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蒜薹的表情可真丰富,东边日出西边雨,又娇羞了起来,嗲声说,这还差不多。一边用袋子把靴子和断掉的鞋跟一并装了,丢给老车说,人家也不想叫你太破费了,要是碰到鞋匠,就修一修得了。
我想碰到鞋匠的可能性不大,而一般的鞋店怕也都关门了,或许百货大楼还营业,就和老车说,这里是城郊,离百货大楼远着呢,我陪你去吧。
黄蒜薹说,你赶紧收拾吧,叫他自己去。
见老车不高兴,又说,我陪你去行了吧,还真是一步也离不开我哩。
我送两个人出屋,自己回来收拾东西,正往一个尿素袋里塞东西,门被推开又迅速地关上了。一回头,一个热烘烘的身体把我兜头盖脑地抱住。我虽没看清是谁,但知道是黄蒜薹,想问问她怎么回来了,没问出口,她嘴巴已经堵了上来。老车没她力气大,我更不行,在农中时扳手腕,她让我一个半手腕我都扳不过她。一趔趄,双双滚到我刚刚叠好的被窝里。我都不知道自己酒醒了没有,也不知道是怎样褪掉衣服的。但纵使这样,我想我仍然不能把自己说得太无辜了,不想说面对一个投怀送抱的少女就把持不住自己一类的鬼话,实际情形是,预谋虽然没有,也算是半推半就吧。因为刚才听老车说他行将得手的时候便已醋意丛生,恨不得先他一步抵达,终于天遂人愿。
黄蒜薹直嚷着快快快,我自己更是手忙脚乱得不行,两个陡地燃烧起来的身体,一个比一个着急。经验的匮乏使我想起遥远的童年,光着屁股跟小伙伴打架的时候,我其实已练习过这门技术。那时我会操着那个小东西直指对方,隔着遥远的空间距离乱拱一气,嘴里骂着,我日你亲娘,我日你亲娘。我记得跟老车也这么雄赳赳地对骂过,我正屁股一撅一撅地骂得起劲,冷不防他母亲路过,先是照着我的屁股拍了一巴掌,又腆着个大肚子走到我对面来,小狗日的你日我吧,她说,你今天日不死我我就不跟你小狗日的拉倒。那时老车的母亲已身怀六甲,老车的第四个兄弟行将出世,对于那样的庞然怪物,我比好龙的叶公还叶公,一缩头溜了,还跟受了巨大委屈似的哇哇大哭,跑出好远了,还听见她在那哈哈大笑。一晃多年,虽已不至于被一个少女的身体吓跑,但接下来我还是不知道该怎样进行。黄蒜薹也是激情有余业务不熟,只管难为情地把脸扭向一边,以为横陈到我面前就足够了。所谓无师自通,说到底都是蒙人的鬼话。当下我慌不择路,忙活了半天,才听见她醒过神来似的在我下面嘀咕了一声,不是。
那样的事,在我和黄蒜薹都是人生第一次。我不知一个男孩子的第一次性经历算不算失身,要命的是,无论算还是不算,我都没能成功。因为等我弄懂黄蒜薹的“不是”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我已没办法调整我偏离方向的冲锋。好比拍了一封填错地址的加急电报,等眼睁睁地发现纰漏,电波已滴滴答答地上路。而我们都没有重整旗鼓的时间。依老车的多疑和诡计多端,他能给我们这片刻的工夫已是格外疏忽了。那时他一天到晚地纠缠着黄蒜薹,逮住空儿就对她动手动脚。都青春期呢,谁能旷日持久地抵挡住一双来自异性的手,黄蒜薹说她也想了。她的念头是那么古怪,在老车之前,一定先把第一次奉献给我不可。可怜黄蒜薹就为了把她的第一次给我,历经盘算和筹划之苦,一路上都想着怎样支走老车,好跟我独处一会儿。我注目着这个刚刚步入17岁门槛的傻姑娘,想这一切多么宿命。可她还抹着泪水傻笑说,别不高兴好不好,就当人家又逼着你戴了一回手套好不好。这个不伦不类的比喻叫我差点笑出来,却又心酸得笑不出来,只紧紧把她抱到了怀里。
