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成的声音很冷,但却包含着巨大的,不容置疑的笃定。裁判紧皱眉头,看了一眼同样眉头紧皱的赵允,半晌才喃喃自语道:“倒也......不算违反推演规则。”
好些学员这才看明白,不由得叹道:“壮士断腕,其勇可嘉。半狼族毕竟不像我南朝,王都一破,国朝濒临倾倒,半狼族本身便是游牧,即便王城被破,只要单于不死,便无伤大雅。毕竟单于所在之地方,便是半狼族王帐所在之地方......这手玩的绝,简直是绝处逢存,虽然免不了失败,但......他难道真的是个推荐生吗?”
赵允身边的教官眯起眼,低声对赵允道:“这个学生的推演,与当年我军机院参议部推演的想法,如出一辙。虽然大胆冒险,可也算是在天元海登陆成功后半狼族唯一的希望!此子能与军机院参议部不谋而合,实在不简单。”
地四班学员看着沙盘,手里提着豹尾节杖,望着态势愈发复杂的战场,说道:“我军先行拿下圣光城,破其大后方!”
王自成道:“我王帐单于弃城南下,命令边关军队结束与南朝之对峙,迅速化整为零,全力穿插进敌之后方!”
“我边关之军必全力阻隔,扼守关口,力图将其截杀于关外!”
“南朝大军兵分六路,突进至草原以内,营城驻防。与我半狼族对峙之时,为集中力量,曾收缩防线,所以敌军此时防线狭窄。我军可趁此薄弱之处,全力向防线后方迂回,草原兵勇,善骑射,机动能力远超南朝军队,必可乘势而下,夺关而入!”
“我军放弃北上,可回师追击!同时,命令轻骑火烧圣光城,然后横扫草原诸部!”
“向南!”王自成顿住了,他的手指在沙盘上摩挲,划过一马平川的草原,划过镜子一般的天元海,而后陷入沉默,半晌,他用中指狠狠敲了敲沙盘,连连叫道:“向南,我军向南,一路向南。”说着,他指着一个相当显著的标志,沉声道:“直逼此地!”
四周像是炸了锅一样。
裁判瞪大眼睛看着王自成指的地方,喃喃道:“你......疯了?”
他指的地方,正是南朝京畿,天下第一雄城——洛城!
“我没疯,相反我很镇定。”王自成喃喃道:“武帝北伐,有开天辟地之雄壮毅力,但北伐一役,从者百万,天下兵马,十之八九都调往了北边。就连武帝本人,都带着天子羽林赶赴北关边陲御驾亲征。但如此一来,后方必定空虚,京畿驻防军队,就只剩下了巡城兵马司那一万两千士卒。我之骑兵,就算勉强入关只有十万,也足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攻破洛城,哪怕它是天下第一雄城!”
地四班的学员眯起眼睛道:“我说了,我将回师追击!”
徐秀海沉声道:“南朝军伍,虽然经过武皇帝多年苦心经营,拥有了数量可观的骑兵。但总体上,还是步兵占多。加上天元海登陆战为了给轻骑提供便利,征用了大批军马,所以此时此刻,南朝就算回师追击,也会被半狼族骑兵落在后面!”
地四班学员又道:“我可抛弃步兵,专以骑兵追赶!”
楚敦煌想了想,道:“这样我便可沿路设伏,袭杀你军。必要之时,我更可以再次来个迂回穿插,绕到你步兵之后,以骑兵对步兵......想来你知道后果。再说,南朝众军队少了骑步结合的战阵,在轻骑的追袭战中,并无优势。而南朝仅仅的轻骑主力,现在正在空荡的草原上杀人放火。”
地四班的学员额头开始冒汗,却仍旧不甘心道:“洛城乃天下第一雄城,城防坚固,守备森严,你想顷刻破城,未免痴人说梦。”
胖子和瘦子倒是笑了,嘿然道:“这个倒也无妨。古人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我军行军过程中,可全力切断彼之驿道,派专人封锁洛城与前线的消息往来并刺杀信使。一路上还可散播谣言,就说天元海登陆不利,水师遭受重创,几近全军覆没。王帐单于乘势发起突袭,大败南朝于草原之上,武帝重伤,龙驭宾天,单于亲提劲旅,直奔洛城!哦对了,这个水师遭受重创全军覆没的消息,可是真的哟!”
地四班的学员暗暗捶了一下沙盘,叫道:“可一旦战争打响,你的所有谎言都将被拆穿,即便洛城沦陷,我大军也会再次围城,将敌军一网打尽!说来说去,你们都是要输,只是方式方法不同,活的时间略微长些而已。”
“未必见得!”穆助笑了,不过笑完之后却神情苦涩,淡淡道:“我朝立国以来,分封诸王大大小小已有百余,其中强弱有别,性格有差,各自不同。若真是洛城沦陷,你当天下的各位王爷,会当省油的灯吗?”
赵允的脸色一变,冷声道:“此言诛心!”
穆助叹了口气,躬身道:“学生无心之言,望教官恕罪!”
赵允瞪了他一眼,却并不再说话。
地四班学员脸色难看之极,半晌,终于道:“难道你破城之后,便认为可以亡我南朝?便可扭转胜负之局面?”
“不能,但我赌的是,你赌不起!”王自成道:“方才一切推演只是推演,战争中情况瞬息万变,大到主帅决策,小到骑兵马掌,都会影响到整个战局的走向。因为一切都不确定,所以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豪赌,我想问的是,你赌不赌的起,敢不敢赌!”
赌什么?赌的自然是南朝愿不愿意付出王都沦陷的代价,冒着壮士断腕的痛苦,承担着诸王作乱的可能性风险,将北方半狼族一网打尽!到了这个地步,就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军事问题了,更要考虑政治,这对于一个尚武堂的学子而言,着实困难了点。
正是因为困难,所以地四班的学子沉声道:“我不敢赌!”
