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仙子不遵师命,私自下山的消息已经在蔓渠山传开。大仙子鸢蔺早已传下话来,言明仙君(1)震怒,本欲遣座下护法将她擒杀,在众长老的劝阻下,方才允诺留她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饶,近日将指派弟子下山,将小仙子捉拿回来,予以惩处。
这一日,天高气爽,平日笼罩在蔓渠山采馥峰顶的云雾都散尽了。采馥楼的天井中升起一条白云般的素练,接连击打在楼前广场高高架起的铜钟上,发出阵阵轰鸣,钟声浑厚悠远,响彻了整座蔓渠山。
善若和她的师妹颖如本在居所读书,听到采馥峰上召唤全宫弟子的钟声响起,赶忙放下手中的书卷,联袂出门。穿过心居的竹林,与另外几位师姊妹聚在一处,而后各自架起飞剑法宝,直奔采馥峰顶而去。
峰顶的采馥楼前已经有近百人站定,善若等人只好落在外围,在她们身后,各峰的弟子还在陆续赶来,很快就将楼前的广场占满。
善若与身边的众姐妹一一见礼,虽然彼此嘴里都不提此次劳师动众,召集群徒的原因,其实各个心里明白,必然是为了下山捉拿小仙子的事情。
留在山中的众弟子集结已毕,楼中的白练再次飞出,敲响铜钟,震慑众人。采馥楼中门大开,坤吾君一人当先,从门内迈步而出。
坤吾君白衣胜雪,素练如云,仙气流转,遮光蔽尘,站定在了十六级白玉阶梯的最高处。于她身后,是六位长老,各着素色丝衣,虽然都已年逾耄耋,皱纹爬满了脸颊,却依然精神奕奕,眼中神光如电,巡视下方的众弟子。
坤吾君洁白如玉的双手从袖袍中探出,在胸前结作四轮金刚印。在其身后的六位长老齐声梵呗,悠扬的唱经声中,坤吾君御使着空中的白练施展出无上妙法。
白练临空飞卷,忽然化作龙形。白龙栩栩如生,银色鬣毛迎风舒展,光洁如镜的白鳞随着龙身的游动,将斜照在它身上的日光一层层抛散出去,洒向在场的众弟子。受其恩泽,众弟子尽皆盘膝而坐,虔心悟道。
“宫主今日一展神通,能够参悟多少,份凭造化,久坐也无益处,都起身吧”,不知何时,梵呗已歇,掌刑长老刺耳的声音传到众弟子的耳朵里,将他们从冥想中唤醒。玉阶之上,坤吾君已然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位老妪立于其上
善若向来不喜欢这位掌刑长老,她的出现总是伴随着某位弟子行将遭遇的责罚。每次听到她那如同蜡木划过破砂锅的嗓音响起,善若总会不自主地打个哆嗦。
何况这次善若就快要在冥冥之中抓住那玄之又玄的东西,道法修为或许能因此精进一步,却被如此突兀地拉回了常世(2),心中自是恼怒不已,盘坐在她身边的小师妹颖如也是满脸不悦。难得仙人亲自传法,就这么被生生打断,要等到一次这样的机会,又不知要几历寒暑,怎会叫人不生气。
“今日鸣钟,将诸弟子聚集于此,是奉仙君之命,选配数人下山擒拿逆徒”,掌刑长老继续开口道,破砂锅的声音再次划过善若的耳膜,“逆徒不遵门规,胆敢私自下山,本是死罪,幸得仙君垂怜,免她一死”。
“但恕其死罪,却也不可放任此等逆徒逍遥在外,必要将其捉拿回来,严加惩处。否则,此例一开,我坤吾宫森森门禁何存?”,掌刑长老提高声音说道:“小仙子的授师茹莎管教不力,也要连坐受罚,现已囚于垂星瀑下思过三载,以儆效尤,望诸弟子警醒”。
掌刑长老抖开右臂的衣袖,从中接连窜出三十多只素色的蛾子,扑棱着翅膀飞向楼前的众弟子,“诸弟子伸出手来”,掌刑长老指挥道:“老身的丹蛾会探查尔等修为,挑出合适的人选,你们只需接在手心,如若色变,就是选为承担此次擒拿逆徒的重任之人”。
