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王自成大醉。
楚敦煌和敏达将酒醉不醒的王自成背回了瘦子家,一路上楚敦煌沉默无言,敏达也没有多问。到了瘦子家后,瘦子吩咐下人做了些醒酒汤,几人分着喝了两碗,便各自回屋休息,只有楚敦煌站在庭院中,坐在台阶上,怔怔出神。
敏达本是要陪他,但楚敦煌没让,他只是自己坐在那,看着天空点点繁星,感受着初冬从北方吹来的寒风,发了整整一夜的呆。
第二天天色大亮之后,他才起身。夜里风云突变,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在黎明时分下了下来,楚敦煌匆匆洗漱,找下人要了一把油伞,谁也没惊动,独自出了门。
大街上更冷,清早整个城市都空空荡荡,宽阔的街道上空无一人,雨水从屋檐滴落下来,声音珠帘般滚动。楚敦煌撑开油伞,向城西而去,灰蒙蒙的天空下只有他一个人彳亍在整洁清净的街道上,任由雨水从身边流下。
过了天元坊,雨水变得更浓密了些,买小吃的小贩统统没有出摊,只有少许的几个店家卸开了门板,穿着厚厚的衣服抬头斜望着天空,愁眉苦脸。
楚敦煌觉得有些饿,四下看看,却并未见卖早餐的店铺。只有在一处三角屋檐下,有个年老的婆婆在卖豆花。他走过去,要了碗豆花,收了雨伞,在矮矮的竹蹬上坐下,雨水顺着屋檐留下来,激入半缕寒气。
大清早的,再加上雨水,统共就两个客人。一个是楚敦煌,另外一个则看不清脸。他穿着一件很宽大的衣服,领子折起来,堪堪挡住一半的脸颊。这个客人也要了碗豆花,拿着勺子一口一口的吃,速度不慢也不快,眼睛只盯着面前的瓷碗。
这客人吃完以后,摸了摸怀里,手指僵硬了一下,他抬起头,朝老婆婆道:“大娘,我的钱丢了,下回来时再还你如何?”
老婆婆显然愣了下,提着舀豆花的扁勺子看了看这位没钱付账的客人。但她并没有说话,而是就这么看着他,仿佛是在说“大娘也是小本生意,可赊不起帐。”
老婆婆的目光让这客人觉得有点尴尬,他转过头,看着坐的端正的楚敦煌,酝酿了一下,道:“这位公子,可否借在下两枚铜板。”
楚敦煌笑道:“公子不敢当,阁下客气了。”他转而看着老婆婆,道:“阿婆,他的钱我付了。”
那老婆婆笑了,舀了一碗豆花端给楚敦煌。楚敦煌付了四个铜板,阿婆点头致谢,又扭头给豆花瓮盖上棉絮。
这客人朝楚敦煌拱了拱手,道:“多谢,日后相遇,必定奉还。”说完起身便走,竟是连再寒暄两句的想法都没有。也正是在他起身之后,楚敦煌才看到了他的脸,不由得愣住了,正准备出声喊他的名字,但他却已经走远了。
徐秀海。
楚敦煌暗自诧异,此人竟然是尚武堂天字一班的徐秀海。原来他也来了洛城,只是不知道这么早的天,他要干嘛去。徐秀海去的方向是东面,正好与要去城西的楚敦煌相反,楚敦煌皱了皱眉,又不禁莞尔暗道:“徐秀海找我借钱?”
匆匆吃完豆花,雨水愈加的细密急促了。楚敦煌撑开油伞,朝着千羽楼的方向而去,路过街巷市坊,因了这场冷雨的缘故,商铺关门的关门,歇业的歇业,人都待在家里,罕有出门的。
整个天空在雨中呈现着深青色,洛城的房屋、阁楼则是灰色,使得眼前景象看起来格外的素净。就连常常披红挂彩的千羽楼,都一反常态,变得优雅而寂静。
楚敦煌刚刚来到门口,就看两个小姑娘穿着云白色的大氅,打着油伞站在街边,像是在等什么人。其中一个还是昨日为楚敦煌弹胡琴的清倌人!这两个小姑娘一看见楚敦煌,便匆匆迎了上来,持伞盈盈一礼,声如脆莺,呼了声:“久候公子。”
“不敢当不敢当。”楚敦煌吓了一跳,忙致意还礼,又有点迷惑,便问道:“你们在这里等我吗?”
“回公子的话。”昨日弹胡琴的小姑娘轻声道:“是,韩衣姐姐吩咐的,从黎明就开始等了。姐姐说,公子今日何时来,我们就要等到何时,见到公子后,直接可去见她。”
楚敦煌皱了皱眉,问道:“两位姑娘,说实话,我与你们韩姐姐只是一面之缘,之前从未见过,我也非洛城人,更无交集。不知道韩姑娘要见我,所为何事?”
