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楚敦煌和王自成还有胖子瘦子气喘吁吁的跑到赵允教官的廨舍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今夜无月,唯有赵教官的廨舍里一豆灯火微茫,教官坐在桌前,手里翻弄着几本老旧的兵书,见到他们四个,也不说话,只是沉默的看书,将烛台拉近了些。
楚敦煌和王自成相视一眼,从对方的眸中看到了无奈,只好一同沉默着,低下头,也不敢说话。
过了许久,当峰顶钟楼上的钟声敲响时,赵允才把手中的书放下,手指不轻不重的点了点桌子,道:“前日放假,你们都去了哪?”
胖子和瘦子登时有些扭捏,也不说话,只是嘿然笑了笑。
赵允也笑了,望着胖子,轻声道:“三天没饭吃!”
胖子脸色一苦,忙道:“别介,教官您倒是有点新法子行不行。得得得,我说,我们......去了千羽楼。不过没留宿,只是去那听听曲,喝点酒。”
赵允转过眼,望了望楚敦煌和王自成,问道:“是这样吗。”
楚敦煌点了点头,尴尬道:“是。”
“今天山上来了两个刑理院的官员。”赵允用针挑了一下烛台的芯儿,缓缓道:“说是洛城出了件案子,国公府世子突然暴病,满城医师束手无策。而暴病之前,他曾和你们在千羽楼有过冲突。说说,有这回事吗?”
瘦子抢道:“是有这么回事,但不是我们和他冲突,而是他和我们冲突,且几次三番羞辱我等。后来因为......因为某些变故,他就走了,再之后关于世子暴病云云,我们就不清楚了。此事地四班的李鸣远和范元良也在场,他们也是知道的。”
瘦子解释了一大通,可谁都没有看到,楚敦煌的手心微微攥紧,眉头轻轻耸动了一下。
“某些变故......”赵允呵呵笑了笑,道:“顾左右而言其他,有什么不好说的。不就是南宫郡主带着铁寒郎,揍了国公世子一顿吗?也值得你左遮右挡。”
瘦子吓了一跳,忙道:“教官您知道这事啊!”
“你们来之前,李鸣远和范元良已经被我叫过来盘问过了。”赵允淡淡开口,继而道:“此事王自成不在场,我倒不说了,只是你们三个,实在令人失望。”
瘦子低下头,喃喃道:“教官,我们知错了。”
胖子也道:“我们不该孟浪行事,还望教官恕罪,怎么罚都行,可千万不要辟谷......”
“错在哪了?”赵允站起身,目光炯炯的看着胖子瘦子还有楚敦煌。
“不该和人冲突,不该行事莽撞,不该......”胖子和瘦子出身崇文院,关于检讨之类的形式自然熟极而流,于是张口便来,转眼间就扔出去了两个大帽子扣在自个儿的头上。不过这帽子却扣的有点不甘心不情愿,以至于连带着楚敦煌气势都蔫了下来。
赵允哼了一声,打断了胖子和瘦子的“不该”,冷声道:“你们是不该,最不该的,是堕了尚武堂的名声。”
胖子和瘦子一愣,不禁抬起头来,傻傻的看着赵教官。
“我尚武堂开办以来,放眼国朝,只有咱们削别人面子的份儿,从未有人能削咱们的面子。你们的师兄前辈,我尚武堂历届的学子,睥睨朝堂,马踏江湖,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壮志凌云。因此,咱们才能造就‘六院两府,无人敢触’的名头,可你们看看你们,竟然会被一个区区的国公府给压的不敢说话!”
这连珠炮似的责骂让楚敦煌和王自CD惊呆了,不由得张开嘴,看着赵教官一脸的愤懑,脑海里倒海翻江。
“换成任何别的学子,上官家敢龇牙?牙给你掰喽!国公府怎么了?咱们尚武堂也不是没有过堵着王侯公府让人赔礼道歉的光荣事迹,那上官家的黄口小儿敢对尚武堂学子龇牙咧嘴?别忘了他亲叔叔就曾是咱们尚武堂的学生!”
“下回如果再有敢跟尚武堂叫板的人,别管他是谁,上去先给我一顿揍,揍不过就记着他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哪家的住在哪,回来跟教官们打个招呼,我尚武堂五百学子活劈了他!”
赵允恨铁不成钢的把众人痛骂一顿,目光骄傲的沉声道:“记着,不管比什么,没谁能比得过咱们尚武堂,因为咱们的靠山,是天子陛下!”
我尚武堂五百学子活劈了他!
因为咱们的靠山,是天子陛下!
这两句话让胖子和瘦子热泪盈眶,终于明白为什么推荐生如此受人鄙夷,却还是愿意来尚武堂进修。因为只要进了尚武堂,你就有了个名头,那叫“尚武学子”,只要你有这个名头,就一生在尚武堂的庇佑之下。
王自成倒吸一口凉气,与楚敦煌相视一眼,不由得同声叹道:“霸气!”