素色飞蛾翩翩起舞,其中两只飞向了善若所处的位置,分别落入了她和颖如师妹的掌中。素蛾轻若鸿毛,立于手心恍若无物,善若正猜想这丹蛾是活物还是法力所化,忽觉掌心一阵刺痛,似乎是被其咬破了皮肤。
“不要变色,不要变色”,善若心中默祷,并非她不愿下山游历,可一想到要抓捕小仙子,只怕还须拔剑相向,便觉不忍。可惜事与愿违,善若掌心素蛾的双翅被其法力所染,渐渐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紫色。
“师姐,真是羡慕你,可以下山去了”,善若身旁的小师妹颖如托着手中依旧素白如雪的丹蛾,挤靠在善若的身上,娇嗔地说道。善若合拢五指,将变色的丹蛾藏在手心,轻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芙蕖,菡萏,善若,勋音,杜若,若英,溪客,夕雾,你八人随我入楼,觐见仙君”。丹蛾与掌刑长老心意相通,勿须各人展示,便已知晓何人中选。长老衣袖翻卷,停落在下方备选弟子手中的丹蛾尽皆消融,归于无形。
“师姐,加油”,颖如捏紧拳头,举到下巴前面。
善若摸了摸颖如的俏脸,而后越众而出,与另外七位被选中的师姐妹一起,踏着玉阶,走向采馥楼。
这采馥楼本是坤吾君的宅邸,分为三层三进,自存一方洞天。作为后辈普通弟子,善若从未踏足过此地。
善若小心翼翼地迈过高耸的门槛,穿过双扇正门走入楼内,采馥峰顶的寒凉立刻被隔绝在外,顿觉暖风阵阵袭来。前院的正中心筑有花池,植株茂盛的四季花草此时一并开放,团花似锦,争奇斗艳。花池的上方是天井,早前敲钟的白练便是从这里飞出。善若知道前院左右另有六间厢房,相传这里本是坤吾君未成仙之前,与其师姐妹的居所。只可惜天命难求,唯有坤吾君一人得道,其余的五位前辈早已湮灭于岁月之中。
再往里走,穿过垂花门,就到了中庭。此处并无房舍,裸露的地面上遍栽芳草,四时常绿,点缀所用的瓦灯石塔,各个模样古朴,纹画清奇,更为这里添了一分素雅。
中庭的中央是一池清水,约有六丈见方,将此处中分为作两段。水池上面架设着一座楠木拱桥,楠木发色金黄,天然的海浪纹遍布整座桥身。善若跟随掌刑长老穿桥而过的时候,偷偷看向下方,见到一头白龙盘踞其中,浸泡在清澈的池水里,正是先前坤吾仙君幻化出的神兽。
白龙双目紧闭,似在睡梦之中,随着她缓慢微弱的呼吸,几串水泡自水底升起,而后在水面上爆开。神兽势泰雄浑,不怒自威,吓得八位弟子都屏气息声,生怕惊扰了她的休憩。
穿过中庭后,善若登上了暖阁外的走廊,方才与仙君一道出现在采馥楼外的其他五位长老此时正垂手而立,侍奉在外面。掌刑长老走到她们身边,也如她们一般站定,只向善若等人微微挥手,示意她们自行进入暖阁之中。
队列最前方芙蕖伸手拉开暖阁的推门,一阵沁人心脾的馨嗅便随之扑面而来,像是百花盛开时自然散发出的醉人香气,善若一行八人在这片芬芳中鱼贯而入,于暖阁内分列两排跪坐在地上。
暖阁窄小,除去最里端的一张罗汉床,再无任何家私。坤吾君正倚坐在罗汉床上,赤着一双脚,闭目斜靠着左侧的软垫。鸢蔺仙子结跏趺,盘坐于罗汉床的右首下方的蒲团上,面无表情地看向列队走进来的善若等人。暖阁四面墙壁都是楠木所筑,在房间四角所立荷花灯地照耀下,反射出柔和的淡金色光泽。
