是汗水,胃酸翻腾,他的肚子里像烧着了一把火。
两军厮杀到了这一刻,已经不需要将官指挥,每一个士兵都是依靠着本能,竭力挥动着武器,将出现在自己视线里的敌人砍倒。传令兵早已喊哑了喉咙,却仍旧在呼喝着或许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的号令。射光了箭羽的弓手,也都换上了大刀阔斧,与敌人近身肉搏。两军将士大多从未见过,往日无怨,近日无冤,此时却都将对方看作杀父仇人一般,极尽暴戾残忍之能事,陷入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楚军的阵地上忽然冲出几道人影,拔地而起,跃至半空之中,而后迅速飞到了城墙上方。以前日重伤娄金狗的青年剑客为首,四名青要山门徒御剑而来,放出飞剑法宝,瞬间便杀了数人。城墙上的守军只能重新结阵,架起长矛劲弩,相互守望。楚军乘此机会,攻占了几个城垛角楼,后面的士兵源源不断地攀爬上来,逐渐扩大了占领的区域。
被升作亲兵的两百赭衫卫一拥而上,将公子季围在当中。“楚老二终于按捺不住了,建章卫何在?还不快去斩杀妖道”,公子季在人群中大声喊道,呼唤残存的建章飞骑去压制城楼上空的青要山修士。
就在此时,丰安城西面炮声响起,雁国水师将军汪潮率领的井州师也抵达了战场,从艨艟上拆下来的投石机被力士推动着缓慢前近,紧绷的弓臂下方,兜挂着斗大的黑色岩石,每一颗都重逾百斤。背插青色靠旗的雁国士兵踏着整齐的步伐,慷慨悲歌,悍不畏死,扑向丰安城。
公子季知道大势已去,推开挡在他身前的侍卫,高举宝剑,正准备带头冲向已经在南门城楼东侧结好枪阵的楚军。“随我杀敌,死战……”,未待季政说完,他突然觉得脑后一阵剧痛,便双眼发黑,向前扑倒。随后,他感觉到被众人用力抬起,托举传送。
眩晕感不断袭来,季政如坠深渊,意识慢慢陷落了下去,就在他即将昏迷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到他的耳中,“公子保重”。
呼啸的风声将公子季短暂地唤醒,他艰难地挣开了一只眼睛,看到逐渐远去的丰安城。在那不断缩小的城墙上,季政看到了陈晓,他正身先士卒,带领二百赭衫卫冲向登城的楚军。可惜还未接战,就被半空中掠阵的青要山修士所抛出的一把飞剑,贯穿了身体。
季政想要挣扎着起身,却发现自己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眼皮也越来越沉重,最终,重又昏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