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丁茶不能放多,一般一根就能泡整整一壶,如此喝起来才能长久。可这家茶馆已经相当一段时间没泡过苦丁了,也不知是茶博士太忙还是太累,竟是抓了一把茶卷扔进了茶壶中。这壶茶初时喝着还不错,等过了没半刻,整个茶水的颜色便开始加深,味道苦成了石灰味儿,闻一闻都忍不住胃里泛酸。
敏达冲楚敦煌无奈的笑了笑,将一碗黝黑黝黑跟墨水差不多的苦丁茶倒进桌上的瓷盆里。楚敦煌拎起碧螺春给他倒了一杯,敏达尝了一口,笑道:“太柔了,不如喝酒。”
楚敦煌大为同意的点点头。其实说实话,他也不喜欢喝茶,只是从小在母亲那里耳濡目染,但对于父王而言,更喜欢带着他去冰海上打猎,然后灌一口剌心口的烈酒,将刀子一般的寒风化成滚着热浪的哈气。
冰海帝国人人尚酒。
只是轩琅易青哪里能想得到,两个年龄加起来二十出头的家伙对酒的热爱,远远超过了茶。倘若他知道了两人的感慨,肯定会拍着大腿叫道:“失算,失算!”
轩琅易青也爱酒,而且是边陲军旅之中最受欢迎的西风烈!
敏达不嗑瓜子,楚敦煌也不喜欢嗑,敏达看着台上指点江山的说书先生,不由得问道:“他说什么呢?”
楚敦煌皱了皱眉,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没听过这个故事,应该说的是一个伟大的帝王发起的一场战争。”顿了一顿,楚敦煌笑道:“他说的我还能听个差不多,但唱的部分就实在不明白了。”
“听说南朝人文弱。”敏达想了想,认真道:“看来传闻并不可信。”
楚敦煌点了点头。
台上的说书人技艺高超,应该是洛城数一数二的尖儿上人物,言语抑扬顿挫之间将百年前的风云一战描绘的如临其境。再加上出神入化的口技和周边乐师的配合,场见气氛一度高涨,不少人毫不吝啬的打赏银子票子,茶馆掌柜的作揖道谢,高兴的合不拢嘴。
打赏的最为起劲儿的,当是一个劲装打扮的年轻姑娘。
南朝礼教之防并没有那么严重,当今姑娘家出门在外亦是常事。那姑娘看着不大,也就十二三岁,就坐在第一排上,桌上摆着一盒子的钱票和散碎银子。说书的先生一声高喝,她便扔一把银子上去,玩的不亦乐乎,这股利落干脆的劲头,比男子都要厉害。敏达和楚敦煌对视一眼,不禁咋舌道:“这姑娘真有钱。”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深玄色劲装的男子走了进来,快步靠到了前排,压低声音在那劲装少女耳边低语几句。耳语刚刚结束,就看到那少女惊叫一声,喜形于色的站了起来,喊道:“那条大狗抓着了?那你们还等什么呢?快带我过去!”
少女一站起来,几个喝茶的茶客也纷纷起身。这些茶客的装扮同那玄色劲装的男子一模一样,一看就知道是家丁护院之流。五六个人拥着少女,呼呼啦啦的出了茶馆,茶馆旁边有个马厩,少女奔在最前头,翻身利落的跃上了一匹马,提起马鞭扬鞭便走,夜市街上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而此时的敏达和楚敦煌,已经跟出了茶馆。
就在那姑娘喊出“大狗抓着了”几个字时,敏达的脸色便是一变。楚敦煌也立时明白过来,等到玄色劲装的男子路过两人的桌边时,敏达轻轻嗅了一下。
只一下,敏达便眯起了眼。
阿布!
进洛城的时候,两人就考虑到了阿布的惊世骇俗,所以在进城之前,敏达便让阿布先待在城外。可没有想到的是,仅仅才几天时间,阿布竟然就已经被人发现。而且听那少女的口气,阿布此时甚至是在城内!敏达脸色阴沉,望着绝尘而去的马尾,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
夜空中骤然响起一声嗥叫。
敏达的眼睛一亮,拔脚便跑,对楚敦煌道:“跟我来!”
