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随着一声势压惊雷的巨响,承香殿的殿顶仿佛被暴怒中的洪荒巨兽撕裂一般,破成大大小小的碎块,打着旋翻飞出去,甚至落入了东侧的太液池内。
“哈哈哈哈……”须发皆张的华服老者仰天长笑,缓缓升上天空。那气度、那服饰、那容貌、那声音,正是先前被老太监美美捅了一剑的大唐帝君!
紧接着,三个身影先后浮了上来。
“美美!你不是答应本帅……”方才还与东方墨谈笑风生的炎烈此时面色铁青,一向引以为傲的赤色虬髯上沾满了灰尘,显得狼狈不堪。
“美美答应,炎大人就一定要信吗?”老太监的声音依旧平淡,听在炎烈耳中却带有说不出的讽刺。
与灰头土脸的炎烈相比,原本一袭白衣、风度翩翩的东方墨也强不到哪去。白衣的袍袖衣摆处不仅污浊不堪,还被激射的木刺碎瓦扎破了几个洞,更有丝丝布缕随风飘荡,说不出的落魄丢人,只手中的风流扇依然完好无损。
“炎帅,我们上当了!”东方墨有些慌乱道。
“此时才知道?哼哼,已经晚了!”老者傲然道:“朕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炎卿家,你的忍耐功夫不错啊!”
“哼!我早知你将我炎家视作眼中钉!就算没有那十字谶言现世,我炎家也注定要被你一步步拆散蚕食。你将公主嫁给礼儿,无非是想让我等放松警惕。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倒是还有些脑子。”老者冷笑道:“可惜你私心太重、性又嗜杀,既坐不得天下、又得不了仙道,这便是你的命!”
“我的命?哈哈哈,你这样的人也敢说天命?既如此,我炎烈今日偏要逆天改命!”
“不自量力!”老者一挥袍袖,又一道奔雷在炎烈的位置轰然炸响。
“啊!”一声惨烈的吼叫顿时划破长空。
“父帅?是父帅的声音!”
由于大明宫地势较太极宫更高,加之众多亭台楼阁的阻挡,炎礼并未看到升空的四人。然而此时先听见两声雷鸣,紧接着又听到父亲的痛吼,心中顿时狠狠抽搐了一下。
“快!随我去丹凤门看看!”在城墙上翻来覆去地走了几步,炎礼再也忍耐不住,喊上几个亲卫便要下城。
“少帅,大帅临行前不是让您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一个亲卫出言劝道。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父帅可能遇险,身为人子怎能袖手旁观?”炎礼抬手打断了亲卫的话:“无妨,现在城中早已被我军控制,不会有事的。你且协助祀弟、福弟替我守好这里,如果二叔他们有事禀报,就让他们来丹凤门找我。”
“呃……喏!”那亲卫犹豫了一下,本欲再劝;可看一眼自家少主的脸色,最终无可奈何地应了下来。
“东方墨!你这卑鄙小人!”炎烈在空中剧烈喘息着,向身侧那个白色身影投去愤恨的目光。
他自幼以武入道、身通七窍,往日又有奇缘,修为已突破先天束缚,达到宙真上阶的实力。纵使帝君道行远高于他,也不能说没有一拼之力;区区一道殛雷自然不放在眼里。然而就在他刚才施展影踪道法准备遁入虚空时,只觉浑身一滞,竟被生生留在了原地。那殛雷瞬间在他身前炸裂,巨大的能量顿时击碎了护身真气,虽然并未对他造成致命的伤害,却也令炎烈皮焦肉烂、痛不欲生。
这手脚,自然是东方墨做的。
只见东方墨毫不理睬炎烈,将手中的风流扇再度合拢,双膝凌空一跪,声泪俱下地向老者泣道:“帝君,微臣知错了!微臣先前受人蛊惑,不慎犯下滔天大罪;如今幡然悔悟,自当拨乱反正。望帝君念在微臣多年相随的份上,饶东方一命!”说着,在空中连连叩首。
老者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他用余光扫过四周,只见长安内外无数光点升了起来,快慢不一地向大明宫的方向飞来,显然是那些各怀鬼胎的天道中人。这些人原本不敢靠得太近,然而听到刚才两声雷鸣,情知宫中有变,生怕自己来得晚了便宜让别人占了去,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迫切,纷纷催动道法,意欲来大明宫一探究竟或者是浑水摸鱼。
可笑那不少光点刚一升起,便被掌控全城的炎山军军士以巨弩射下。纵是修道之人,若道行不够,也抵不住这军阵中的千钧一击。更有些光点半路相遇,汇合后非但没有壮大,反倒是自己先打了起来;可见天道中人亦是人,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
眼看长安上空乱作一团,下方的长安城却是相对安静。虽是日落时分,城中升起的炊烟并不多。百姓们突逢兵乱,一个个躲在家中惶恐不及,哪儿还有心思烧火做饭?