“那天元海战,就失去了意义!”
王自成一字一顿的道:“此战之结果,不言自明!”
地四班学子深吸一口气,现而今,这六名被王自成冒死的打法已经震撼的无以复加的学员们只能用这种深呼吸的方式平复自己的心情了。半晌,为首的指挥官终于放下了自己的豹尾节杖,对裁判道:“我认输!”
全场寂静无声!
就......就这样反败为胜?
玄三班的胜利来的太突然,以至于所有的学员都愣在当场,忘了为胜者欢呼,也忘了为败者惋惜。只有地四班的教官麦兴国缓缓站了起来,面色沉毅道:“你这是赌博,不是战斗,你要记得,你是个主帅,而不是赌徒!”
破天荒的,钟正浩没有说话,而是站在麦兴国的身边,目光垂在自己拍碎的椅子上,陷入了沉默。
王自成没有说话,六名玄三班的参战学员都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观战的学员们突然激动起来,一时间沸反盈天。
“抗议,这不成立,半狼族如何能够像他所说的,轻易突破我北军的防线?这是不负责任的猜测!”
“无稽之谈,简直是无稽之谈。试问天底下谁会用这样的打法!陷自己于绝境,稍有不慎,这种大迂回的战术就会变成他自己的坟墓,更不要说攻占我京畿之地!”
“当我南朝军队都是土鸡瓦狗吗?任你蹂躏亵玩?还说什么穿插迂回,实在是异想天开!”
“教官说的对,你就是一个赌徒,这种不负责任的言论你也敢说出口?纸上谈兵,误国误民。”
嘈嘈切切,观战的学子们叫嚷着不公平,纷纷要求重赛,破口大骂中还夹杂着冷嘲热讽。
“什么豪赌,什么大迂回,还不是借着天字一哥徐秀海的风光。这点子若是他想出来的,我宁肯****!”
“徐哥是天字一班的,本就不是你们玄三班学员,即便是赢了,那也是徐哥的功劳,跟你一个推荐生有什么关系?看你那趾高气昂的样,简直不要脸!”
徐秀海皱了皱眉,却不屑于解释,而是冷冷笑了两声,低声对楚敦煌道:“总有些懦夫是输不起的,既然赢了,西风烈总该有我一份,我在后山等你把我的酒带来。”
楚敦煌愣了一下,又听到徐秀海轻声道:“待会我再谢你。”
没等楚敦煌答话,徐秀海扭头便走,穿过教馆,向后山而去。
徐秀海的突然离开,更加让这群学员们气氛激烈,除了天字一班的学生面面相觑外,所有人则是专挑着污言秽语朝王自成泼来。
“这群推荐生,从头到尾一直在说半狼族的好话,一口一个我军,叫的那叫一个顺口。我南朝军队神武铿锵,是半狼族催马也赶不上的,依我看,他们这些推荐生根本就是半狼族派来的奸细!”
胖子和瘦子再也忍不住了,撸了撸袖管,骂道:“他奶奶的,输了他们骂,赢了他们骂,上课他们骂,不上课也骂,说话他们骂,不说话他们更骂。娘的,老子们算是看清楚了,这群家伙就是对咱们推荐生有意见。老子不管了,今天破着被开除,也要骂回去,妈的,跟崇文院的编修比骂人,反了你了!”
穆助叹了口气,对胖子道:“我觉得他们不该骂,因为没人比我素质更低了。”
然而他们三个却都没能骂出去,因为王自成突然笑了。他笑的无比欢畅,笑的无比灿烂,他走到正中间,站在沙盘当中,对着所有的学员哈哈大笑。
学员们被他的动作给弄懵了,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被骂的患了失心疯?怎么这个时候还在笑?
然后下一刻,他们就看到了此生最为震撼的场面!
王自成将自己的衣服缓缓解开,然后裸露出了上半身。
在他的身上,纵横分布着数不清的刀疤。这些刀疤彼此平行着、交错着、紧贴着、缠绵着,将他的身子变成了由一条条刀疤组成的可怖肉体!胸膛,小腹,后背,甚至脖颈都有刀疤排列。王自成就站在那,一动不动,目光冷冷的扫过众人。
“知道怎么来的吗?”王自成再没了那股猥琐而小心翼翼的气息,转而取代它们的,是一股极为强横的气质。他平静道:“等你们身上被半狼人砍出了这些疤痕之后,再来跟我谈关于奸细的事情吧。”
赵允眯了眯眼,突然问道:“你是北关猎狐手?”
王自成嘴角咧出一抹笑容,不过却冷意森然。而后,他点了点头。
赵允叹了口气,站起了身子,开始鼓掌。
掌声突兀而响亮,赵允身后的教官也沉默的站起来,开始鼓掌。仿佛会传染似的,所有的教官都站了起来,一排一排的站起来,开始鼓掌。
钟正浩没有鼓,他站在那里,瘸着一条腿,平静的看着王自成,然后微微躬了躬身子。
这个动作所被赋予的意义,相当明显。
所有观战的学子都愣在当场,片刻后,从天字一班开始,学子们自发的做了一个动作。
伸出一只手,撩起冬装的下摆,另一只右手放在胸前,然后缓缓躬下身子,使得上身平行于地面。
尚武堂最为尊崇的礼节!
这是所有人,对一个北关猎狐手,一个活着的北关猎狐手表示最崇高的敬意。
楚敦煌看着王自成,看着有些滑稽般光着膀子的王自成,不确定他的眼角,有没有泪水划过。
瘦子和胖子都看呆了,愣愣的望着王自成,穆助在一旁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半晌喃喃道:“帅呆了!”
是的,帅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