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敦煌望着桌上迥异于北国的饭菜,一时有些出神,他对这些精烹细作的菜肴并不陌生,每到中秋或者除夕的时候,母亲也会赶走膳房的大厨,亲自动手做一桌家宴。有南朝的水晶包、辣子鸡、糯米花糕、素炒茭白或者是一份鲜美的鲤鱼汤,父王常称赞母亲的手艺,免不了将怎么学都学不会的北国大厨们教训一顿。楚敦煌失神的站在原地,敏达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不吃啊?”赵寡妇摆好碗筷,望着没动作的哥俩,不禁撇了撇嘴:“放心,我也算半个江南人,味道不会差。”说着嘟囔道:“不愧是死穷鬼的亲戚,好心好意做饭给你竟然还挑。”
楚敦煌皱了皱眉,对赵寡妇轻声道:“多谢了。”
赵寡妇哼哼唧唧的坐在凳子上,撩了一下粘在额头上的头发,有些发黄的脸上挤了不少淡淡的斑点,她探头往院子外面望去,说道:“外面那货跟你们什么关系?”
“一个......远方的叔叔。”楚敦煌犹豫了一下。
“表亲吧。”赵寡妇呵了一声道:“你姓楚,他姓轩琅,毕竟不是一个门里的,我看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说着赵寡妇扫了一眼楚敦煌脖颈的火狐围领,淡淡说道:“瞅你打扮家中也算有钱吧,若是来洛城办事,千万不要投奔你这倒霉催的亲戚,他实在是个破落户。你们又不是一门叔侄,当心他败了你的家财。”
楚敦煌心中一愣,倒是没想到赵寡妇的心思如此细腻,竟然连他姓楚都记了下来。
“无碍的。”楚敦煌轻声吐出三个字,便不再说话了。
赵寡妇看他样子,暗想八成也是在故乡待不下去的人儿,许是家中突生变故?那也说不准,虽然江南鱼米之乡,但人世祸福难测,遭了灾来投靠国都里的亲戚,也是应有之义。赵寡妇心中一叹,只是可惜这么标致的小郎君,要被自己这个破落街坊败活了。
“那这个呢,你的家奴?”赵寡妇实在是个闲不住的人,伸出食指指了下站在旁边一脸淡漠,话也不说的敏达。“国朝可没这色儿的人,看着像是......草原人?”
敏达愣了一下,目光从院子外面的天空上收了回来,赵寡妇语速实在太快,敏达一时理解不了,不过却是听懂了草原人三个字,于是点了点头,算是做了回答。
国朝同草原半狼族人相互征伐作战已有百年历史了,虽然最近几十年间处于蜜月休战期,可双方相互劫掠人口已经持续了好几代人。南朝人被驱赶到草原上,则是“杜摩人”,杜摩是半狼族神话弗戈天神用来拉动神撵的狗,代指南朝人屈辱的地位和卑贱的身份;而草原人被掳回南朝,则是“色拉人”,出自他们比之南朝较为深的肤色,更是大多被当做劳工和奴仆,比起“杜摩人”好不到哪里去。
楚敦煌并不知道所谓的杜摩人和色拉人,他道:“这是我的朋友,他叫敏达,不是家奴。”楚敦煌的神色有些不善,话说的吐字清晰明明白白。
“朋友?”赵寡妇愣了一下,随即想到面前的人才是个连十岁都没有的孩子,也就释然了。年纪还小的孩子总是会将陪伴他们的色拉人当做朋友,可当他们渐渐长大后,就会明白什么叫做尊卑和贵贱。只是能够拥有色拉人做家奴的,大多都是很有地位的人物,赵寡妇不禁多看了楚敦煌一眼,暗自叹道:“也许是个江南的大户,家业倾颓了也说不准。”
正说着话,轩琅易青走了进来。赵寡妇敏锐的发现这个男人的脸色有点不好看,苍白的像是糊窗户用的纸,手垂在两侧,眼珠子泛着浓浓的血丝。
以前这家伙无论在赌坊里熬多少个夜,眼里可都是没有血丝的。
赵寡妇的心里一愣,张了张嘴:“你怎么了?”