俗话说:一样米养百样人。和大多数百姓战战兢兢地期盼乱兵不要闯入自己家中不同,也颇有些胆大包天的游侠儿或是喝多了的酒鬼坐在自家的院里、屋顶甚至是骑在坊墙上,一边看着平日里极难看到的天道中人凌空乱战,一边大呼小叫地指引着炎山军军士将巨弩射向那些看起来并不怎么厉害的小人物。
每当有天道中人自空中陨落,这些人便是一阵欢呼,更有甚者趁着炎山军军士大多将目光集中在天上,竟偷偷溜出坊去,企图到那些倒霉蛋身上再占些便宜。在被净街的炎山军巡队砍翻了几个,又被那些负伤的天道中人用道法轻而易举地虐杀了十几个之后,这股蠢蠢欲动的风潮才算渐渐平息下去。
城内的炎山军军士似乎得了命令,只去射升空之人;一旦落回地上,便不与他们为难。如此一来,那些受伤坠地的天道中人也不免略松了一口气。对付一两个游侠儿是一回事,对付全副武装的军士便是另一回事了。若没有真人级的道行,谁敢说对上军阵毫不吃力?纵使拼劲道元杀上几十上百个,还会有更多的涌来,将自己的肉身或射成刺猬或斩成肉泥;更不要提军中亦有强手——炎山军统帅炎烈已入宙真之境,几个兄弟也有玄道左右的道行,便连下一代的炎礼、炎祕等人听说也是年轻一代的翘楚,脱修入道想来是早晚的事,再加上军中收拢的其他高人,收拾他们几个刚从修士升为道人,顶多是些洪道、荒道之境的小角色岂不是易如反掌?想到这里,那些落难者无不收了原先因为略有小成而变得有些狂傲的心思,一个个心中慨叹:这一遭,恐怕是来错了!
然而此时,长安上下已无人顾得上这些失败者的哀怨。一个个欢呼雀跃的游侠儿静了下来,目瞪口呆地望着天空;借酒撒疯的酒鬼们静了下来,酒气化为冷汗,顺着身体的各个毛孔淌了下来;巡城的炎山军军士静了下来,虽说少帅早传下命令,可见到眼前的一幕还是令所有人无法挪动脚步;就连空中的打斗与疾飞也停了下来,一种恐惧而压抑的气氛感染着每一个天道中人。
日落西山,只剩下天边的一抹血红。彤云漫天,却在长安城上空渐渐汇聚,结成了一道无比厚重的黑幕。那黑云浓密之极、低垂之极,更蕴藏着丝丝电光。所有飞在空中的天道中人无不感到汗毛耸立、怒发欲张,这分明是天雷将降的前兆!
这等威势的天象,又将降下何等威力的天雷?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黑云之下,一位华服老者缓缓升到高空,满头白发已然散开,根根矗立着,笔直地指向上苍。老者神情专注,双手上扬,口中念念有词,仿佛这惊人的异象便是由他召唤出来的一样。
事实正是如此。
在老者不远处,暴怒中的炎烈与突然反水的东方墨已然战作一团,老太监美美则虚握着火蛇灵剑,静静地守在一旁掠阵,不时对处于下风的一方出手相助,竟是一副不关心输赢、只关心平衡的模样。
见眼前的三人顾不上打扰自己,而其他升空的天道中人或离得尚远、或自顾不暇,华服老者面带冷笑地将体内的澎湃真元运足十分,双手快速做出几个繁杂的法诀,刹那间长安上空狂风怒袭,一丝黑气从老者的指尖旋转而上,与头顶的黑云汇合在一起。
“吾以吾意达九天,九天殛雷一念间。一天惊雷,疾!”
只听老者一声怒吼,无数道张牙舞爪的闪电从黑云中扑天而下,向着空中的天道中人激射而去!
纵然大多数人早有防备,或躲闪、或硬抗、或使出道法、或以法宝化解,还是有一部分道行浅薄者被这一天惊雷劈了下去,惨叫着跌落城中。
“吾以吾意达九天,九天殛雷一念间。二天鸣雷,疾!”
又是一声怒吼,伴随着可震碎肺腑的巨大轰鸣,漫天的雷光再次闪现,更多的天道中人中招陨落。
“吾以吾意达九天,九天殛雷一念间。三天狂雷,疾!”