接下来我们迅速地穿衣下床,在老车的摩托车引擎声接近之前,表情和衣物已各就各位。我们偷情偷得有失水准,也欠火候,但打扫起战场来,无一不是行家里手。老车果然没发现什么,因为时间紧迫,她让黄蒜薹穿上一双新买的鞋子,带上我们匆促上路。一路走来,山高林密,时光的力量摧枯拉朽,而这次青涩的性事,却在我成长的河床上中流砥柱,风愈吹愈轮廓分明。一个傻姑娘抹着泪水的笑容,宛若一张遥远年代的黑白照片,朴拙,率真,没心没肺,始终在我记忆的最深处珍藏着。纵使她血流错了位置,疼也疼的不是地方,但带给我的震撼却历久弥新。在时不时的回望中,在与日俱增的负疚和痛惜中,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赶到家时天已擦黑。在一片黑咕隆咚的背景里,墨水村里里外外都灯火通明,一派节日景象。因为先经过黄蒜薹所在的黄坡村,她就在村口下来了,老车一个人把我送到了家。实际上,还没走进家门,我就看见自己家跟别人家的不一样了,院里院外只燃着几支在风里摇曳的红烛。我问闻声迎来的父母和姐弟们,村里不是已经通上电了吗?我父母看看老车没吭声,老车嗨了声说,二壶、老一这两个狗日的真不会办事,我早叫他们来给你家送上电,怎么到现在还没送上?又冲我父母说,大叔大婶你们也真是的,也不跟我说一声。你们等会儿,我这就通知他们。
老车一走,我问父母怎么回事,难道老车他们成了电工?
什么电工啊,我弟弟说,电霸哩。
一说我才知道村里还没通上电,电是老车他们几个人挖了条地沟,从村外油井的电机上偷着埋设过来的。因为距离遥远,他们只扯来一根火线,零线则就地取材,或在院子里埋上一块破铜烂铁,或索性在窗户底下插一根捅煤炉子用的铁棍子,导上电线,灯就亮了。一开始是老车他们几家用,接着是他们邻居,或跟他们关系好些的人家。也有偷着用的,一旦被发现了,要么请他们吃顿饭,要么塞一两条烟,慢慢普及至全村。因为电来得容易,灯泡的瓦数一个比一个大,且大多昼夜通明。尽管那时许多电器还没在村里落脚,但用于照明的人家多了,灯泡的亮度明显减弱。又因为埋在地下的破铜烂铁难免有生锈的,导起电来不那么顺畅,忽明忽暗是常有的事。也不知谁先发明的,灯泡暗时,往地线上泼一盆水,亮度会瞬间增强。一个月前的一个深夜,老车他们在二壶处推牌九,灯泡又暗了,老车的牌兴正浓,就指使二壶去泼水。二壶的地线是一根三角铁做的,多半截埋在厨房的窗户底下,他在院子里摸索了半天也没把灯泡弄亮,说是水缸里的水全他妈给冻结实了,怎么砸都砸不开。
你俩先等一会儿,他边往外走边说,我去隔壁弄盆水来。
老车嫌他窝囊,喊他一声没喊住,转脸问老一说,你要不要去尿个尿?
老一怕自己一离开老车就偷着换牌,摇着头说不尿,我一点也不憋得慌。
操,老车说,尿个尿还管什么憋得慌不憋得慌,难道你憋得慌的时候才尿?
