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了整整六日的大雪,在第七日终于式微,阻滞在龙王庙的来往客人终于能够渡江,渡口的渡船也顺着江水停靠在码头。
楚敦煌四人又回了一趟龙王庙,发现昨日死的捕快尸体已经不见了踪影,包括没死的老八老九和老三。想来是天刚蒙蒙亮,他们便带着自家兄弟的尸首过江去了,楚敦煌找了找王五,却发现王五也已经不见了。向众人一打听,听说是受了惊吓,刚刚走掉。王自成便嘻嘻的道:“有惊无险,倒也算人生一大阅历!”
四个人匆匆下山,赶赴渡口,发现码头上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客人没有八百也有一千。江上的船倒是不少,但十有八九都是货船商船或私船,专门渡客的渡船却只有那么一两只,码头上的客人随着天色大亮,越积越多,一眼都看不到了边。以至于就算是敏达带着阿布到码头,都只是引得一丝骚动,并未将人群吓的到处蹿跑。
四个人面面相觑,心想这得什么时候才能过江?楚敦煌不禁道:“管渡口的差役呢?不会分流管理吗?”
王自成叹道:“你当这是洛城呢?差役一天下来也没几个油水,这年关头里,动辄便是数千渡客,天南海北,你来我往,人员鱼龙混杂,指不定就有脾气暴躁的亡命之徒,差役也得敢管啊?”
四个人愁眉苦脸半天,抬眼望见停泊在码头的货船和私船,王自成嘿了一声,道:“咱们搭下这船?这船大,不用渡锁,迎着浪就过去了,省时还省事!”
旁边站着的一个客人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巨大的阿布,好心提醒道:“四位小哥,若是搭乘货船和富贵人家的私船,那价钱可就高的没谱了,比渡船高上五六倍呢!小哥出门在外,财不露白,可要想清楚啦。”
王自成笑道:“多谢大叔了,不过一来钱不是我们掏,二来嘛......便是露白,想来也没人能占得好处去。”
那大叔连连摇头,只道是年轻人不知深浅,便不再多说,而是奋力向码头前涌去。
三人退出人海,朝着货船码头而去,货船码头人不多,但总归也是有的,除了工人苦力之外,约莫有一二十个客人,正和船主商量着价钱。那船主手里提着酒囊,坐在一张杨木桌前,眼睛眯着,爱答不理。
“船主老爷,往年货船至多也只是六钱银,怎的今年便翻了六翻,变成了三两六钱银......比起渡船,您这可高了六六倍了,这个,这个......”几个客人有点难以接受,便苦着脸朝船主诉不平。奈何那船主却连看都不看他们,只是冷漠道:“这个什么?说贵你倒是看看行情,今年大雪五十年难遇,整个凌烟渡停渡了多长时间?嫌贵你可以去拼渡船啊,那个便宜,一钱银!”
客人便不说话了。
不愿挤渡船的,无非三种样人。一种是带着家眷的,一种是身染疾病拖不起的,一种则是身怀黄白的。渡船一来狭窄,二来拥挤,三来龙蛇混杂,远不如货船宽敞迅疾,这也算是渡口一大奇观,运货的比专门运人的牛气多了。
当然,停靠在码头的还有而富且贵的私船,雕龙画栋,劈浪前行,端的是富贵威风。但这私船可不是谁都能有的,那种富贵人家,眼界高的吓人,自然不会和渡船或货船争利。一是不屑,二来还是不屑。
楚敦煌一行四人晃荡到船主前,王自成摆了摆手叫道:“我们坐船!”