在坤吾君的身后,挂着一幅彩色水墨画。画有二女一男三名仙人踏空而行,一路远去的背影。其中一位女仙着绿,背后斜背着一把插在绿色皮鞘里的长剑。另一位穿白,一挂素练环绕在她的身上。立于她们左侧的男仙则披着一身宽大的紫袍,背负在身后的双掌正把玩着一支紫皮小葫芦。在他们脚下是一片雄伟的群山,其中一座山峰的顶部依稀画有一件法宝,虽被云雾遮盖,却依然在吞吐神光。
“白色衣裳的女仙应该就是仙君吧,只是不知道另外两位仙人又有何来历”,善若暗暗想到。
似乎是看透了善若的想法,坤吾君忽然开口道:“不过是我的玩笑之作罢了”,随后一挥右手,画轴自行向上翻转,将那幅画卷了起来。
“今日将尔等召集于此,想必你们已经知道所为何事”,坤吾君双目如炬,扫过跪坐在下方的八位弟子,“小仙子本是个聪敏的孩儿,可惜总也放不下尘缘俗事”。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仙君稍作停顿,而后继续说道:“我很想知晓你们对此事的看法,芙蕖,你年纪最大,不如你先说给我听”。
“仙君在上,我坤吾宫门禁森森,既入我宫内,当然要恪守宫规,小仙子胆敢不尊师命,私逃下山,纵有千般理由,也须严惩不贷,芙蕖愿奉仙君法旨,下山清理门户”,跪坐在首位的芙蕖回答道。
“答得好,不枉你授师姜荨的一番教诲”,虽然语似褒奖,坤吾君的脸上却未露丝毫喜悦之色,甚至没有看过芙蕖一眼,“夕雾,你与小仙子同在茹莎的座下受教,可有何想说的”。
夕雾是最后一个被掌刑长老选中的弟子,年纪也最小,此时正跪坐在队列的末席,见仙君垂询,急忙答道:“弟子不敢胡言”。
“但说无妨”,坤吾君朝夕雾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夕雾迟疑了片刻,见仙君眼含鼓励,便壮起胆子说道:“茹莎授师与我说过此事,告诉我师姐此次下山是因为卜算出自己的堂兄有难,只怕死劫缠身逃不过去。师姐自小与堂兄一起长大,两人的感情和同胞兄妹一般无二,这才急忙下山,因此触犯了门规。还望仙君念其兄妹情深,饶过师姐这一回”。
“哦?如此说来,茹莎早知此事,却隐而不报”,坤吾君笑颜未改,言语中却隐隐带着不悦。
“授师也是爱惜师姐,这才为她隐瞒,并非存心欺骗仙君。茹莎授师与师姐情同母女,非旁人所能相比,请仙君明察”,夕雾毕竟年幼,不会察言观色,还在为她们辩解。
“你似在斥责我不懂人情?”,坤吾君忽然神色大变,本来祥和温婉的笑容从脸上消融,化作了满面的寒霜。跪坐在下方的众弟子也如坠冰窖,连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大胆!”,盘坐一旁的大仙子怒斥出声,同时朝夕雾抛出一条白练。白练有如长虫,一端绞在夕雾的脖子上,另一端盘绕在房梁之上,迅速收紧,将夕雾吊在了半空中。夕雾呼吸不畅,几乎窒息,两手死死扣住缠绕在脖子上的白练,却依然不能阻止它逐渐收紧。夕雾的双足徒劳的在空中踢荡着,双目充血,舌头吐出在嘴外,只怕随时会断气。
“夕雾糊涂,仙君饶命”,善若跪伏在地,大声喊道,除芙蕖之外的另外六名弟子也随之跪倒,一齐为夕雾乞饶。
坤吾君长袖翻卷,勒住夕雾的白练也随之松弛,回到大仙子的手中。夕雾掉落在地上,咳嗽不止。
“我倦了,都出去吧”,坤吾君将双脚收上罗汉床,翻过身子,侧卧下来,将脸转向卷起的画轴,背对着众人,说道:“茹莎罪加一等,夕雾与之同罚”。
(1)仙君:指蔓渠山坤吾宫的天仙,坤吾君。
(2)常世:与精神世界相对应的物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