轩琅易青没搭理她,只是看着楚敦煌和敏达。他摆了摆手,示意赵寡妇可以走了。赵寡妇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有点与以往不同,她站起身,嘟囔了两句就走了。若是放在以前,老娘的走与不走岂是你一个破落户能指使的?非但不走,恐怕还要将这货骂上一顿,可今天赵寡妇就不知怎么了,轩琅易青只是摆了摆手,她就立马离开了这里。
“累吧?”轩琅易青摸了摸楚敦煌的头,轻声道:“先吃饭,先吃饭。”他声音放的很和蔼,仿佛刚刚出去的那一会儿,他就从一个赌徒酒鬼变成了爱幼的棒叔叔。轩琅易青洗的有些发白的青色袍子遮住了斜斜过来的日光,他揽着楚敦煌和敏达的手,让他们在桌上坐下,说道:“先吃饭,把饭吃了去休息一下。”
楚敦煌看着轩琅易青苍白的脸色,轻轻点了点头。他也确实是饿了,包括一旁的敏达,虽然在老和尚的帮助下,三千里之遥不过是弹指挥间,可从前日夜里,两人就没怎么吃过饭,再加上劳顿忧虑,直到现在,才稍微放松心神。
一顿饭吃的很快,不过一炷香已经是杯盘狼藉,至始至终轩琅易青都没有动过一筷子,他只是看着两个孩子吃饭,脸上一点血丝都没有。他们吃过饭后,轩琅易青将二人带到卧室里,让两人先好生睡上一觉,待得二人鼾声微起,他才缓缓退了出来。
出了门,走出十三街,又绕了好大的几个圈子,才走出街头,街头便是一条格外宽阔可并行五辆马车的大道。这是神佑道,东西向,与直通皇城南北向的承天道交叉而过,将整个城池对称分为四块。除这两条大道之外,还有无计其数的辅道,街巷,使得整个洛城街巷里坊星罗棋布,繁华无双。
此时的轩琅易青就是沿着这条大道,走向了城西。
千羽楼便坐落在这里。
轩琅易青刚走到门口,就被站街的几个女人发现了。一个着落霞霓裳的姑娘拖着笨重冗长的衣服沓沓沓的走过来,嬉笑道:“当是谁呢,这么一大早就往咱这儿跑,也不怕日头太大闪了眼睛。我这一仔细看,原来是易青大爷,怎么着,听说昨晚上在赌坊里熬了一宿,刚出来就来千羽楼?您是赢了呀。”
轩琅易青没搭理她,进了门继续往里进。这个地方他是常客了,有时是主动来,有时是偷偷着来,这么多年下来,反正满楼子里的人没不认识他的。
“您倒是先缓缓步子啊。”女人挥了挥小团扇,追在后面笑道:“既然赢了,您也不说给姐妹们带点好玩的玩意儿,我这么个大活人站在这是白杵着啊。您瞄都不瞄一眼就往里闯,敢情心里装的还是咱韩姑娘。”
轩琅易青绕过了前厅,往后院而去。
女人脸色有些不好看,涂了浓妆的她看不出恼羞成怒的晕红,只能问道浓重的胭脂味道。她快上一步,赶在了轩琅易青的前面,伸手将他拦在了前厅口。
“说人话你听不懂是吗?”女人冷笑着,道:“全身上下除了脸皮哪都瘪,竟然还有脸往楼子里来。昨晚上您赌爽了吧,您是爷,都赌出名头来了,现而今哪个街坊里不传着你赌掉韩姑娘梳子的事儿?韩姑娘是烂了街了还是没人要了?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群芳谱榜上有名,好歹也是风尘探花,怎能由得你这个破落无赖坏了姑娘名声。姑娘而今不想见你,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给老娘滚!”
女人说话的声音很大,唾沫星子都快要喷到了轩琅易青的脸上来,不过轩琅易青连一丝还嘴的意思都没有。厅口的门是红木雕的,院中的天井里掘出了一块荷塘,这个季节,残荷在塘里落败的厉害。楼子里的龟奴正在清理残荷,一线青天斜照,天光惨淡。
这通骂让不少女人都聚了过来,不过却没有人觉得好奇,因为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司空见惯了。
就是在这三四年的功夫里,韩姑娘已经为这个满都城都闻名的赌鬼酒鬼贴了数不清的银子了。而这个赌鬼,也已经当出去,赌出去了数不清的韩姑娘闺房之物了。
甚至有人说,若不是因为这个家伙的缘故,韩姑娘定能在群芳谱上更上一层。
搞不明白世上如何会有这般不要脸的家伙,更搞不明白韩姑娘为何会青睐这个混账。
也许是今天轩琅易青的不还嘴让女人觉得自己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于是她继续开骂。
“想见咱们韩姑娘的人多了,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韩姑娘对你如何?那是宁肯推了二品大员的局也要来见你。人家来楼里都是花银子的,你来楼子都是要银子,真当韩姑娘是你家媳妇儿了,你倒是出得起赎身银子吗?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那熊样,满都城还能找出比你更差劲的人吗?”
“我今儿就告诉你了,有我在,你就甭想见姑娘一面。”
轩琅易青深吸一口气,准备转身离开。
身后却忽然有人说道:“红姐,你在干嘛?”
这声音很淡,淡的像深谷里清晨的雾霭,又像是清明穿透毛毛雨的箫声。这声音几乎让人感受到,单凭这音,就能入了群芳谱。
因为这声音的主人,便是千羽楼头牌,都城群芳谱探花,韩衣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