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已是小雪节气,尚武堂满满一个多月的课程终于暂歇,迎来了两日小假,以作休沐探亲之用。胖子和瘦子倒还没觉得什么,王自成听闻此事以后可谓是涕泪满衣裳,心中激动感慨,恨不得痛饮一场才能稍解郁闷。
把课上完以后,三个伙伴结伴往后山赶去。远远的,就看到楚敦煌扛着锄头松土除草,忙的不亦乐乎。时已入冬,天气寒霜涌动,满满的菜园除了生菜之外大多都凋零枯谢,可楚敦煌劳作的这片菜园却绿意茵茵,好似晚春。
看着三个伙伴远远的从山道迤逦而来,楚敦煌便收了锄头,去屋里洗了把脸,拿出后山摘的野果迎上去,笑道:“你们三个倒是从来没有一起来过,今天是犯的什么神经?”
王自成隔着老远便喊道:“嘿,童伯还真把你变成了耕田的农夫。”
楚敦煌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短打,头发干脆利落的盘在后脑,结了个简单方便的发髻。下身是深灰色的扎脚裤,脚上踏着童伯手编的草鞋,脖子里还缠着一条黑乎乎的毛巾。这种派头让王自成和胖瘦二人目瞪口呆,心想一个胧月郡的小伙竟然被童伯给修理成了北方垦荒的农家汉,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吗?
楚敦煌笑眯眯的说道:“耕田怎么了?你们仨想耕还没这条件呢。”
胖子闻言哈哈大笑,对瘦子道:“说的没错,你我倒是想耕读林下,但人愣是不给这机会。敦煌倒好,你看看这等悠闲模样,羡煞旁人喽。”
楚敦煌笑骂一声:“少扯淡,要不咱们换换?”
王自成装模作样的点头,道:“嗯,我看行。”
四人玩笑两句,并肩来到楚敦煌的茅屋前。那有一方石桌和几个石凳,童伯斜眼眯了他们一眼,磕了磕烟灰,起身道:“臭小子们聊天可以,别偷喝老汉的果子酒,老汉去瞧瞧水车去。”
四人爽快的应了一声,王自成坐下,朝楚敦煌道:“原以为你待不住,没想到这一个月里你倒从不抱怨,看来这地方有其独到之处啊。”
楚敦煌笑道:“独到之处自然少不了,主要是童伯酿的果子酒味道鲜美,你不像胖哥和瘦子,常来常尝,否则恐怕连你都不想走了。”
王自成嘿然一笑,贼眉鼠眼的往屋里瞄了一眼,楚敦煌赶忙道:“别瞎看,没听见童伯刚说什么来着,这老头下手可不轻!”
“这点我深有感受。”胖子给自己倒了杯水,叹道:“前段时间没忍住馋虫,偷偷在怀里藏了一竹筒想带回宿馆,结果被老头拿着烟杆撵了半座山......好险没把兄弟我累死。两权相害取其轻,老王我劝你还是甭打这果子酒的主意。”
王自成笑了笑,夺过胖子的水饮了一口,在胖子的抱怨中朝楚敦煌道:“前些日子我带给你的讲义可都看过了?”
楚敦煌微微皱了皱眉,问道:“尚武堂课讲到什么地方了?”
“这一个月里大多是武技课,教官留足了充沛的时间让学子修习武学功法。”王自成道:“只是在月末的时候,开始侧重于策略课程,而今讲到了百年前的武帝北伐。”
“武帝北伐。”楚敦煌喃喃了一声,倒了杯水轻轻啜上了一口。
武帝北伐四个字让胖子和瘦子的神色都不由得恭谨起来,百年前的世宗孝武皇帝以前无古人的旷世战争换取了边陲至今仍在的和平大局,其威望,直至现在,仍旧让人肃然起敬。王自成轻声道:“世宗一朝,我南国倾举国之力,北伐半狼族。那场战争持续了整整九年,无数英灵血洒疆场,一度将半狼族赶到了黑沙漠的边缘,甚至擒杀了金帐王庭的单于。至那一战后,草原的天神血脉断绝,分支出左右两帐王庭,当年大一统的草原,就此分崩离析。现在的几大部落......哼,不过貌合神离,内斗不休,想想武皇帝的功勋,实在令人惊叹心折!”
