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很快黑下来。我在教室里跺了一阵子脚,终于坐不住,心想雪再大也得回家了,要不这一夜过去,非冻成冰棍儿不可。就在我锁上教室的门,小跑着去车棚推车的当儿,身后居然亮起了一束温暖的灯光。回头望去,穿着一件红毛衣的单小双亭亭玉立在她那间单身宿舍的门口,在风雪飞扬的背景里,天使一般。
我的惊喜无以言表,迎着风雪朝她一步步走去。单小双中午有同学来,喝了点酒,头有点晕,送走同学就关上门睡起了大觉。我是看书看过了头,她是睡过了头,我们都没能按时回家。而这两个不约而同的过错多么美好,它给一点也不浪漫的寒夜注入了些许风花雪月的元素,我感到刚才还墓地一样肃杀的校园,一下子生动起来了。
单小双为我煮了鸡蛋挂面,还给我倒了一杯中午喝剩下的葡萄酒。虽是剩酒,但屋外有雪,室内有炭火,和一个佳人浅斟慢酌,围炉而坐,是人生何等快意美好的事。也是因为雪,我没话找话地问她当初上学的时候,怎么就能那样投入,鞋子掉到雪窝里了还不知道。单小双笑了笑说,我都叫他们说得不知是真是假了。我脑子笨,别人一天学完的课程,我三天也不一定学会,老是抱着课本啃,显得用功罢了。
我想她是在谦虚,说你都考上学了,还说自己笨。
是真笨哎,单小双说,要不就上高中考大学了,这不,只读了一个中专。
我说中专也很不错了,俺娘就老拿你教训我,每次说到你寒夜苦读就心疼得哭鼻子抹眼泪。
单小双笑了笑说,那你得加把劲了,到时考个好学校,也好叫她高兴高兴。
我说咱这学校都改成农中了,还去哪里考。
单小双思忖了一会儿说,要是你真想转学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联系。
人不留天留,那一夜的雪那么善解人意,一直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单小双找出一副五子棋说,不管它,我们该咋玩还咋玩儿。她此前大约没大下过棋,技艺明显不如我。按规则,输的一方要被赢的一方刮鼻子,但单小双总是在我刮她鼻子之前先刮我的鼻子。此后很多年,刮鼻子成为我俩交往的一个惯常性动作,秘密,温暖,暧昧,轻佻中自有一份心有灵犀的亲昵。
不把夜当回事的时候,你一觉还没睡醒,天就亮了,真要给你一整个夜晚的话,你就很难熬过去了。当下我和单小双下棋,听歌,看书,聊天,能玩的节目都玩遍了,话也说得有一搭没一搭的时候,夜还漫长着。还是单小双先开的口,她说你困了吧,困了就在这睡吧。我有些茫然,两个人,一张床,而且还是一张单人床,怎么睡呢?单小双说,别讲究恁些了,凑合着睡一夜好了。说时已拉开被窝,自己躺到床里边,把另一半床留给我。我机械地解开了棉袄扣子,但拿不准要不要脱下来。单小双说,睡就像个睡觉的样子,外面的衣服都脱了吧,要不会感冒的,也睡不好。一边示范性地脱下毛衣,又脱下毛裤。我溜过去一眼,居然只剩下一个白色的乳罩和一条跟乳罩一样颜色的内裤了。这是我最有可能澄清她乳房是不是大小一致的一个机会,但心跳得厉害,眼不敢细看,我紧张得几乎把这事给忘了,只把目光虚虚地望向别处,直到她钻进被窝,才慢吞吞地脱下棉衣棉裤,只穿一条内裤躺下了。
灯灭了,外面的雪光亮起来,甚至有月光映到了窗帘上,影影绰绰一片苍茫。被窝里,我和单小双的身子若即若离的,既不舍得离她远点,更不敢靠得太近,我怕我一不小心,就把这份难以名状的美好给破坏了,就保持着一个仰面朝天的姿势,好半天不曾动一动。
你知道吗,单小双说,如果换了老车他们,再怎么着我也不会留宿,你跟他们不一样。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哪里跟他们不一样,但还是使劲地点头,心底里盛满巨大的感动和幸福。此前我还怕她会被老车制造的一系列假象蒙蔽,现在才知道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了。我每隐约碰一下她滑腻细嫩的肌肤,都会激动,亢奋,恨不得大声地欢呼。我没让自己欢呼出来,可着一股劲儿屏息敛气,仿佛就为了不辜负她的另眼相看。她可能是看我太紧张了,笑了下又说,是不是从没跟女孩子这么单独在一起过?
我说是。
单小双说,是不是睡不着?