“吾以吾意达九天,九天殛雷一念间。四天怒雷,疾!”
“吾以吾意达九天,九天殛雷一念间。五天轰雷,疾!”
转眼间五道天雷劈过,还能在空中苦苦支撑的天道中人已是寥寥无几。
“这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他帝魂松动,已经不堪一击了吗?”
“好狠毒的帝君!竟不惜以破国为代价,要把所有起贰心者一网打尽!”
“这九天殛雷刚到五天便已如此难捱,接下来的四道,我等能否挺过去?”
众人皆是惊魂不定,心中的那点非分之想早已抛到九霄云外。糊涂些的尚在疑惑万分,精明些的早已料道自己陷进了一个大局,胆小些的开始试图溜走,果决些的则是几人暂时放下对立,试图合作起来抵御天雷。
“吾以吾意达九天,九天殛雷一念间。六天奔雷,疾!”
又一道天雷顷刻而下,让众人松一口气的是这一回天雷并未劈向自己,而是径往下方的长安城而去。
炎山军军士们呆若木鸡地仰望着天上如织的闪电与惊雷,只见一个个神仙般的天道中人如拍苍蝇般从空中被雷劈了下来,还未落到地上便已随风化为一堆灰烬,哪还说得出话来。此时又见一波闪电从天而降,转瞬间袭至眼前,这才醒悟过来,大叫一声:不好!
然而,为时已晚。
六天奔雷所过之处,数以千记的炎山军军士化为焦炭;便连那些平日里高人一头的修道强者也未能幸免,与众多肉体凡胎的袍泽们一道被风吹拂着,渐渐融合在一起,化作漫天的黑雪,在长安城中的坊市间旋转、呜咽着。
从空中看到城内的惨状,炎烈不由得睚眦欲裂,一拳砸飞眼前袭来的风流扇,向着老者的方向破口大骂道:“李道基!你这个畜生!有本事冲着我来!事都是我做的,与那些军士何干?”
“向长安挥刀的便是叛军;对付叛军,纵是全杀了也没什么可惜。”老太监美美一边出手拦下东方墨对炎烈的背后偷袭,一边不急不缓道。
“你这老狗!”东方墨骂道:“不助我也就算了,为何要助这个叛徒?”
“你二人谁胜谁负我才不管……”老太监望了正在沉心施法的老者一眼,平静道:“只不过,不能在此时决出输赢。”
黑云正下方,操控九天殛雷的老者仿佛对世间的一切声音置若罔闻,再次念道:“吾以吾意达九天,九天殛雷一念间。七天冥雷,疾!”
天雷倾落,城中飘散的黑雪愈发浓密,就连靠得炎山军太近的几处民宅也传来火光与阵阵哭声。
“我定饶不了你!天也绝饶不了你!”炎烈撕心裂肺道。
方才他眼睁睁地看到守卫森严的太极宫玄武门附近被天雷笼罩,顷刻间城倒墙塌,再无一丝活人的气息,而那里正是炎礼的所在!正当他目中充血、运足真气,想要拼了性命突破东方墨与美美的阻挡时,一声“父帅”骤然将他拉回了现实。
“礼儿?”
只见下方不远处,炎礼正带着大批炎龙卫穿过朝中右掖的光明门,向承香殿的位置匆匆赶来。刚才的众多天雷几乎全劈在长安城内,炎山军中实力最为雄厚的中军炎龙卫却因身处东北方的大明宫中,出人意料地躲过了一劫。
炎烈大喜过望,却听老者的声音再次响起:“吾以吾意达九天,九天殛雷一念间。八天灭雷,疾!”
又一波天雷劈出!
这一次,天雷的数量少了很多。数道巨大的闪电直击那些或放弃、或逃窜、或凑在一起商议对策的天道中人。
除了几个道行强横的落单者还在负隅顽抗外,其他没有聚众自保的天道中人纷纷在雷声中湮灭,苦苦修炼而来的浑身道元皆化为虚无。
“父帅,我来助你!”
炎礼还不知城中的变化与城内如今的惨状。他的道行刚达天修之境,离可以借助法宝飞升的荒道之境还有一重的修行;加上他念父心切,一路率军赶往大明宫,多在重重殿阁中穿行,对外面的事并不知晓。虽见漫天电闪雷鸣,却并未放在心上。此时见父亲无恙,炎礼自然大喜。见那天雷依然没有落在自己头顶,便命军士们架起巨弩,瞄准除父亲以外的三个目标,特别是对那黄袍老者,专门用上了对付天道高人的秘琉巨矢。
“父帅放心,城内一切安好。此处有礼儿在,可助父帅一臂之力!”炎礼向着空中朗声道:“听我命令,放!”