洛城的街巷和房屋就像是迷宫,这是一直生活在草原上的敏达所不曾遇见过的。砖铺和石铺的街道反射着淡淡的月光,敏达一直跑着,只在身后的月色中拖出一条淡淡的影子。
楚敦煌跟在他的后面,听到风声从耳边呼呼刮过,心里一阵惊讶。
他惊讶于自己竟然能够轻松的跟上敏达,甚至还有余力可以超越。他不像敏达,自小长在狼窝,与阿布一同长大,搏杀于草原,是个天生的典型半狼族人。跑这种事,对半狼人而言,从来不是什么难事。
但他不同,作为冰海帝国的王子,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生活中似乎还并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奔跑的。
然而此时此刻,他竟然能够跟得上敏达。楚敦煌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十根手指,干净而洁白,修长而有力。但他知道,这十根手指上,有十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吞噬他的指环,他要么被它吞噬,要么吞噬掉它。
楚敦煌的心中忽然泛起了一丝凉意,自从来到洛城以后,他都似乎尽量避免着回忆在半步多发生的种种事情。他更避免着回忆那个高大的黑袍,回忆那个“魇绣”的原主人,冰海帝国的祭司。
他更加努力着回避被他杀死的这个人,临死前的遗言。
“你会成为王吗?带着天神的祝福......和诅咒。”
楚敦煌忽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就在这个迷宫一样的城池里,在这个只有他和敏达的夜里。面前无尽曲折或笔直的道路,就像是他将要踏上的未来,他不知道幽暗的前面是另一个灯火通明的巷子,还是一堵冷冰冰的砖墙。
敏达的呼吸声很有韵律,节拍循环往复,绝不会错。楚敦煌没有他这样控制自己气息的本领,他一边跑着,一边陷入沉思,甚至某一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保持着呼吸。
猛的,敏达顿住了。
眼前是一个宽一丈的巷子,仿江南风格的高大马头墙在两边像是两座大山,巷子便是一线天。月光从顶上射下来,只能打到墙壁上,其余的便是一片黝黑,然而在这黝黑之中,却又两点蓝色的光芒格外显眼。
还伴有低低的,从嗓子眼里压迫出来的怒吼声。
楚敦煌低声惊呼:“阿布!”
空气中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几匹马倒毙在巷子口,肚破肠流,死相极其凄惨。一群黑色劲装的汉子点起火把,堵在巷子的两头,手里持着弩箭和套绳,以及用细铁索编成的大网。
看样子是这几匹马的死相让他们感到了恐惧而生出了顾忌之心,这些人只站在巷子口,堵住了路。
火把上的火摇摇晃晃,像是个正在跳舞的原始人。钢制的弩箭箭头上散发着精致而优雅的蓝色光芒,这种百炼的精钢,连铁铠甲都穿的过,用来狩猎,似乎有些大材小用。
借着火把跳跃的光芒,有个巨大的影子缓缓进入了光域里。然后——一个像小山一样的银白色皮毛的巨狼踱步走近。
那是怎样的猛兽啊!
在场的劲装汉子齐齐的抽了一口冷气。
虽然这些人里,已经有相当一部分在城外时就见过这头猛兽,甚至有的还是把它抓进洛城的参与者,但那时的这家伙,绝对不能同此时的猛兽相提并论。
那时的它,只不过是被麻药麻翻的狼,绝没有此时这般的嗜血、疯狂!
这头巨狼的嘴角,鼻尖,布满着鲜血;它龇起的狼牙上闪着让人发寒的冷光,喷出的气息中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道。他的脊背耸动着,鲜血在上面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那些是它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咬破骏马喉咙时喷溅出来的血,犹如在沙场人敌人砍中脸颊后留下的伤疤。
参与围猎的这些玄色劲装汉子们对视一眼,脑海中腾的浮现出一个念头。
这头猛兽,要开始喝血了。
“你们这群没用的废物,都进了城还能让它跑掉!而且竟然还眼睁睁的看着这畜生吃掉本小姐的马,那可是李爷爷送我的!”
