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以后的山峰显得格外静谧,虫鸣在晚秋的凉风中孱弱而吞吐,落叶堆积在山石上氤氲出一丝腐败的味道。楚敦煌打开茅屋的门,他的屋子和童伯的屋子紧紧相邻,童伯很贴心的为他点了一些蒲草,空气中游离着一丝淡淡的香味。
童伯已经睡了,年老的人总是习惯性的爱打瞌睡,至少童伯是这样。菜园子里的菜在黯淡的月光下看得并不真切,天空的远处匍匐来一层层厚厚的云,渐渐挤压向残缺的月亮。
远处的篱笆外有个人影学了两声鹧鸪叫。
楚敦煌朝着“鹧鸪”走过去,脚步放的很轻。他很是欣赏这家伙乱七八糟的技艺,比如说现在的鹧鸪,学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王自成背着一个大包袱,一脸不怀好意的看着楚敦煌,嘿嘿的笑:“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别闹。”楚敦煌摆了摆手,跳过篱笆,把包袱接过来。包袱里是他的一些东西,臂如尚武堂统发的戒训,洛谙的青笛和细雨剑,以及他的北海天心。
大半夜穿越了半个学区才溜到后山的王自成撇了撇嘴,自顾自道:“配合一下嘛。”
“好消息吧。”楚敦煌笑道。
“胖子和瘦子良心发现,体念你在后山待着不易,只有一个衰老头子作伴,特地把自己从修文馆里带来的几本书送给了你。”王自成笑的有点深意,拍了拍他的包袱,道:“都放在里面了,没事的时候翻来看看,解解乏。”
楚敦煌愣了一下,胖子和瘦子来尚武堂时带了很多书这他是知道的,可他又不喜欢看书,这两个崇文院的准编修太热心肠了吧。“替我谢谢他们,虽然......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好消息。”楚敦煌咧了咧嘴,“他们还不如凑一套秋装送给我呢。”
“想的美!”王自成瞪了他一眼,“一共就两套,入学的时候还被教官罚了一套,还凑一套给你?”王自成鄙夷的望了他一眼,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衣服。这时楚敦煌才发现这家伙穿着他入校时的常服,不由得嘿然一笑,暗道自己哪壶不开提了哪壶。王自成的衣服白天的时候都被胖子和瘦子给撕了,就算凑,也是得给这家伙凑一套才对。
“那坏消息呢?”楚敦煌把包袱背在身上,朝王自成扬了扬脑袋。
“坏消息是有传言,你可能要被开除了。”王自成黯然叹了口气,不无惋惜。
楚敦煌愣住了,半晌才紧皱眉头道:“为什么?”
“小道传闻,并不见得真,你别这副表情。”王自成呲牙咧嘴的嘲讽了一句楚敦煌脸上的“我很难过很愤怒”的潜台词,淡淡道:“只是有人说,这回总教决定要好好治理一下推荐生的痼疾,给猴子们看看。既然是给猴子看的,那肯定要杀鸡了,结合着你被发配菜园子的事,大家理所当然的认为你就是那只可怜的鸡喽。”
楚敦煌揉了揉脸,情绪低落的厉害。
“别难过,都告诉你了只是猜测,甭在意。”王自成不怎么会安慰人,他笑着拍了拍楚敦煌肩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天生我材必有用嘛。”
楚敦煌瞪了他一眼,懊恼的抱着包袱蹲在地上,叹了口气。
“在菜园子怎么样?”王自成也蹲下来,不怎么熟练的和楚敦煌寒暄。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家伙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根本就没真心实意的想关注一下楚敦煌在菜园子的近况。楚敦煌自然是个明眼人,他警惕的看了一眼这个家伙,顺藤说道:“不错啊,童伯是个很好的人。”
王自成点点头,忽然嘿嘿的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啊。”楚敦煌忽然感到了一丝不安,他警惕的瞪了王自成一眼。
“陪哥们儿去个地方呗。”王自成还在嘿嘿的笑,一只手抓住楚敦煌的手,轻轻的摇了摇,似乎预备着恶意卖萌。楚敦煌想抽出自己的手,可这家伙握的很用力,他根本抽不出来,于是无奈的问道:“去哪啊,干嘛?”
“去趟藏武阁。”王自成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望着藏武阁的方向,低低道:“怎么样,想不想去。”
“藏武阁?”楚敦煌愣了一下,他想伸手从包袱里把戒训拿出来让王自成看看,戒训上清楚明白的写着“不得私入藏武阁”,这小子是没看见呢,还是装作没看见呢?