“糊涂啊!”炎烈在空中悲叹一声。只见那漫天疾飞的劲矢被东方墨轻描淡写地用手中的折扇扇了几下,竟全部掉转头向发矢之人飞了回去!速度比之前更是快了一倍有余。
“噗噗噗!”一连串铁矢入肉声接连传来,架着巨弩的军士已然躺倒大半;更有一根淡黄色的巨矢先后贯穿了数人,如同串好的肉串一般,斜斜地插在地上,上面的尸体兀自晃动不已。
炎礼一惊,没想到这里看上去最不起眼的一人也是真人境界。原以为凭父帅的苦练与奇遇,道行足可为天下第一,今日才知山外有山,自己的眼界还是太浅薄了;再想起平日里父亲常以“道无止境”四个字敲打自己,方明白自己真的想岔了。
“普天之下竟真有如此多的高人异士!此次炎山军倾巢而动,是否真的能像三叔所说的那样,一击鼎定天下呢?”望着空中依然双手上扬的华服老者,炎礼的心中忽然掠过一丝惶恐。
“礼儿快跑!跑得越远越好!”炎烈一面向着东方墨猛攻,一面向下方高喊道。眼看东方墨因为巨弩的干扰稍微走了下神,老太监美美再次射出飞剑,顿时将二人的局面又一次拉回到均势。
“东方墨!别以为那老贼会饶了你!还有你,美美!助纣为虐、有损天道,必将不得好死!”
“炎帅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吧。”东方墨一边摇动风流扇左遮右挡,一边冷笑道。
“美美下场如何,也不劳炎大人费心。”老太监同样淡淡回应道。
便在此时,只听空中的老者又是一声断喝:“吾以吾意达九天,九天殛雷一念间。九天殛雷,疾!”
“礼儿快跑!快跑!”炎烈急吼道。这铺天盖地的九天殛雷一下,恐怕长安城内再无炎山军军士可以幸免;便连那些结阵自保的天道中人也要折损大半。
“难道炎家的根就要在今天断了?”炎烈心中苦痛无比。
“父、父帅……”炎礼瞪大了眼睛,满脸惊异地望向空中,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怖的景象。炎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那是什么?”长安上空,残存的天道中人们早已使出浑身解数,等待着这九天殛雷法最为猛烈的一击。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想象中的九天殛雷并没有出现,而是一条火龙从浓密的黑云中探出头来!
“炎、炎龙!”一个惊呆了的天道中人喃喃地念道。
只见漫天黑云中,一条张着翅膀的白色巨龙浑身燃烧着,伴随着巨大的轰鸣,若隐若现地从天边向着黑云下方疾飞而来!转眼间便已冲至华服老者的身前!
这是何等的速度?这是何等的声威?
原本睥睨万物、不可一世,似乎会永远矗立在天地之间的大唐帝君,在这条突如其来的炎龙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怜,几乎毫无招架之力便如蝼蚁一般被撞飞出去,消失在遥远的天边。
撞飞了华服老者,那炎龙身上的火焰更烈,嘶吼着向着地面急急俯冲下来。炎烈等人只觉一股狂热的气浪袭来,身周的空间仿佛要被扭曲、撕裂一般,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警告,便在空中诡异地消失了。
那炎龙似乎未受到分毫阻碍,径直向大明宫中惊恐万分的炎龙卫众人扑了过去。
一连串堪比九天殛雷的巨响过后,炎龙化作片片火焰消失不见,大明宫光明门、明庆门一线,直至宫外的宅光、永昌、翊善、来庭四坊几乎全都不见了踪影,密布其间的炎山军炎龙卫军士也尽皆化为齑粉。
“红日夕尽灭,炎龙化帝宗……”又是那个喃喃自语的天道中人:“这、这竟然是真的……”
《唐史?异志》载曰:永光六年,炎龙突现。帝君遁世,天下大乱。
当王宗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这是在哪儿?”他眨了眨眼睛,努力让自己的视野变得清晰一些。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头顶的星空,王宗一愣,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惊恐地四下张望起来。
“飞机呢?飞机到哪儿去了?”他拼命地摇晃脑袋,努力回想之前发生的事。
一阵带着呛人气息的微风从身后吹来,他转身向后望去,不由得瞠目结舌。身后的山坡下,赫然是一座燃烧着的巨大城池,几乎半个城的古老建筑正在烈焰中不断倒塌。
“这、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他渐渐地冷静下来,先前的记忆开始回到脑海中。
飞机剧烈颠簸着,氧气面罩滑落下来。王宗戴上面罩,惶惶不安地等待最后时刻的降临。紧接着就是一次剧烈撞击,飞机上方被撕出一个大洞,自己连同座椅一起被甩出洞去,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我怎么还能活着?这不科学啊!”