一声清脆的呵斥响在巷子口,那个在茶馆中一掷千金的少女被一群沉默和肃穆的玄衣劲装人围在当中,挥舞着马鞭鞭打着这群人,口中痛骂不休。然而这群人虽然吃痛,却没有一个人敢稍稍向后退一步,只能硬着头皮挨打,被马鞭抽出数道血痕。
“听着,今晚只要你们能把这畜生捆进府里的兽笼,一人一千两决不食言!如果做不到,我就把你们喂了这头畜生,给我的马陪葬。”
姑娘的声音再次于人群中响起,虽然话说的狠辣,但语气中透露出的却不是如言语中的那般暴戾,更多的则是凶蛮骄纵。
即便如此,也已经让围堵在巷口的人耳根生汗。
阿布站在火把照亮的一片区域里,前半身透出来,后半身却隐藏在黑暗中。它呲着牙,浑身散发的是野兽嗜血的狂躁,这让全副武装的玄衣人不敢靠近。然而玄衣人手中的弓弩和铁索,却也让阿布犹豫不前。
双方陷入了对峙。
如果敏达和楚敦煌是土生土长的南朝人,或许会想起律法中“京师重地,非禁卫铁寒郎不得持弩”的一条,紧跟着他们一定会对眼前这群罔顾律法的人有重新的评估。然而一切并没有如果,敏达的眼睛缓缓发亮,在一刹那,竟然和困在巷子里的阿布一样,泛起幽蓝色的光芒。敏达从腰间抽出那柄他用来砍巫祭的弯刀,仰天狼嗥,然后大踏步的向前飞奔,弯刀在手,惊起一层寒光。
“来者何人!”
护着那少女的人群中骤然站出一个身材中等的汉子来,声音有些嘶哑,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
风卷大旗般的声音从空中刮过,仅仅一眨眼的功夫,便突兀的从两侧房屋的檐下跳出了两个玄色劲装的家伙。这两个人一身浓黑的劲装,衣服紧束在身上,尽皆十分得体,显然是量身而制。每个人的腰间袖口,都用银线绣了一只甩尾的鲤鱼,动态形象,栩栩如生。这两人配合格外默契,一手持短剑,一手是精致小巧的袖珍劲弩,人未到,弩中已经射出两支不过四寸长的短箭。
嗖嗖。
两支短箭在不过两丈的距离里直取敏达的右臂和左腿,速度电光火石,须臾便到。
可敏达却连头都不扭,他仿佛两只耳朵里也长了眼睛似的,瞬息间双手握刀向右一劈,然后顺势牵刀向下,只听到“叮当”两声,夜色中炸开两朵火星。那两支短箭竟然被他如此诡异的轻松截下。而敏达的速度丝毫不减,继续前冲,眨眼间将身后两人撇下。
护着少女的汉子眯了一下眼。
“来人止步了!”
一声清喝,端的是正宗洛城腔,这也是南朝官话,天南海北只要是南朝人都是听得懂的。
可是敏达就不懂!
发声的那人站在巷口,手中握着的是一柄吞口浑圆的钢剑。他眉头紧皱,望着大踏步而来,“咚咚咚咚”像敲着战鼓的敏达,慢慢扣紧剑茎,斜斜指地。
“止!”扣剑的汉子猛一跺脚,身子斜斜掠出,剑锋破开身前空气,直取快速奔来的敏达首级。这一剑毫无花哨,直来直往却力降十会,根本没有所谓的招式可谈。这等打法,不像是江湖剑士,更像是游走在战场的战士。
在那声“止”字出口时,被敏达撇在后面的两人也追了上来,手中反扣短剑,直取敏达后脑。
前有一剑穿空,后有两人奔袭,分明是要逼得敏达受制于人,生生停下。
可是令人没想到的是,提着刀的敏达却根本没有顾忌脑后的那两柄短剑,他眼中只有前路,弯刀被他带的寒意纵横,一刀就劈了出去。
“珰,珰,珰。”
空气中却传来了三声剧烈的撞击声。
护着少女的汉子猛的“咦”了一声。
就在巷口,穿褐色麻衣的持刀少年双手握着一柄弯刀,狠狠的劈在了钢剑上,持剑的人似乎没想到这孩子有如此大的戾气;当对上他的眼睛时,又被他蓝色的瞳孔吓了一跳,虎口巨震,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在麻衣少年的身后,另一个穿淡蓝色对襟的少年,持一柄细长的瘦剑,横剑封挡,拦住了追击的两人。
这两个少年抵背而立,一人持刀,一人持剑,锋锐的如同蔷薇,坚固的好似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