楚敦煌眯起眼,想想那种旌旗蔽天,从征百万的场景,也是心神激荡。
“昨天刚讲到‘天元海战’,算是北伐中具有转折点意义的一场血战。咱们玄三班和地四班打了个赌,咱们代表半狼族金帐王庭,他们代表南国军机院参议部,准备在已知了所有条件之后,重新推演对抗此海战,赌注是醉霞楼的一百坛西风烈,好多教官都参了赌。不过正好碰上了放假,所以这场推演,也就放到了假期之后。”王自成朝楚敦煌道:“那本讲义上有此战的具体叙述,还有参议部的事后战争总结,你多看看,如果可以,假期结束之后你回班里旁听一节,毕竟此等推演可遇不可求。”
楚敦煌嗯了一声,心驰神往。
胖子和瘦子倒是满不在乎,插口道:“敦煌,尚武堂都放假了,这菜园子还不歇着?今儿哥几个来找你,就是喊你明儿去城里耍耍,怎么样?走一趟!”
楚敦煌愣了一下,道:“这......童伯似乎没提过放假的事。”
“嗨!”胖子摆手道:“就这么大点菜园,水车一开,还需要什么照看,我看童伯净是闲的。你甭管他,就算是压榨剥削也不能不给一天假吧。”
童伯的声音马上就从远处的菜园子里传了过来:“小胖子你说什么呢?”
胖子悚然,立刻叫道:“我说童伯您高雅博学,是咱尚武堂中的一股清流!”
童伯冷冷的哼了一声。
瘦子嘿然道:“这老爷子耳朵真好使,这么远都能听得见。”
楚敦煌苦笑一声,心中暗道何止是耳朵好使,眼睛也好使的很呢。
楚敦煌望了望王自成,轻声问道:“你呢?”
“我?”王自成愣了下,随即嘿嘿笑道:“当然一块去了,毕竟是这俩小子请客,能不狂宰一顿吗。”说完他搂了搂瘦子的肩膀,顿了一下,又平静道:“我顺带着回趟家,去......看看家里人。”
楚敦煌这才猛然想起,王自成是洛城本地人。他望着目光殷切的哥仨,扭头朝童伯所在的地方叫道:“童伯,我能不能请个......”话还没说完,就被胖子给打断了。
胖哥猛的站了起来,把手比作喇叭状朝童伯喊道:“老爷子,等我们从洛城回来一定给你带上关外的小兰花,东山的烟叶,阴干后切丝,枣花蜜,细冰糖,三两滴香油,几滴老窖曲酒,似开未开的小兰花切碎,调制在一起。如果喜欢劲大的烟,可以适量加入一些破碎成粉的烟梗......“
胖子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童伯在远处叫道:“滚滚滚滚滚,快去快回!”
楚敦煌王自成还有瘦子既惊且佩的看着胖子,胖子嘿然一笑,道:“专治各种不服!”
这厢同游的计划被敲定,瘦子对楚敦煌笑道:“明儿我们仨来叫你,我让人订了辆马车,绝对的奢华,家里的车不敢用,我跟家里人说的是本次假期就待在尚武堂不回去了,怕他们又趁机抓我去相亲。咱们明个儿进城以后先去‘香雪池’泡个澡,那儿是地热温泉,里头有一片园子,是我家私产。我让人清场,请玉缘琢科班的角儿唱几场,下午咱们去看看马球,晚上直奔千羽楼。”
计划做的漂漂亮亮,瘦子得意的打了个响指,“咱们也好好潇洒潇洒。”
王自成笑道:“倒忘了你小子是个富贵之家。”
瘦子嘿嘿笑道:“那当然!”
胖子也在笑,不过却笑的有些贼,他看着瘦子,慢条斯理的道:“千羽楼哦......”
瘦子尴尬的嘿了两声,却不说话。王自成顿时想起来这家伙晚上的计划,脸上也浮现出哭笑不得的神情,不过当着茫然不懂的楚敦煌面前,也没拆穿瘦子,只是淡淡道:“你们爱去哪去哪,不过我晚上得回家。”
瘦子顿时有点失落道:“不是吧!”继而扭头朝向楚敦煌,充满殷切的问道:“敦煌,你可别告诉我你也另有安排?”
楚敦煌怔了怔神,答道:“我没事啊。”
“谢天谢地!”胖子与瘦子相视一笑,道:“那就好。”
楚敦煌搞不明白这两个家伙彼此间的猥琐笑容代表着什么意思,干脆不予搭理,而是朝王自成问道:“尚武堂开始授策略课,难道武技课程都已经修完了吗?”