王宗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山林之中,而身下的座椅竟是挂在了一棵不知名的怪树上。
那树生得极高,稀稀落落的枝叶从唯一的主干上延展出去,并不显得十分繁茂;怪树的树身似乎极为柔韧,此时已被巨大的冲力压成了弓形,之所以没有反弹回去,却是因为下压的过程中恰好被另一棵树横出的粗壮枝干卡住。
“这是什么树?韧性这么好?这么大的冲力都没把它压折?”王宗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解开安全带,将一直死死抱在怀中的书包背在背上。这一动,才发现自己似乎受了不轻的伤,浑身上下剧痛无比,仿佛连胸前的肋骨都断了几根。
“我就说不会那么简单……”王宗龇牙咧嘴地从座椅上起身,顺着丛生的林木枝干慢慢向下挪动。攀爬的过程中,卡住怪树的粗壮横枝很是“叽叽嘎嘎”地响了一阵,树皮处更是出现了几道令人惊心的裂纹,仿佛再也承受不住怪树的巨大弹力,马上就要崩断一般。
幸好王宗所在的位置离地面并不算高,那横枝也足够粗壮,可怜的王宗这才带着满身伤痛有惊无险地爬了下来。双脚踩在坚实地面的那一刻,早已是满头大汗。
然而还没顾得上擦掉脸上的汗水,他的全部注意力便已完全集中在山下那座熊熊燃烧的城池上。
“这是什么鬼地方?”王宗心中忽然一动,这城中的布局严谨,街道横平竖直,建筑又一坊坊地分来,像极了唐代的风格,与前些年假期自己回国游览过的大明宫国家遗址公园和大唐芙蓉园很是相似。
“这不科学!刚才明明是在青海上空,就算往东南方飞了一阵,怎么会这么快就到西安了?难道是因为颠簸的缘故,自己记错了时间?”王宗颇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算了,还是下山找个人问问吧。”他最终放弃了猜测,决定先走出眼前这片山林再说。
走了不知多远,王宗只觉得四肢百骸着实疼痛难忍,几乎再也坚持不下去。
“难道我命中注定要死在这里?”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余光忽然瞥到了不远处的一个人影。虽然此时天色已晚,可在山下烈焰焚城的火光映照下,王宗还能勉强看出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侧对着他坐在一块凸出的巨石上。
王宗顿时觉得自己有救了。
“大爷!老大爷!”他不由得高喊起来。那端坐着的白发老人却没有半点反应。
王宗有些无奈,只好忍着剧痛一步步挪到老者身边,用手轻轻碰了碰他。然而他的手刚一触及老者的身体,便见老者双目紧闭、仰面而倒,口中甚至还喷出血来。
“****!碰瓷的!”
王宗心中仿佛一万匹***奔过。虽然大多数时间身处国外,但因为网络的通达,他对国内的一些热门事件和热门话题并不陌生,老年人碰瓷讹人的事情不知听了多少遍。在他心中,那些疯狂的碰瓷者几乎和自杀式爆炸袭击的人肉炸弹没什么两样,全都是损人不利己的狠角色。
“这不科学!难道自己刚逃出生天,就被这个老家伙讹上了?”王宗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也不管有没有开机,对着老者一晃,声色俱厉地警告道:“你别玩这套啊!我可都录下来了!”
也许是警告起了作用,那老者似乎明白王宗早有防备,不得已“幽幽转醒”,缓缓坐了起来。
见王宗仍不放心地举着手机,老者惨淡地一笑,虚弱道:“这是什么法宝?竟能破得了我设下的禁制。”
老者说的似乎是关中一带的方言。幸好王宗在阿联酋的同事中便有一个是陕西人,平日里听惯了他用陕西话给老家打电话,此时听起来并不觉得如何吃力。只是这“法宝”二字让他颇有些莫名其妙。
见王宗没有动弹,老者又道:“罢了,你杀了我吧。”
这一次,王宗的脸上神情大变。
“果然是碰瓷的!这就开始要死要活的了!等一下会不会从旁边的林子里蹿出几条露着胸毛的大汉,拉着自己嚷嚷着赔钱?”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顿时有些不安地开始四下张望。
老者见王宗满脸惊慌地左顾右看,冷笑道:“难不成还不敢下手,非要等帮手来不行?真是个蠢物!白错过了这么好的‘机缘’!”