另外一个小姑娘低眉答道:“公子不知,我们就更不知了。公子且宽心,见到韩姐姐后,心中疑问想必自能迎刃而解。”
弹胡琴的小姑娘显然较为开心,她偷偷望了望楚敦煌,见得楚敦煌眉头皱了一下,自己的眉头也不由得微蹙。见得楚敦煌舒了一口气,她也觉得心中莫名畅快,当下站在他的身边,轻声道:“公子请。”
楚敦煌点了点头,并没有注意到小姑娘微小的神情变化。
进了楼子,才发现整座楼安静的过分。这也可以理解,一来毕竟是初冬雨,寒气逼人,很多恩客未必舍得出门。二来是昨日小雪,该逛的青楼该喝的花酒都一一做差不多了,总不能夜夜宿醉在勾栏之地吧,又不是人人都是欧阳老院长。这第三嘛,昨日横空杀出的郡主娘娘的封口,自然又起了很大一部分作用。
楚敦煌绕过前厅,进入后庭。
后院先是一个不大的庭院,像是个天井,里面有荷塘,不过现在早已是残花残荷,满池死水。过了天井,再穿过一道门墙,才是正儿八经的后院。
先是四通八达曲径通幽的各种小路,都以鹅卵石铺就,有的则是五寸宽两尺长两寸厚的木板铺就,看起来自然又典雅。绿化则是以紫竹和各色花卉为主,不过既然是冬天,当然只有紫竹还能看出一点点风致。
沿着小径又走了许久,才看到几株柳树。一座白色小楼,就掩在柳树之中。两个姑娘将他带到小楼门口,便低头告辞,剩楚敦煌一个人站在门口茫然不知所措。
不过既然是佳人相邀,楚敦煌也不会做出那种未逢敌人便狼狈溃败的事。他走进小楼,也不看各种家具陈设和布局,找到楼梯,径直上了二楼。
然后一抹纯白色的光影便映入他的眼帘。
韩衣姑娘穿着素净的甚至有些丧气的白色衣服,不施粉黛,半倚窗扉,静静的望着楼外连绵的雨水,怔怔出神。许是背后长了眼睛,能看到楚敦煌似的,韩衣姑娘轻声道:“你来了。”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不是公子,不是爷台,而是干干净净,轻轻松松的一句“你”。
楚敦煌有点看不懂今日此时的韩衣姑娘,于是老老实实的答了一句:“嗯,是我。”
韩衣姑娘静静道:“你姓楚,叫楚敦煌,生于甲子年三月......或者是四月。你母亲叫木绵绵,你是冰海帝国王系子弟,今年八月初来到洛城。”
楚敦煌大惊失色,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右手手掌张开,白丝涌出,左手瞬间结落花听风印,眼神变得寒冷无比,充满警惕的打量着这个一身素衣的女人!
她......她如何对自己了解如此精确,她是谁?
楚敦煌心脏砰砰跳动,淡淡的杀气在小楼中氤氲开来。
而被他杀气笼罩的韩衣姑娘却不动声色,继续道:“你今年......正好十岁,绵绵姐怀了你的时候,告诉我说,她希望是个女孩,因为女孩不像男孩那样,让父母那么操心。虽然事不随人意,但你和你母亲,长的真像。”
绵绵姐。
你和你母亲,长的真像。
一字一句,像是春雷一样,在楚敦煌的脑海中炸响。眼前的这个女人说着话,就像是在乡野之间碎碎念的妇人一般,平静,自然,还带着点戏谑。可是她的每一句话,对楚敦煌而言,都是汹涌澎湃的海潮,让他呆在原地,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你是谁?”半晌,楚敦煌轻轻松开紧捏着的剑诀和手中的魇绣。询问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惘然,一丝震惊,一丝期许和一丝急迫。
韩衣回过头来,早已是泪流满面,她看着这个不过十岁却如同十六岁的男孩,一字一顿的道:“我是你母亲的结拜妹妹,我是你的韩姨。”
楚敦煌呆住了,忽然想起母亲挂卧房的那张画像,想起了昨日里初见眼前这女人时,自然的惘然与熟悉。
“我不是说笑,我真的见过你。”
“我母亲有一幅画,画里的人......和你很像。”
楚敦煌忽然觉得自己想哭,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被扑簌簌而落的眼泪取代。他永远不会想到,更永远不曾想到,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自己竟然会有一个姨娘,自己的母亲,竟然还会有一个妹妹。
错不了的,楚敦煌知道,错不了的。
因为除了罗安和父王,根本没有他人知道母亲的南朝姓名叫做楚绵绵。一个略显痴呆的名字,一个提起来就感觉好笑的名字。
他的南朝名字,随了母亲的姓。
楚敦煌开始哭,哭的眼泪怎么止都止不住。他站着哭,慢慢开始蹲着哭,最后开始放声大哭。他蹲在地上的姿势像是个被玩伴抢去了冰糖葫芦的伤心孩子,而事实上,他本来就是个孩子。十岁的年龄,应该是在父亲的马背上被他坚实的胸膛包裹着抵御寒风驰骋冰原的年纪;应该是在荒芜的原野上被母亲牵着手采摘夜灵花的年纪。然而十岁的他,却已经早早举起屠刀,或架在别人的脖子上,或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太累了。
外面的雨声敲打着屋檐,将楚敦煌的呜咽和啜泣统统掩埋掉,只剩下挂在檐角的灯笼在风中摇来晃去,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韩衣也在哭,但却哭的无声。也许在师兄和绵绵姐北上以后,她就已经把哭出声的力气都一次次用干净了,她只是不停的擦眼泪,为自己擦,也为蹲在地上的楚敦煌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