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作“红姐”的女人在听到身后的声音时,便不自觉的叹了一口气。她是清楚的,既然韩姑娘过来了,那整个千羽楼,就没人能再骂眼前的男人一句了。韩姑娘的性子她了解,外柔内刚,在风尘道上是个典型的异数,这三四年来,不说指着韩姑娘撑门面的鸨子,就连看不下去的姐妹们都能把眼前这男人骂的求死不能......可韩姑娘放了话,谁堵着他来千羽楼的路,就等同堵了她探花娘子韩衣的路。
“红姐”挪了挪,给眼前的男人让开道,心里幽幽的想:“怎么就便宜了这个无赖......”
四周看热闹的姑娘们在韩衣出现的时候就有眼色的散开了,趴在后院阁楼上透过天井往这儿望的鸨子愤懑的往楼下扔了把瓜子,关上了窗户,却也不敢去惹头牌的角儿。轩琅易青回过头,觉得自己有点蓬头垢面,还有点矮人一等。
这让韩衣心里莫名的一紧。
韩衣走过去,毫无生涩的牵起轩琅易青的手,轻声道:“别在这杵着了,先跟我回屋里,有什么事待会说。”
一句话让周边斜过了眼却支棱起耳朵的闲杂人等暗呼没有天理。这货是哪蹦出来的?凭什么光烨照人的探花娘子要对他青眼相加?听这语气,看这架势,哪里是窑姐和嫖客,分别就是丈夫与妻子嘛。尽管楼子里的地位低下,三教九流是下下等,可所有人还是觉得,真是太便宜那个男人了。
在他们眼里,这****的男的连下九流都算不上。
穿过天井,进了后院,后院有许多的楼子,这些阁楼星辰般错落有致,扎在紫竹与花丛中。楼子很多,只因地盘很大,在洛城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千羽楼的占地竟有五十余亩,整个修成了私家的园林,小桥流水池塘假山,无不配制。再加上千羽楼占股的店铺酒楼,大半的街都是私家的产物。
韩衣牵着轩琅易青的手,像是牵着一条在外斗败的狗。其实从十年前,他就已经是条斗败的狗了,整日里除了喝酒,完全不知道如何过日子。那时的韩衣便是像现在这般,轻轻的牵着他的手,走在清晨的街道里,走在满月的巷子里,走在精致漂亮的园林里。彼时还没有成为探花娘子的韩衣总是满城的去捡醉的跟死尸一样的轩琅易青,然后等他微醒,牵着他往家里送。
可从来没有一次,让韩衣牵着他的手,觉得如此难过。
每一次,他都像一条斗败的狗蜷缩在角落里,身边吐的酸臭恶心。可那时韩衣看到的,分明是一条忧郁沉闷的狗,虽然颓靡废弛,但好歹还算是狗模狗样。可韩衣此时捡到的,却不再是那条忧郁的狗了,忧郁的狗好歹还有魂魄,这这条狗的魂魄呢?
走在满满的紫竹林里,韩衣看着轩琅易青布满烟灰油腻的脸,忽然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轩琅易青停住了脚步,忽然问:“哭了?”
“没有。”韩衣摇摇头,手很快的掠过眼角,洁白修长的手指上缀着一滴眼泪,像是海边熠熠生辉的珍珠。
轩琅易青抬起头,满眼的江南紫竹将日光疏离成一寸一寸的光斑,投射在他的瞳孔中。偷偷露出一角的灰墙白瓦和蓝天拼成了一个好看的角度,他看着身边这个美的不像话的姑娘,轻声道:“我很累。”
说完这话,他就直直的向后倒了过去,眼前黑过去之前,他只能听到韩衣的惊叫和耳边呼呼过去的风声。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韩衣的床上,熏着好闻的紫萱草的味道,临着窗子,窗前挂着一串瓷风铃。
韩衣坐在床尾,手里拿着一把白底绣桃花的团扇,轻轻的在扇。轩琅易青望过去,眼底泪痕犹未干,秀发如瀑垂在腰间,她正直直的盯着他。
“我又没死。”轩琅易青嘟囔着,从床上坐起来,接过韩衣递来的一杯浓茶,大饮了一口,满嘴都是微苦的清香。这一口浓茶让他精神稍微好了些,他缓了缓神,轻声道:“哭的实在不好看。”
韩姑娘擦了擦眼下的泪痕,瞪了他一眼,说道:“我心疼我的梳子。”
轩琅易青顿时尴尬起来,轻咳了两声才道:“赢了银子就赎回来还你,一个梳子而已,忒小气。”
“那是我送你的,底下缀的璎珞是我用自己头发做的,你......”韩衣眯起眼,气道:“别的也就算了,这个你也拿去赌!”