老者的言语中含着莫大的讽刺,却不料这一番话反倒给王宗提了醒。他索性不再去理地上“吐血”的老者,径自打开手机,准备呼叫报警。
“看来还是在国外呆得太久,怎么连‘有事找民警’这么经典的名言佳句都给忘了?”王宗一边暗暗自责着,一边按下了110三个键。“刚才怎么就没想起来打电话呢?就我这伤势叫辆救护车来也不冤啊!果然是摔糊涂了……”
“喂,110吗?我是……”王宗刚兴冲冲地说了两句便停了下来,惊讶地听着话筒中传来的一阵无法接通的滴滴声。他拿起手机一看,果然没有信号。
“这老货还真会挑地方!看来已经是惯犯了……”王宗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老者却有些惊异地看着他手中还在亮着的手机。
“莫非是消失已久的元神禁锢大法?”老者盯着手机屏幕上被王宗用来做锁屏界面的阿拉伯美女照片,暗暗揣测道:“是了!他定是想将我如此禁锢起来,再以秘法抽取帝魂!”
想到这里,不免心头大恨,向王宗怒喝道:“卑鄙小儿!有种杀了我便是!”
王宗对外呼救失败,自身又是伤重难行,正郁闷不已;此时听到老者又以言语相激,胸中顿时一股火气上窜,向他怒道:“行啦,别装蒜了!别以为我不明白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怎么样?”
“装蒜?”老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冷笑道:“你以为我是假意示弱与你,待你上前便使出功法将你杀死?哼,果然是个心机小人。将死之人,哪儿还有什么还手之力……”
见王宗没有搭话,脸上更是现出怀疑之色,老者又道:“是了,我越这么说,你越不敢动手。哈哈哈哈,没想我李道基算尽了一切,到头来到却连个痛快的死法都讨不来……罢了,这便是天意啊!”
见老者仍在地上长呼短叹地说个不停,认定了对方是在拖延时间的王宗便懒得再搭理他,只盘算着一会儿来了人如何脱身。可又等了半天,山林里还是没有老者的家属儿女、不讲理的山野村民或是几个彪形大汉之类的人物涌出,将自己团团围住嚷嚷着赔钱,他不禁开始对自己先前的判断产生怀疑。
“难道是个自己跑出来的疯子?”一个念头在王宗的脑海闪过。
可再看那老者目光深邃、面带威严,并无愚痴呆傻之相;言语虽然古怪,倒也条理清晰,一派神智颇为清明的样子,便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地上的老者见王宗的脸色从警惕转向犹疑,又从犹疑变成不解,再从不解转为思虑,更从思虑化为焦愁,心中也有些惊疑;再借着火光仔细打量他的衣着外貌,却发现处处透着诡异。
虽说天道中人讲究遵随自我、洒脱不羁,衣着装扮古怪者比比皆是,可总归是有迹可循,像眼前这个家伙这般穿衣的却是不多。
因为是夏天,王宗的上身只穿了一件短袖的白色T恤,胸前的位置印着一条狰狞的喷火巨龙,正是《魔兽世界》的著名BOSS——“死亡之翼”耐萨里奥的形象;双肩之上,还背着一个满是拉链的背包。至于下身,则是一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牛仔裤,外加一双在沙特阿拉伯地摊上买到的Madeinchina的杂牌旅游鞋。因为担心飞机上空调太足,他还额外带了一件连帽的冲锋衣,打算睡觉的时候盖在身上。当飞机开始颠簸时,他便将冲锋衣团成一团,当作保护胸腹的垫子,和背包一起紧紧抱在怀里;等从树上下来时,为了行动方便,又将它简单地围在腰上,只用两个袖子系住,轻飘飘地缀在身后,仿佛是个屁帘儿一般。
光是衣着奇异也就罢了,偏生王宗的发型也很有些古怪,与平日里常见的束发、发髻或者是披头散发截然不同。那一头半长不短的髡发油光锃亮,根根向上挺立着,正是喷了大量摩斯以后刻意梳起来的效果,可这二十一世纪男子常用的增高之法在老者眼中却有着说不出的怪异;和尚不像和尚,修士不像修士,常人更非常人,让人十分捉摸不透。
再看王宗的面色、唇齿、手脚,显然是平日养尊处优,没干过重活儿的样子,倒是很符合天道中人的特征,可他的体内为何没有一丝真元波动?难道年纪轻轻便已达到地仙之境气不外溢的水平?老者悚然一惊,又将目光继续投向王宗手中的法宝。
只见王宗站在那里,单手举着法宝四处试探,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或是测量方位一般。每当法宝发出的光芒变得暗淡,他便按一下法宝上的小凸起,法宝就又会重新亮起。
“果然有些古怪!”老者心道:“看来这法宝并非什么魔器,倒与那些寻龙分金、探穴看脉的江湖术士手中的乾坤盘有些相似,怪不得能这么快便找到自己。”
又看了一会儿,老者只觉得王宗身上的疑点越来越多。见他依旧不搭理自己,也没有丝毫禁锢或是杀掉自己的打算,忍不住又开口道:“小子,你到底是何人?”