老一还是说,我跟你说了,我不憋得慌。
那你就憋着你的狗尿放着喝吧,老车说,看我的。
当下他丢下牌,径直走到露着半截三角铁的地线那儿,掏出家伙就往上面尿,屋里的灯泡骤然明亮。老车一边抖着他神通广大的尿柱一边得意地笑起来,没笑几声,就变了调门,蹦着高爹娘怪叫。这时二壶掂着个空盆子跑来,他没走到隔壁就发现自己家的灯亮了,没想到竟是叫老车的尿给尿亮的,忍不住乐了。就随手扔了盆子,扯开裤子也要再追加一泡尿的,见老车这样,尿虽憋了回去,却不以为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又出什么洋相,值得这样欢呼?他这句话大约没说完整,比老车先一步扑到三角铁上。屋里的老一尚不知是出事了,怔了怔,跑到门外看,又慌得跑到屋里去,完全是下意识地拉了一下开关,那俩人才算保住了小命。
命虽保住了,人却不同程度地受了伤。二壶摔得满脸是血,老车则被电掉了大半拉龟头,不翘起来的时候也看不出什么,翘起来区别就大了,跟偷工减料的假冒伪劣产品一样,从此羞于当众洗澡和如厕。老车后来跟我大发感慨,说狗日的学校最混账了,一个像他这样聪明的人,也被教育得傻了起来。依从书本上学过的知识看,地线应该没电的,怎么还把他的命根子给电坏了呢?
老车一经明白那半拉子肉再也找不回来时,他本来就比我们觉醒得早的性意识表现得更强烈了,仿佛注入他身上的不是电流,而是荷尔蒙激素,时不时就翘起来。他就是在那段时间疯狂地纠缠上了黄蒜薹的,屡不得手,又把脾气发泄到电上,指使二壶、老一把能掐的电线都掐了。电灯再暗也比油灯亮,且电的用途广泛,又不花钱,还是有人会偷偷用。堵不如疏,老车很快就更新了方案,凡用电照明的人家,每月每户收10元钱,有电器的,加收10元。父母省吃俭用惯了,所以过年也黑灯瞎火的,说都点了几辈子的油灯了,电灯不习惯,刺眼哩。
老车领着二壶、老一过来,不仅设备齐全,且个个攀爬的功夫也十分熟稔,专业得跟准电工一样。我不知道该不该用他们的电,推说天黑危险,不如明天再说吧。
没事,老车晃着手电筒说,他两个是夜猫子哩。
二壶老一攀上爬下的当儿,老车从摩托车上取下一个袋子来。袋子皱巴巴的,装的东西却挺阔,不光有包装精美的茶和咖啡,还有一条红彤彤的中华烟。我吓了一跳,他大大咧咧地说,这有什么,要不是怕你不习惯,都给你带洋烟来了哩。
当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父亲没表现出多大的惊喜,母亲却不再嫌刺眼了。送他们走后,她有些怅然地对我说,你不知道,老车他们都弄大发了。我夜里睡不着时就想,省吃俭用地供你上学,也不知啥时供到头,怕还不如在村里混,更能混出点名堂来哩。
父亲正蹲在门口卷一支喇叭烟,我让他抽老车拿来的烟,他自顾自把卷好的喇叭烟掐头去尾了说,来路不明的东西,吸了得噎食哩。噎食是我们那的方言,癌症的意思,在乡间属于报应恶人的顽症,为人所不齿。父亲说着还大声咳嗽了一下,仿佛看一眼也会感染上病似的,神态十分蔑视。那时周围村庄的几个商店相继遇窃,我父亲怀疑是老车他们干的,所以他很不满意我母亲的话,梗着脖子说,他们混再阔,能跟咱一个大学生比?
考还没考呢,我母亲抢白他说,你就大学生大学生的,也不怕邻居听见了笑话。
谁爱笑话笑话去。我父亲说,你看咱大小斯文的,来家大半天了,吐痰都不随地,他们哪个能比?
我不知父亲是从哪学来的随地吐痰这个词,经他一嫁接,倒平添些许俏皮的意味。母亲叫他逗笑了,我也没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