轩琅易青愣了愣,片刻才轻声道:“我......没在意。”
韩衣微微缓了缓神,刚想说点没关系,你心里有就行之类的话,就听见轩琅易青有些懊恼的嘀咕:“早知道应该抵两倍筹码三局两胜才对。”
韩衣愤然站了起来,从他手中夺过浓茶从窗口泼了出去,并将那个碧玉色的杯子狠狠的墩在桌上,恨恨的扭过了头。
轩琅易青哈哈大笑,神色看着很轻松。可是他在笑声中却忽然站了起来,然后收敛的所有笑容,变得格外严肃,像是一块被太阳烘烤的巨石忽然变成了沉浮在大海中的冰山。他径直走到坐在桌前的韩衣面前。他身上穿的还是那件青色的袍子,他伸出手,一撩袍子的下摆,另一只右手放在胸前,然后缓缓躬下身子,使得上身平行于地面。
韩衣被吓了一条,她清楚的知道这种礼仪对于轩琅易青这种人的意义和概念。
“你怎么了。”韩衣手足无措的站起来,愣愣的看着这个男人。
轩琅易青保持着这个动作有三个数的时间,才重新站直身子。他看着韩衣的眼睛,喃喃道:“洛谙师兄......死了。”
韩衣惊叫,一下子捂住嘴巴。
窗前的风铃叮叮咚咚响了起来,犹如江南小溪碎碎念。
眼泪一下子充满了韩衣的眼眶,她无声的哭着,却不忘记捂住嘴巴。半晌,她突然抱紧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将头努力的靠在他的肩膀上,将自己的手团团的环住这个男人的脖子,眼泪淌进了他的脖颈。
她清楚无比的知道那个名字,那个人,对眼前的男人而言,有多么大的意义。她用力的抱紧这个男人,只希望能够给予他足够,或者哪怕一丝丝的温暖。
洛谙......洛谙,那是一个存在于那一届尚武堂所有学子中的传奇和偶像。
那是被整个洛城尊称为“先生”,被全体尚武堂学子敬称为“师兄”的人物。
那也是所有人都不愿意再提起的名字。
轩琅易青被韩衣紧紧的抱着,他却站在原地没有抱着韩衣,风铃声如同沧海尽头的叹息,那是灵魂最终的归属地,屋檐像是悬崖,他就站在悬崖上,眺望沧海,也再也看不到了师兄的影子。
良久之后,轩琅易青才推开韩衣。他的两只手握住了韩衣的肩膀,神色异常的严肃和认真。
“需要我做什么?”韩衣点点头,目光毫无犹豫。能够让眼前的男人做出那个姿势,使用那样的礼仪,韩衣绝对不会因为任何事而犹豫。就像是多年前她一如既往的去满洛城捡回狗一样的他。
而他从来不需要回报什么。
轩琅易青一字一顿的道:“尚武堂的秋试,我需要一个免试直录的名额。”
“给谁的?”韩衣愣了一下。随即她恍然,目光探寻的望向轩琅易青,而轩琅易青却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师兄那样的人,怎么会有孩子。”
韩衣同意的点了点头。
洛先生那样的人,大概一生也只会爱上一个人,如果爱上的那个人不爱他,那么他会让自己孤单一辈子的吧。韩衣眯起眼,怀念起那个无比倔强的先生,忽然觉得他的死是那么悲伤的一件事。
蓦的,她反应过来:“那是谁的孩子?”
轩琅易青窘迫的喊道:“你不要盯着我啊!”
“是......”韩衣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让她整个人都颤栗起来,“绵绵姐......的孩子?”
轩琅易青点了点头,不容置疑的道:“这事你知我知,然后烂死在肚子里。”
韩衣重重的点头,忽然问:“男的女的?”
“男的。”
“长的像绵绵姐吗?”
“呃......很像!”
“他的眼睛......”
“黑色的。”
“你要把他带来让我看看。”
韩衣握了握拳头,似乎是在告诉轩琅易青,你如果不把他带来,就等着挨揍吧。
轩琅易青轻轻吸了一口气,透过窗子望着远远的天空,轻声道:“如果有机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