王宗一边继续用手机找着信号,一边白了他一眼,道:“天朝人。”
“天朝?荒谬!你这小儿也敢妄称天朝之人?罢了……你究竟是不是来杀我的?”
王宗找了一圈信号也没找到,闻言顿时气苦道:“我有病啊?我跟你无冤无仇,平白无故杀你干嘛?”
老者冷笑道:“世间无冤无仇者甚多,只为小小的益处便可以大开杀戒;杀戒一开,哪管它来龙去脉、是非曲直?更何况如今是为了一个天大的利害?”
王宗一愣,不由得想到中东地区******各派之间的战乱。的确,很多时候双方士兵毫无个人恩怨,只是为了各自阵营而不得不厮杀不停。而这原因归根结底,无非是几千年前两个部族之间为争一口水井或是对同一句教义的不同理解而产生的,本是小小的纠葛却延续了千年,不知让多少人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
见王宗一时无语、若有所思,老者忽然心中一动,试探道:“小子,我观你步履轻浮、窍脉迟滞,周身并无一丝真元外露,想来不是天道中人;虽然样貌有些与众不同,不知是哪里来的外邦人士,可满口大唐官话倒还算是流利。自古有云: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你一心向唐,便算是我大唐子民……”见王宗听得还算认真,老者突然神色一凛,断喝道:“既如此,见了朕为何还不跪下?”
听那之前说得一本正经的碰瓷老者突然称“朕”,王宗顿时有一种瞬间出戏的滑稽感。
见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笑容,老者面上威严尽现,怒道:“怎么?连你也敢嘲笑朕?”
王宗再也绷不住劲,大笑道:“你要是皇上,我就是天使了!”
却听老者傲然道:“人皇之称岂可加在朕的头上?朕乃天道中人,身负九天帝魂,自当称为帝君。外邦无知小儿,又怎敢自称天使?”
王宗又笑了一阵,这才有些筋疲力尽地坐到老者身边,长叹道:“对不起啊,大爷,刚才还以为您是碰瓷的呢,闹了半天是演员啊……”说着,他极为随意地扯了扯老者的衣袖:“哎,这衣服质地不错啊?你们在这儿演出一天能给多少钱啊?”
“碰瓷?”老者皱眉道。
“您不会连碰瓷都不知道吧?就是假装被别人撞了,赖在地上讹人赔钱。”
“荒谬!朕乃一国之君、天道领袖,普天之下都是朕的,又怎会行此荒谬之事?”
“行啦!大爷!别演啦!这儿又没别人,您累不累啊……”王宗道:“哦,对了,您手机有没有信号?赶紧帮我叫一辆救护车。我刚遇到了空难,就是山下的那起。总算是大难不死,我可不想这么拖着,回头再把小命给拖进去……”
老者双目喷火,直勾勾瞪着王宗。他本欲立即发作,可听了王宗的话却不由得脸色瞬间数变。
“你……你与那天上的炎龙有何关系?”老者望了望王宗T恤上张着翅膀、正在喷火的死亡之翼,颤声道。
“什么炎龙……阿航的,阿联酋航空!也不知道飞机怎么飞的,先是进了雨云,然后偏离了航向,最后就掉下来了,还把我给甩出来……看这样子没几个能活的了,就是不知道公园里的游客有没有伤亡……”王宗望着山下的城池,有些怅然道。
“你……你当真是从炎龙上……”
“都说了是阿联酋航空了!老爷子您倒是快打电话啊!我真是刚从上边儿掉下来的,浑身上下疼着呢!”
“你要去何处?”老者定了定心神,沉声道。
“当然是回家了!不过现在身上有伤,估计暂时回不去呢,先到西安找个医院看看,等伤好了再说。对了,还得给爸妈打个电话,让他们别担心……”
“西安?你是说长安吧?”
“老爷子!救人要紧!求求您就别玩COSPLAY了!长安就长安,反正您明白就行。”
老者向着山下熊熊燃烧的城市一指:“这里便是长安!”