那船主眉头一皱,心想是谁如此没有规矩,真该扔进江里见江龙王。但还没抬起头,便看到有一锭十两的银锭子“啪啪啪”落下三锭,楚敦煌轻声道:“四个人,加上那只狼,一共十八两银子。剩余的十二两,代付后面几家的差额,应还有剩余,劳烦船主送些热水汤食,谢了。”
那船主有点发愣,却是许久未曾见过如此大气慷慨的客人。既然有送上门的银子,他自然不会客气,袖子一笼,便将银子笼起,笑道:“敢情那些穷杀的破落户出门遇菩萨,小哥年纪轻轻出手大方解危济贫,实在让人佩服,请,请请!”船主像模像样的作了个揖,起身从桌上拿出四根竹签,上面用朱笔画了一个圈,船主笑道:“这是四位的凭据,且收好了,待会咱们江上还要查验,啊,哈哈哈哈。”
楚敦煌和王自成点了点头,敏达和徐秀海面无表情,带着阿布举步走进了货船。
货船舱中放货,甲板上用厚木板隔出了一个单间,长两丈,宽三丈,挤下十几二十个人不成问题。里面还放置了板凳桌椅,以供休息。比起人挤人,人挨人的渡船,不知道有多好。只是那三两六钱银,似乎也高的离谱了。
不过楚敦煌他们倒是无所谓,因为所费钱两,皆可凭借通关文牒,至天下各处军部报销。这也算是军机院对尚武堂学子开的一个大大的后门!
进了屋里,算是暖和了许多。楚敦煌他们坐在一起,阿布蹲在敏达身前,敏达扒着窗户,向外望去。
放眼,一条大江横贯东西,玉带似的遥遥无边,仿若与天际交线,达大地尽头。江上水波滔滔,滚滚东流,哗啦啦的水声从远处拍过来,又渐渐远去,被新潮取代。两岸群山隐隐,错落叠叠,一时银装素裹,更添悠远绵长意境,宛如水墨画卷,铺展江山。
水上有低坻,生长蒹葭丛丛,此时已是枯黄浅白,在风雪中轻轻摇曳,弯身向南,仿佛女子敛裙行礼。江岸高山之上,有阁楼飞角而起,掩映在大雪之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却让人不禁想,阁楼上可有纵情诗酒的士子?可有吞吐山河的枭雄?
四个人从未见过这般的景象。
草原上也有河,但那河水像是女人的眼睛,温柔,细腻,歌一样流向远方。夏日雨季到的时候,雨水哗啦啦冲刷出河道,等冬季枯水的时候,河道却干涸成一片沙地,什么都看不见,唯有鱼骨埋在沙土中,被一跃而过的马蹄踏成粉末。
冰海帝国比草原还可怜,只有万里无垠的苍茫冰海,却没有蜿蜒绵长的江河徜徉。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气势磅礴的江水,还有虎踞龙盘的江山。
王自成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古以来有无数的能臣骁将为它血染战袍,无数的英雄美女为它末路情长,无数的文人骚客为它讴歌颂扬!不为别的,或许只是为了这一刻它的妩媚,它的绝色风情。
敏达轻声喃喃:“很美......”
楚敦煌王自成包括徐秀海,都赞同的点了点头,就连阿布,都吐着舌头点头。
船开动了,接着风势,劈开波涛朝南岸而去。正是隆冬,北风呼啸,帆借风势,走的快捷,未用多长时间,便远离了码头,驶入江心。
王自成拍了拍楚敦煌,笑道:“敦煌你好福气,住在江南,回一次家就能看一次这样的景色。”
楚敦煌笑了笑,并没说什么,只是以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
敏达看了他一眼。
“此番下江南,正赶上了冬天,有点美中不足啊。听说江南春景才是一绝,竹外桃花三两枝,千朵万朵压枝低......河豚也是饕餮之客的盘中必备之物,可惜咱们吃不到喽!”王自成嘿然一笑,叹了口气!
楚敦煌无奈道:“你到江南试炼来了还是游山玩水来了?”
“两不相妨嘛!”王自成一笑,道:“大好河山,自然要尽情游览,才能不枉人生光景,哎,徐秀海,你说对不对?”
徐秀海懒得搭理他,冷冷道:“不知道。”
“面瘫!”王自成白了他一眼,冷不丁扫见了敏达的目光,于是声音放低,说道:“俩面瘫!”
楚敦煌嘿然一笑。
慢慢的船近了江心,江水渐渐有漩涡回流之势。四个人正闲聊着,突听到“咯噔”一声,又感到船身一震,整个差点倒在地上!还未反应过来,便看到门被撞开,船主一脸阴沉的走进来,道:“真他妈晦气,老子行善积德带上你们,还没过江心就触了礁,现在船被卡在了浪头上,大家都要见江龙王啦!”