“别这么看着我,我就不信你不想去看看。”王自成的目光穿过幽暗的山林落在披着淡淡月色的藏武阁,声音缥缈:“六十年啊,六十年风雨如晦,这座阁楼汇集了天下武学典藏,不说庙堂之上,就算放眼江湖,又有谁比得上。”
楚敦煌沉默片刻,道:“这太冒险了,要是让总教知道......”
“富贵险中求。”王自成笃定道:“三年时间,学子只有一次入阁的机会,如果不偷着进去,咱们可就再没福气一览藏武阁了。”王自成循循善诱,轻轻拍了拍楚敦煌的肩膀。
“不妥吧。”楚敦煌咧了咧嘴。
“你能不能不这么瞻前顾后。”王自成有点不耐烦了,摆摆手喝道:“进一次尚武堂,除了被羞辱被无视之外什么也学不到?那来这干嘛。我说句不好听的,咱们这批推荐生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总教寻个由头给请出尚武堂了,早死晚死都是死,干嘛畏畏缩缩?到时候后悔可别怪兄弟没提醒你。”
楚敦煌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
王自成趁热打铁:“机不可失,干不干?”
楚敦煌咬了咬牙,点头道:“好,听你一次,干了。”顿了顿,他忍不住嘀咕道:“这好事你怎么不拉着胖子他们啊。”
“得了吧。”王自成翻了个白眼:“那些家伙都是崇文院的编修,已然功名在身,让他们弃文修武?除非是天子给他们封个爵位。”顿了一顿,他又嘿然道:“再说胖子那模样,那体格,典型的一个累赘嘛。”
楚敦煌捂着嘴笑了两声。
当下说干便干,楚敦煌把包袱放回屋里,把尚武堂制式的秋装脱了换上童伯给的麻布衣,又扯下两截灰布蒙了脸。出来的时候王自成提议俩人商量点简单的手语,立时便朝藏武阁而去。
藏武阁在夜里显得格外宁静,今夜的天气也很契合“偷鸡摸狗”这种事,原本是朗月当空,但等他们摸到藏武阁前的时候,远处的厚厚云层已经挤压过来,遮住了月光。这两个人身手相当,都是异常的敏捷,不费什么功夫就溜到了藏武阁楼下。
王自成准备充足,在楚敦煌目瞪口呆中从怀里掏出来一捆一捆的细细绳索,这家伙一边炫耀似的把一截槐树根系死在绳子上,一边还得意道:“别看这东西细,可是坚韧的厉害,吊个把个人跟玩似的,我在北边的时候——呃......”王自成说到这,骤然卡住了,他转而道:“待会你把这玩意扔上去,我给你打个掩护。”
楚敦煌愣了一下:“干嘛是我扔?”
“知——知——知——”王自成忽然将手伸进舌头上,吹了几声逼真的知了声。秋末的知了叫声比起盛夏要虚弱很多,但在静谧的夜空里也还是相当刺耳。难得的是王自成还将那抹不甘与依依不舍的意味给学了出来,楚敦煌差点又想笑,顿时明白了为啥绳子得他扔。
王自成可以用知了声遮住绳索与阁楼的碰撞声。
“楼上有守阁的教习,收拾咱们俩肯定没问题,越小心越好。”王自成舔了一下嘴唇,对楚敦煌道:“咱们尽量一次完成,你可别关键时候给我出乱子。”
楚敦煌有点紧张,于是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把绳子卷在左手上,右手提着那槐木树根前端的绳索,中间留出了一尺。楚敦煌其实也是干过这种事的,在冰海帝国王宫时为了偷偷出去采夜灵花,没少跟神殿的祭司用这一招斗智斗勇。
“嗖”,他用力将绳索扔出去,原本以为最多艰难的落在栏杆上,谁知道一下子扣在了屋顶的坐兽身上。这惊艳一掷让王自CD自愧不如,但好在他钦佩之余没忘了制造出虫鸣,掩盖住那一声脆响。
“可以啊你小子。”王自成惊呼:“力气不小啊。”
楚敦煌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嘿然道:“唯手熟尔。”
“看来你也不是什么听话的货。”王自成低声笑道:“你真不像个胧月郡人,总教大人看走了眼。”
楚敦煌心中一紧,忙岔道:“别啰嗦了,赶紧上去吧。”
“不着急。”王自成缓缓摇了摇头,“等一刻,一刻之后没人出来咱们再上去,鬼知道这声响会不会惊动守阁的教习,万一咱们爬到半截教习推门出来抓贼,那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楚敦煌瞪大眼睛看着他,压低了声音评价道:“我觉得你一定是个江洋大盗或者出了名的飞贼,万一被官府抓了你能不把我供出来吗?”