“开什么玩笑?这儿怎么会是长……”王宗的话突然间中断了,他猛然想到一个只在梦中出现过的可能。他有些慌乱地站起身来,不顾身上的伤痛,极力远眺。四周所见之处,除了那座着了火的“公园”之外,竟是一片漆黑!
“这不科学!”王宗的心骤然坠入深渊。
如果自己还在二十一世纪,夜晚的城市和道路怎么会没有灯光亮起?如果自己还在二十一世纪,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听到救火车的声音?如果自己还在二十一世纪,怎么会遇到自称是“朕”的古人?难道,我真的穿越了?
“请、请问,现在是哪一年?”王宗颤声道。
“大唐永光六年。”
“永光六年?”作为一名理科生,王宗对历史并不熟悉,自然不知道唐朝到底有没有永光这个年号,可这并不能阻止他否认自己已经穿越的事实。
“我穿越了!我穿越了!我真的穿越了!”王宗口中喃喃道,那颗本已坠入深渊的心又开始重新萌动起来。“这里是大唐!是大唐!是大唐!虽然不知道是早唐、中唐还是晚唐,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毛子曾经曰过: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自己好歹也是化学系毕业,弄个火药、造个玻璃,发明点火柴、香皂之类的还是很拿手的,哈哈哈哈……这不就是在古代当上总经理、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间巅峰的节奏?”
也许是因为十年前感情受挫后他一直有些逃避现实,也许是因为长期身处国外只能靠网络排解孤独,王宗对二次元世界和各种架空、幻想、游戏世界的认同比现实世界要高得多,心理年龄也没有实际年龄那么成熟,更像一个还没长大、略带点中二的宅男。骤然得知自己穿越的消息,他竟完全没有去想另一个世界的父母家人,而是满脑子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幻想之中。
“等等!刚才这老头自称是“朕”,莫非他真是大唐的皇帝?也对啊,长安着了这么大火,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是安禄山造反还是别的什么叛乱?不管它,先跟眼前这老头搞好关系再说!嘿嘿嘿,书中果然写得不错,穿越者自然有主角光环笼罩!谁能想到,穿越后遇见的第一个人居然就是皇帝呢?我要是帮了他的忙,岂不是可以一步登天?岂不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没准还能娶到一位貌美如花的公主……不行不行!做了驸马好像就不能纳妾了,既然来到古代,又怎能不打造一支拿得出手的后宫?嘿嘿嘿……”
只见王宗的脸上一会儿煞白、一会儿潮红,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到最后竟浮现出几分荒淫之色,更让正在仔细观察他的老者摸不着头脑。
“小子,你中魔了?”老者出言道。
王宗这才从妻妾成群、大被同眠的伟大畅想中惊醒过来,望向老者的眼神也从先前的怀疑变成了满目的期待。
“皇上……”
“是帝君!”
“哦,帝君,不知这个……晚生可以帮帝君做点什么?”
眼见着王宗的态度如同瞬间换了一个人,老者不由得暗暗警惕起来。
“还能有什么可做的?如今天下大乱,朕又成了这个样子,大唐的江山眼看就要四分五裂……”
“原来是晚唐藩镇割据!”王宗心中已有了计较,口中却道:“无妨!只要加以时日,晚生定能助皇上,哦不,助帝君重掌大权,东山再起!”
“你?”老者哂笑道。“就凭你?”
“帝君不知,晚生确实是天上之人。”王宗神棍一样指了指头上的天空,“在天上之时,也学了些仙家妙法,虽不能撒豆成兵,但也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
“哦?是吗?”老者的语气似乎并不很上心,这让王宗很有些挫败感。联想到刚才老者听闻自己来自炎龙之上的惊异,王宗本以为凭着“天上来人”四个字便能把老者唬得一愣一愣的,再给他看看手机等“仙界神器”,自当将他奉为天使、由他予取予求,却不料老者对这一套似乎并不感冒。
只听老者又道:“你所说的仙家妙法是这样的吗?”
只见他轻轻挥了一下右手,一道天雷顿时击在王宗身边的一棵巨树上,雷光闪动间,巨树一分为二、轰然倒下。
“还是这样的?”
老者一抬左手,一团火焰顿时跃出掌心,他将那火向倒下的巨树一掷,滔天的火焰瞬间将巨树吞没又奇迹般转眼间消失,只留下淡淡的烟痕和烧焦的枝干。
老者轻轻咳了一声,用袍袖掩饰住口中又一次涌出的鲜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向王宗。王宗的面容再次变得惨白。
“这、这不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