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呐，你怎么在这？”少女像是刚刚才从阿布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眼睛盯着敏达，神色俏皮又有些可爱。似乎完全忘记了前不久，他们才刚刚刀剑相向，生死相搏！这种神经的大条让敏达一时有些失神，竟然忘了所谓的“复仇”两个字，而是愣愣的答道：“我在巡检营......”说完这话，敏达一个激灵，顿时又将刀横了起来，冷声道：“你问我做什么？”
“随便问问啦。”女孩耸了耸肩，道：“不想说可以不说嘛！你在巡检营做什么？当兵吗？不是说半狼族人不能当兵吗。哎对了，你是色拉人还是自由人？看你的样子，不像是色拉人，你是从哪来的？是生在南国，还是从北方草原逃过来的！”
敏达被少女一连串的问题问的有些茫然，他定了定神，沉声道：“你伤了阿布，现在被我们撞见，难道不害怕吗？”
少女扭头看了看呲牙咧嘴的巨狼，惊喜道：“它叫阿布？哈，真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呢。我可没伤它，我可不舍得伤它，不过......我做的确实有不对的地方，这个......”少女有些尴尬的瞧了敏达一眼，然后稍稍郑重的朝他敛了敛裙，低声道：“对不起啦。”
敏达愣住了，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接受这声对不起。
“说起来你也伤了我的朋友啊！”说完对不起的女孩儿一下子又鼓起了嘴，微微皱着眉头朝敏达兴师问罪：“刘五脖子上的伤养了半个月才好呢，他还被吓出了后遗症，现在见了狗都害怕！”说完这话，女孩儿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咯咯道：“前不久还被几条猎狗追的脸色发白，差点被宋一抽鞭子。”
敏达抿着嘴唇，有点看不懂这个姑娘了。她行事是如此刁蛮，却又那么轻佻自然，能叫喊着要把人喂了畜生，却又可以为了一个仆人差点急的哭出来。能张罗着到处抓阿布，却又可以在见了自己与阿布之后一笑泯恩仇熟络的好像是经年好友。
更让敏达看不懂的是，她有那么多的人陪着，却说自己和自己玩才比较开心。
低头思索了良久的敏达抬起头，把刀缓缓的收进鞘里，轻轻对阿布招了招手。阿布愤恨的盯着少女，最终却不甘心的跳进水里，然后游到岸边跑到了敏达身旁。敏达轻声道：“你伤了我的阿布，我伤了你的朋友，扯平了。”
说着话，敏达跳到了阿布身上，只把背影留给少女。
“哎哎哎，你要去哪？”少女惊叫一声，在船上蹦起来冲敏达的背影招手。
“你管得着吗？”敏达的身子僵了一下，但却没有回头，而是冷冷的扔下一句话。阿布扬了扬爪子，就要俯冲出去。
“你别走啊！”少女叫了起来：“再聊聊，再聊聊。”
敏达根本不扭头，却轻轻抓了抓阿布的鬃毛，似乎毫不在意的问道：“聊什么？”
“你......你叫什么啊？”
敏达没有出声，却也没有走，只有阿布打了个喷嚏，好像是在对身后少女没话找话的嘲讽。
少女攥着拳头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想找点什么能挽留住敏达的东西。可是放眼望去，青天静水，月色朦胧，蒹葭摇晃，风吹生寒，什么别的都没有。好半晌，姑娘终于无力的叹了口气，小心翼翼的朝敏达问道：“那，你明天还来吗？”
敏达愣了一下，身子微微僵硬。
“明天我会来，明天是小雪节气，很多人都放假，他们也放假。跟着我的人会少很多，我今天能跑出来，明天就也能跑出来，不过......能早点来吗？黄昏，还是这儿，我在这等你。”少女朝敏达的背影招手，神色有些兴奋，说道：“不管你来不来！”
不管你来不来，我都在这等你。
敏达的心里好像有一泓春水轻轻淌过。等这个字眼，真的很陌生，他没等过别人，也没人等过他，他用手抚摸着阿布的脑袋，一手握着刀鞘，觉得手指有些微微颤抖。
“好了，我说完了。”少女站在小舟上，背着手朝敏达笑，笑的干净明亮，好像一只蝴蝶。她浅蓝色的襦裙在月光下轻盈而干净，淡眉微蹙，眼睛一眨一眨，初冬的月色就落在了睫毛上，肆无忌惮的舞蹈。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觉得有些冷，于是把手放在口边，哈气取暖。星星一样的眼睛望着楚敦煌的背影，有一丝殷切流转。
敏达终于点了点头，沉声说道：“好。”
然后阿布就像离弦的箭一样，远远蹿了出去。
夜空中，只听到女孩儿最后喊出来的一句话。
“别忘了带着阿布。”
耳畔呼呼声响，阿布在急速的奔跑中得意的摇了摇耳朵，楚敦煌懊恼的拍了一下它的头，叫了声：“大狗。”
这是女孩儿对阿布的称呼。
......