众人惊慌之下,还没搞明白是什么情况,都愣愣的看着船主。一听见“江心触礁”四个字,不禁大惊失色,顿时哭喊成了一片。
那船主阴着脸,挨个的将众人逡巡扫过,摆了摆手道:“我是顺便捎带各位,本想着将各位带到南岸。可是如今命大于天,我却是顾不得了,为了救我船上的兄弟们,为了救这一舱货,我只能将诸位推下江里了。咱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到了那头,可不要愿我心狠,毕竟江里来浪里去,谁不是讨个活路!”
说完话,他向后退了一步,正退出这个甲板上的隔间,然后挥了挥手,顿时几根粗大的木棍便顶上了隔间木板,向江水中顶去。
这隔间本就没有加固做牢,经船上苦力的一顶,顿时间摇摇欲坠。哭喊声,求救声响成一片,呼呼啦啦,嘈杂的仿若百婴夜啼。
船主摆了摆手,苦力们停下。他脸色极其为难的道:“你们不要哭嘛,我也是迫不得已,毕竟你们是人,我船上的众家兄弟也是人,总不能活了你们害了他们吧?唉,罢了,上天也有好生之德!这样,我可以将船舱里的货物抛进江里,但如此一来,我这损失可就大了去了,唉......要赔死喽。”
客人们纷纷大叫:“愿意垫付船主亏损!”
那船主点头道:“嗯......既如此,那好吧,我就当日行一善。来呀,账房,一人再收他们五两银子——还有狗!”
楚敦煌四人面无表情的看那船主聒噪,只有阿布在听到“狗”这个字的时候,呲了呲牙。王自成拖着下巴叹道:“我从十二岁就没人敢耍我了。”
徐秀海冷冷道:“我十一岁。”
就连敏达都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然后道:“我出生起。”
众人看着楚敦煌,楚敦煌笑起来,朝那船主道:“嘿!”
船主愕然回头,看到了四人一狗,用一种戏谑的神色望着自己。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同时又有一种被无视和轻蔑的恼怒,然而没有等他喝骂,便听到这个带着两个戒指的俊俏少年郎轻声道:“你摊上大事儿了。”
说完这话,少年郎手掌一翻,一道凌厉的紫色光芒从他的手中“腾”的一声炸开,带着长长的火尾,一道烟花穿破薄薄的屋顶,飞入天空,然后“砰”的一声炸开,在天空里散出千万点紫色星芒。
虽是白昼,仍旧触目惊心。
在那船主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江面上忽然响起了苍茫的牛角声,“呜——呜呜呜——呜”,声音一短三长一短,从江面上飞过,笔直的钻入了那船主的耳中。
船主的脸色瞬间白了。
作为常在江边跑生活的老船家,他很明白这种牛角声,还有这种频率代表着什么。这是江南道水师的联络信号,独特的牛角声,一长三短一长,喻指长短参差,十万火急。船主苍白着脸色,费了好大劲才勉强的把头扭过来。
然后他就看见宽阔而苍茫的江面上,东西各有两艘铁甲战船,前后包抄过来。战船破江斩浪,气势雄浑,船头的睚眦铁浮雕狰狞暴躁,船上的水师官兵脸色冷漠,蔑视着这江上的所有往来船只。
无论是渡船,还是货船,还是私船,纷纷减速慢行,为战船让开航道,远远的避过。
战船速度极快,在烟花炸散之后,没用一炷香便巡弋而来,前后左右将这艘黑心的货船团团围住。甲板上的官兵用勾杆将船体勾住,弓箭手对准了船身水手,桅杆上的破船流星锤慢慢升起来,保证角度可以一击即中。
唯有船身的火炮没有推开了。
在江南水师战船的威压下,这艘货船仿若一只孱弱的小白兔,寒冬三九,船主汗流浃背,竟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根本不敢和水师官兵对视。
王自成看着楚敦煌,打了个响指,道:“一支穿云箭!”
楚敦煌笑呵呵道:“千军万马来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