“哈!”王自成笑道:“放心,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请你牢狱双人游。”
俩人打屁了一会儿,阁楼上安安静静,一点动静都没有。王自成这才放了心,示意楚敦煌放哨,自己先上去。
王自成的身手矫健的没天理,而且更加让楚敦煌坚信这家伙一定干过梁上君子的勾当。要不然怎么会如此轻车熟路,像只狸猫一样三五下就蹿上去好多,没几息的功夫已经轻悄悄落在了廊下,扒着栏杆对楚敦煌打了个手势。
“上!”
楚敦煌左右看了看,抓起绳子向上攀爬。
这下也让王自成惊艳不小,这小子在胧月郡是什么人家?干的什么营生?这机警灵活的劲儿都快赶上老子了。王自成对着楚敦煌比了比中指,然后像个猥琐的柴狗一样伏低身子,四处警戒。
俩人顺利溜了上去。
楚敦煌落脚很轻,在木质的地板上四肢爬行着走。这个法子是王自成教的,他趴的比楚敦煌更猥琐,整个人像个暗门子,恨不得连脸都糊地上。所有的门窗都是关闭的,这种杨槐木的门极其坚硬,几乎每隔几寸木板上都会有个漩涡状的木疙瘩。这种木疙瘩用刀使劲砍都未必会留下刀痕,也不知道尚武堂是怎么把它们给做成门的。
王自成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他爬行的路线相当直接,没做任何选择,更没绕任何冤路,朝着从东向西数第三个门摸了过去。
更让楚敦煌惊讶的是,这孙子竟然带了一斤的棉花。楚敦煌眼睛都瞪直了,在他拿出棉花的时候伸手抓住了他,唇语道:“你是不是把我被褥给拆了?”
王自成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后槽牙,唇语回答:“你都搬出去了,要那被褥干嘛?我拿来应一下急。”
楚敦煌唇语:“你拿棉花应什么急?”
王自成做了个嘘的手势,甩开楚敦煌,慢慢在门前直起身子。
这小子站直以后,从怀里掏出一根竹签子,找准了两扇门与墙壁上下的结合点,揪出一撮棉花就塞了进去。手塞不进去的,就拿竹签子捅,捅的满满当当。
楚敦煌无声的张开嘴叹道:“怪才啊。”
这还不算完,棉花捅完了,王自成又从怀里拿出一小瓶灯油,仔仔细细的洇透了棉花,直到灯油从结合点渗出来才算完。楚敦煌拉了他一下,掀开他的衣服往怀里看,王自成惊的抖了下身子,唇语喝道:“干嘛呢你?”
“我看看你里面是不是有个货仓。”楚敦煌唇语叹道:“怎么什么玩意儿都有?”
“你懂什么,这叫不预不立,凡事都得做好万全的准备。”
“我怎么觉得我进你套了呢?”楚敦煌一边唇语,一边捶了王自成一拳。王自成瞪了他一眼,然后从嘴里掏出来一根铜丝,把铜丝插进锁眼里,舔着嘴唇捅来捅去。
没跑了,没跑了,这家伙绝对是江洋大盗,而且肯定还是全国通缉的那种。楚敦煌眼睛都快看瞎了,忽然有点后悔跟这家伙跑来藏武阁一趟。
轻轻“咔”的一声,门锁顺利打开。在锁眼被捅开的一瞬间,王自成就手捂住了铜锁,整个声音大部分被隔绝在他的手掌之中。他做了个好险的表情朝楚敦煌得意的一瞥,这种炫耀似的猥琐让楚敦煌忍不住想一拳搂他脸上。
王自成把锁收起来放进怀里,轻轻推门。因为被塞了棉花,挤了灯油,整个推门的过程中一丁点声音也没有,静的令人发慌。楚敦煌探头往屋里望了一眼,黑灯瞎火,只有熹微的薄弱月光偶尔穿透云层,在屋里打出一溜窗花的剪影。
王自成摆摆手,俩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楚敦煌在后面将门轻轻关住,再一扭头,王自成已经如饥似渴的趴在了书柜前,挨个逡巡搜索起来。
楚敦煌过去拍了拍他肩膀:“你是不是对这地方早有研究?”
王自成挥挥手,示意他自己去找书去,甭瞎嘀咕。楚敦煌皱了一下眉头,他看见王自成脸上露出的表情,那种焦急与渴望是很少见的,他心里泛起一丝波澜,便不再追问,而是和王自成逆方向浏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