王自成皱了皱眉,想了想答道:“并不算修完,只是听教官说,武技修行在尚武堂中只是修表,只有日后出了尚武堂后,才能修里。尚武堂学子几乎每学年都有一次外放试炼的考核,那时候才是真正的捶打武技的时候。不知道今年的考核是在什么时候,许是在年底,或者在来年开春。”
楚敦煌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问道:“那个......徐秀海如今怎样了?”
王自成一愣,问道:“徐秀海?就是那个开学首日就被天子钦封为金吾卫校尉之职,后来又辞封的学子?”
“对,就是他。”
胖子和瘦子顿时呵呵笑道:“这家伙,妖孽了。”
“妖孽了?”楚敦煌大为不解。
“尚武堂第一人呗。”胖子摆了摆手,道:“天字班的奇才,藏武阁选功法的时候选了一本《北海断浪刀》,后来只用了二十二天就修炼完毕。原先大家还以为是以讹传讹的谣传,谁知道这家伙在山门外,一刀破铁甲三十二!教官都无语了,经总教大人批准,特地又为他开了一次藏武阁,他成了尚武堂甲子年来第二个两次入阁的家伙!”
“这还只是武技,他的策略,更加厉害。”瘦子苦笑一声,道:“天字一班从九月十六日开始,就没有教官愿意去任课了。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凡进教室的教官,都会发现满屋子干干净净,连个桌子椅子都没有,全是精雕细琢的沙盘。教官想开口授课,可以,先在沙盘上和徐秀海练练手,不论是野战、遭遇战、伏击战还是攻坚战;也不论是骑军、步军还是水军,只要能在他手上撑过一个时辰,那就能安安静静的教你的课。否则,甭想让班里有一个人听你的!”瘦子喝了一口水,无奈叹道:“这不,吓的众教官避之如虎。”
楚敦煌有点难以置信,发愣道:“这事总教不管?”
“管?”胖子笑了,道:“教官把状告到总教那,总教会说,那你就跟他打一盘呗,你一个堂堂的尚武堂教官,总不至于连个学生都打不过吧?你听听,这不明摆着护犊子嘛!你说在总教大人这个态度下,哪个教官还愿意去碰灰?”
楚敦煌长叹一口气,喃喃道:“了不起啊......”
瘦子嘿然道:“怎么?心里不舒服了?”
“我不舒服什么啊。”楚敦煌叫了起来。
“我明白。”瘦子怪笑道:“一个是才华横溢天资聪颖且简在帝心的天之骄子,一个呢,是名不经传惨遭歧视且在菜园子浇粪的,还快要被开除的平庸少年,两相对比之下,不舒服也很正常嘛。”
楚敦煌瞪了他一眼,把果子给收了回来,道:“你趁早少吃点吧。”
瘦子嘿了一声,道:“得得得,是真急了。”
楚敦煌眯起眼,把毛巾从脖子上取下来扥了扥,目光不善的盯着瘦子。
瘦子顿时噤若寒蝉。
王自成笑了起来,道:“杆儿,差不多行了。”他抽了瘦子一巴掌,打的瘦子喝骂一声,揉着肩膀。王自成对楚敦煌道:“放心吧,开除不了你。”
楚敦煌愣住了,不知道王自成这话是什么意思。
“杆儿把自己在城东郊的一处庄子给卖了,那是他能动得了的唯一一份地契,他把卖的钱捐了军机院,总教大人为此答应他一个人情,再不提开除你的事了。”
楚敦煌看着嘿嘿笑的瘦子,心里忽然莫名的厚重了许多。这个被哥三个笑称杆儿的家伙,这个整日里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崇文院准编修,做起事来却仗义的仿佛是武林上的豪侠,江湖上的及时雨。
瘦子清了清嗓子,道:“这可是我妈给我的庄子,是我的私房钱,我告诉你是要还的,而且还得加利息,这个利息就按什一利吧,至于什么时候还嘛......哎,胖哥,你觉得两百年怎么样?”
胖子嘿嘿笑道:“我觉得成。”
楚敦煌突然开口:“杆儿,我以后还你一座宫殿。”
瘦子吓了一跳,蹦起来道:“我说你个南蛮子,祸从口出啊!亏得今儿在座的只有咱们四个,要不然全得被铁寒郎逮进天牢里。那宫殿是什么玩意儿,那是帝王之家才能有的,你这叫僭越!”
楚敦煌笃定的道:“我必以一宫赠君!”
瘦子哇呀呀乱叫,好像这样乱叫就听不见楚敦煌的僭越之词了。胖子见楚敦煌嘴里不文不白的话,笑的直不起腰来,只有王自成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初冬的天空明媚晴朗,初冬的朋友热烈豪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