......
当第二日敏达来到余兰围场旁边的这块湿地时，太阳还很高，起码还需要一个时辰光线才会柔弱下来，才会到黄昏。他站在昨天就站的地方，望着摇曳的芦苇与芦苇的白穗，没由来的就叹了口气。
他本想食言的。
阿布在他的身边发现了一只旱獭，于是就把这个土拨鼠的腿咬断一只，然后扑上去又松开，扑上去又松开的逗它玩。不过几个来回，这只土拨鼠就动都不动了，任由阿布拨弄，阿布觉得没意思了，便一口咬死，甩在了一旁。
敏达仰头望了望天，忽然觉得自己真是病了。他从来没失眠过，一般都是沾枕头就着，除了碰见敌人以外从未胡思乱想过。敏达的价值观相当朴素，有仇必报，有恩必还，就这么简单。可是为什么再一次碰见这个女孩儿以后，自己忽然就像碰见了平生罕见的大敌一样呢？思绪纷乱，辗转难眠。
“阿布。”敏达叫了一声，道：“咱们还是走吧。”
阿布有点懵，他望着敏达，原地蹦了蹦，似乎是要敏达再考虑一下。毕竟这个家伙昨夜一晚上没睡，躺在树林子里用刀削木头削了大半夜，吵的阿布也没能睡好。阿布很聪明，它自然联想到了那个突如其来的姑娘，于是它斜着眼睛眯了眯敏达，低低叫了一声。
敏达忽然就有点不耐烦了，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阿布垂头丧气的跟在他后面。
“喂，你干嘛去？”一个清脆的声音响在耳后。
敏达怔住了，呆呆愣在原地，倒是阿布霍然回头，冲身后那个说话的人呲了呲牙。阿布没有看到，它的兄弟敏达在听到声音以后，如释重负般轻轻吐了一口气，脸色忽然就稍红了一下，而后有些紧张的眨了眨眼。
“你来那么早啊。”看见敏达停下了，那个说话的人便嘻嘻笑道：“我以为是我来的早，没想到你来的更早，下午好啊，冷冷小郎君！”
冷冷小郎君？
敏达的神色有些抽搐，这个陌生的词汇如何能够与刀头舔血的自己联系起来的？他皱了皱眉，想反驳什么，但最终还是重重的哼了一口气，转身冷漠道：“我不叫冷冷，也不叫小郎君。”
“那你叫什么？”清脆的声音从水面来到了岸边，离敏达只有一丈距离，这个距离让阿布感到茫然，不知道应该把那个声音的主人赶远一点，还是保持沉默。这头巨狼小心翼翼的看了看阿布的神色，最终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挠着脑袋去找自己的土拨鼠了。
眼前的姑娘让他眸中一亮，便有些失神了。
少女换了装束，不再是昨日的淡蓝色襦裙，而是换了一件秋香色的猎装。利落干脆的猎装褪去了襦裙带来的南朝温婉气，反而充满了一丝狂飙突进般的果敢与爽快。原先扎着的马尾分编成了几个小辫，就像春日里垂下的杨柳。耳畔和后脖颈有细微的绒毛，加上少女天然的青春气息与眉目间的柔美，敏达顿时觉得心里漏了一拍。
心中花开，不外如是。
“昨天问你你就不说，既然今天你来了，那总该告诉我了吧！”少女走到敏达面前，扬着脑袋，笑嘻嘻的问道
敏达张了张嘴，却转移了话题：“你来的也很早。”
“哼！”少女瞪了他一眼，道：“不想说算了。”说完她也不管敏达，而是一路小跑跑到阿布面前，正看到阿布把土拨鼠的皮给撕下来。少女拍手笑道：“好厉害的阿布，猎狗都未必能抓到旱獭呢！”
阿布瞅了瞅她，顺带着鄙夷的望了一眼敏达，意思是你不告诉她你的名字，却告诉她我的名字，真不仗义。
少女殷切的看了看在一旁面无表情却心如惊雷的敏达，轻声问道：“我能摸摸它吗？”
敏达愣了下，冲阿布嚷了句半狼族话。阿布顿时面露凶光，抗拒的摇了摇头，可是敏达却异常坚持，两个来回下来，阿布只能低下脑袋，暗骂兄弟太不厚道。
得了准许的少女有些受宠若惊，轻轻的走近阿布，将手放在它的脑袋上。
“好大呀！”少女惊呼，即便是阿布趴在地上，它的头也基本和少女的肩膀持平，少女摸着它的头，就像是在摸一个同龄人的脑袋。
“你怎么把它养这么大的啊！”少女有些惊讶。
“它从小长到现在，自己就长这么大了。”敏达淡淡道。
“你把它从小养到大？”
“......是它把我从小养到大。”