赵允呼了一口气,声音略微放低,道:“当然,尚武堂内少不了相互置气和派系之争,但那只是关起门来的自家事,自家事自家解决,你就是打出脑浆子,也没什么。可是如果有外人敢多嘴,尚武堂就是铁板一片,拍也拍死他。”
四人同时躬身,对赵允道:“学生明白了!”
赵允点了点头,重新坐在椅子上,随意道:“李鸣远和范元良这两个家伙吃里扒外,帮着外人难为同窗学子,我已经命记惩教官一人断他一条胳膊,以示惩戒。你们要记得,尚武堂学子,可以相互鄙薄,但绝不能勾连外人,这是大忌!”
四人再次躬身,点头道:“学生明白了。”
赵允挥了挥手,道:“此事就算了,退下吧,王自成和楚敦煌留一下。”
胖子和瘦子马上向楚敦煌和王自成投去一个兄弟好自为之的表情,嘻嘻哈哈的出了廨舍,向宿馆而去。
房间内的气氛重新宁静下来。
赵允似乎有些疲惫,斜斜靠在椅子上,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整个人的精气神有点不畅。他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楚敦煌,又打量了一会儿王自成,然后闭上了眼,好像睡着了一样。
房间内只有烛花偶尔炸响时的动静。
窗外星光点点,却是一片昏暗,初冬的空气有点寒,赵教官的廨舍内并没有生炉子,所以显得格外的清冷。楚敦煌站在那,与王自成对视了一眼,突然觉得有点紧张。
赵允开口了。
“关于国公府世子的暴病,到底和你们两个有没有关系。”
这句话从赵允的口中说出,一字一顿,十分缓慢。但楚敦煌和王自成却分明感到了一股强大的压力自赵教官的身上透体而出,犹如蛰伏在灰暗中的巨兽,缓缓逼了过来。这种超层次的威压让楚敦煌口干舌燥,王自成也紧紧皱眉,目光低垂下去。
“有没有关系!”
五个字在楚敦煌的脑门徜徉,他沉默片刻,顶着威压,终于道:“没有!”
赵允突兀的睁开眼,一双眼睛直视楚敦煌,好似两道闪电劈了过来。楚敦煌心中咯噔一声,左手手指的指甲毫不犹豫的插入指腹,钻心的疼痛感让他灵台猛的清明。他迎着赵允的目光,努力平静道:“没有。”
赵允眯起眼,终于把目光转开,移到了王自成身上:“你呢?”
王自成显得轻松许多,道:“学生从没见过什么国公世子。”
赵允点了点头,片刻之后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莫非,真是南方邪教......”喃喃完这话,赵允又道:“留你们两个在这,是有些事情要和你们说一下。”赵允坐正了身子,道:“今日天元海战,你们表现的相当不错,尤其是你,王自成。学堂对北疆军伍的年轻学子向来条件优渥,且你本身又是北关的猎狐手,资历仅次徐秀海。我有个想法,要你们商议一下。”
赵允顿了一顿,对楚敦煌和王自成轻声道:“你们可愿意转入天字一班?”
两人一愣,楚敦煌忍不住问道:“什么?”
“转入天字一班。”赵允笑道:“想来你们也是知道的,尚武堂每期学子结业,都会分出甲乙丙丁四科生,甲科基本都是从天字班挑选,而日后能封疆大吏的,往往也都是甲字科学员,你们出色的表现让总教大人很满意,总教大人想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看是否愿意转进天字一班。”赵允敲了敲桌子上的薄书,又道:“你们的档案都在这里,若是同意,我可以马上把它们存入天字一班......和徐秀海,一个班级。”
楚敦煌望了望王自成,王自成看了看楚敦煌。
半晌,二人都笑了,楚敦煌道:“我觉得种菜也挺好,我已经学会种菜了。”
王自成道:“我觉得玄三班就不错,那的人我快认识完了。”
赵允却不见有任何的失望,只是悠悠叹了一口气,道:“既如此,那就算了吧。你们可以走了,记得不要把这件事传出去。”
两人点头,躬身告辞而去。
他们刚刚出门,赵允便自言自语道:“说实话,这学生不错,让你捡到宝了。”
从廨舍的里间中,突然有一人挑帘而出。这人瘸着一条腿,拄着个拐杖,正是玄三班的教官,钟正浩。
“意志坚定,品行出色,完全不像是往常的推荐生,即便放在应试生里,也是千里挑一。老钟,你运气好哟。”赵允打趣着踢了钟正浩一脚,变戏法似的摸出来一瓶总裁决曾送的酒,道:“说请你喝酒,就请你喝酒,绝不诓你。这酒可是总裁决大人当年送我的,虽然是果子酒,但绝对不逊于今日赌的西风烈。”
钟正浩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他饮了一杯酒之后,才看着门口的方向,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感到后悔。
他觉得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