少女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继而震惊的望着敏达：“你是狼孩吗？”
敏达的眼睛眯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点头道：“是，我从小在狼窝里长大，与阿布相依为命！”
少女惊喜的道：“你知道吗？我们家有个传说，我们的祖宗就是狼养大的孩子。他们是两个王子，一母同胞的兄弟，在他们三岁的时候，他们的母亲被邪恶的王后指使杀手暗杀，并把他们扔进了荒山里。但幸运的是，他们被一头失去了狼崽的母狼所救，并哺育他们长大，教他们各种生存的方式，以及求生的技能。”
少女摸着阿布的脑袋，轻声的给敏达讲这个真实性已无法考证的故事。
“他们在狼群的环绕中长到了十六岁，变得强壮，迅捷，聪明。于是他们决定报仇！他们在已故母亲的旧臣帮助下，趁夜发动了政变，杀入了王宫，在黑夜中割下了邪恶王后的头颅。他们是狼的孩子，所以勇敢、果断，敢于直面死亡和鲜血。那一夜他们为自己的母亲成功复仇，并杀掉了邪恶王后已经继承了王位的孩子，那个新君主，重新夺回了本来就属于他们的天下。”
少女的声音在清脆响亮中带着点铿锵的气势，听起来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
“我喜欢这个故事。陷入绝境的兄弟二人，荒山之上的狼群，还有复仇时的激动人心与痛快，真希望这个传说是真的！”少女的手越来越不老实，从抚摸阿布的脑袋变成了环臂抱着它的脑袋，笑着看敏达。
敏达站在岸边，风从远处刮过来。他没有穿巡检营的军服，而仍旧穿着之前的褐色麻衣，神情冷漠，淡淡道：“很美的故事，但不可能是真的。”
少女愣了一下，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这只不过是传说。”敏达看着她，面无表情道：“第一，狼孩永远无法长到十六岁，因为人的肚子无法消化生肉，而一匹母狼，也没办法为一个人类哺育整整十三年，况且，狼王都未必能活那么久。第二，狼养大的孩子根本不可能强壮、迅捷和聪明。他们没有足够的营养，没有人类的教导，只能更加孱弱和瘦小，脑子几如白痴一般。第三，如果他们已经死了的母亲还有旧臣，为什么不去寻找抚养他们；如果旧臣以为他们死了，那为什么当他们要复仇的时候又恰巧出现了？第四......”
敏达看着目瞪口呆的少女，叹了口气，沉声道：“王后既然不是他们的亲生母亲，那么那两位王子只是庶出，南国的继承制度不该是嫡长子继承吗？所以，那个天下本来就不是他们的，他们不是复仇，而是......造反夺权。”
少女一脸发懵，呆呆的看着敏达，快要哭出来了。
“有没有搞错，我是在为你说话哎，你挑我的骨头？”女孩扬了扬拳头，朝楚敦煌就叫了起来。而平常格外护着敏达的阿布却张着嘴打哈欠看热闹，没有丝毫想要插手的意思。
敏达皱了皱眉，心想我只是陈述事实罢了，为什么她会发脾气？
而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刚才还可爱温柔的小姑娘到哪里去了，怎么转眼间眼前的少女就变得凶巴巴的。
敏达无奈道：“这个......对不起。”
女孩“哼”了一声，刚想继续抱着阿布，整个人的脸色却突然变了。而阿布也豁然站了起来，冷冷的朝看起来还空无一物的芦苇荡打量。
“这群讨厌的家伙又追过来了！”
“谁？”敏达愣了一下。
“就是那天在洛城和你们打架的那些家伙啊！我原来挺喜欢和他们一起玩的，可是自从你们打了架以后，他们就开始整天黏着我，喝水跟着吃饭跟着，就连睡觉都要有人守在门外和房顶上，烦死了！”少女皱着眉头，气呼呼的跺了跺脚。
敏达忽然道：“我帮你甩开他们！”
少女“啊”了一声，惊喜的问道：“怎么甩怎么甩？”
敏达指了指阿布，面瘫一样的脸上终于浮出了一丝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