我又说是。
单小双说,我也从没跟一个男孩子这么睡过,还真有点不习惯哩。
那就握着手吧,过了会儿,她侧了身子,把手递过来说,这样或许容易睡着。
就这样,我和我心仪的女老师手拉手睡了一夜,尽管什么都没有发生,感觉上却比什么都发生了还让人骄傲。后来我试着跟白梦娣说起这事时她死活不信,说她都叫你上她的床了,都钻到一个被窝里去了,你还会乖得跟个童男子一样?你比柳下惠还柳下惠?但因见我在这方面的表现实在生涩,也只是将信将疑地把矛头指向单小双,骂她狐狸精,勾引男学生。女人的可怕和多重性,我总算领略一二,白梦娣多温柔贤淑的一个人,撕破脸了也狰狞得吓人。她不知道自己骂单小双狐狸精的时候,其实更像一个狐狸精。
一夜风花雪月过去,虽然像童话一样虚幻,纯粹,美得不着边际,但两个人心灵上的距离从此近了许多,彼此再望对方的眼神,都多了些不必言传的关切和期许。
那以后我再看见老车去单小双宿舍的感受就不一样了,心里起火,眼里也是,直想找个碴儿跟他干一仗。但还没来得及闹僵,单小双已帮我联系好了去县一中高二年级插班的事。先前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不成想会专门为这事去了一趟县里。单小双就读的地区农校,并不在地区所在市聊城,而在我们县城的北郊。她在那里生活学习了三年,有不少老师同学在县城工作,大的事情办不了,转个把学生还不算太难。转天她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学校马上要放假了,你回家跟大人说一声,假期也别太贪玩了,好好准备一下,补补习,下学期就可以直接去县一中报到了。
县一中不仅是全县最有名的中学,在全地区也卓有声誉,只要走进它的校园,等于一只脚已经跨进大学的门槛了。这是决定我命运走向的时刻,转学也是我固有的想法,但一下子离开朝夕厮守的校园,心里突然有股说不出的留恋和不舍。我怕我一走,老车又乘虚而入,单小双和白梦娣两个人,我一个也放不下,就懵里懵懂地说,这么快呀,下学期就走啊,不能再等一等吗?
单小双扬起眉毛说,你什么意思?
我第一次发现单小双扬起眉毛的时候有一股雷厉风行的劲儿。我在她凝眉的注目中低下头来,心里一时七上八下的。单小双就那么盯着我,盯着盯着忽然笑了,劈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好了,别黏黏糊糊的了。如果你真想走考学这条路,转学的事就宜早不宜迟,晚了就来不及了。
寒假很快来临。寒假里,还发生了一桩决定更多人命运走向的事。天高皇帝远的墨水村一带居然被探测出了储量惊人的石油,还有盐和天然气,中原油田的一些钻井队开始驻扎此地。一辆辆大型的卡车吊车和以前没大见过的挖土机推土机从远方开来,它们在墨水村的田野上呼啸着,搅得尘土翻滚,鸡飞狗跳,一眨眼间,就一连堆砌出了好几个刺破天空的大铁架子。那些架子组成的钢铁群体散布在墨水村周围,庞大,突兀,怪异,随着第一台钻机的轰鸣声响起,墨水村这片沉寂了千百年的土地再也不沉寂了。
它们不仅带来了喧哗与骚动,还带来了太多太多的新生事物。漆成绿色的铁皮房子,堆积如山的钢管和三角铁,一桶一桶的火碱和一麻袋一麻袋的糨糊粉,以及更多叫不出名堂的工业用料,都叫我们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那时老车、二壶、老一他们最大的兴趣是一天到晚地比赛爬架子,说架子怎么高,站在上面看得怎么远;又说架子就像一个巨大的,既能日破天,又能戳穿地。在某些关键环节上,我是个麻木而迟钝的人,而且从小就有恐高症,下过几次决心都没能爬上那些直插云霄的架子,所以难以像他们那样站得高看得远。就在大家还沉浸在以饱眼福为乐事的当儿,老车已生财有道地瞄准了一个赚钱的门路。
种种迹象表明,石油工人是要在这里大干一番的,器材和用料还在一车车运来,而路都还没有铺好,车辆出入我们墨水村,必须经过村东头的那座与外界连接的水泥桥。桥宽不过三米,一次只能通过一辆卡车,所以桥的这头和那头,常常堵满了车。车堵得多了,急躁的司机就下来抽烟,跺脚,骂娘,或躲到车的一侧去撒尿,百无聊赖。墨水镇一带有一句耳熟能详的谚语说,哪里屙屎哪里招蝇子,许多小摊小贩也就应运而生了。有卖瓜子花生的,也有卖鸡蛋包子的,还有卖熟狗肉羊肉兔子肉的,两岸河坡上,一个个趋之若鹜,很快自发地形成了一个小集市。油田上的人真是有钱,不管男的女的,也不管饿不饿的,看见了好吃的就买,狗肉兔肉抢不上了,就嗑瓜子嚼红枣,谁的嘴巴也不肯闲着。老车也看到了这其中的商机,指挥二壶、老一在河岸背风处抢占了一个有利地形,又把他那个光头表哥找来入伙,说要干一桩大买卖。
老车根本不屑于卖什么东西,因为卖东西再赚钱也需要成本,便设了一个不需要成本的赌摊儿。他的赌摊很简单,所有的道具加起来不超过五块钱,就地铺上一张报纸,后来更新换代成毛巾,毛巾上并排放上三张或两红一黑或两黑一红的扑克牌,赌摊就开张了。具体分工是,二壶当庄家耍牌;老车自己负责收钱兼望风;老车的表哥和老一当托儿,唆使人参赌。那三张扑克牌比一般的扑克牌要小一号,用剪子剪了四周的边儿,不显示数字,只显示黑红,如果是两张红桃一张黑桃的,猜中黑桃的那一张为赢;而如果是两张黑桃一张红桃的,则猜中红桃的为赢。当庄家两手翻飞地一扬一落一抽,三张扑克牌一溜儿趴下,你就可以下赌注了。大白天的,三张黑红分明的牌能有多少玄机,况且那配套而生的吆喝也着实诱人:“两张黑的,一张红的,放下红的,剩两张黑的,黑的不是,黑的不赢,一拉一扯,红的才是,红的才赢。只要你下准了,下一百赔二百,下一千赔两千,有多大胆就赢多少钱啊。”朗朗上口,蛊惑人心,很快就招徕得人声鼎沸了。
工人们一开始很警惕,只是看热闹,并不亲自参与。但见老车的表哥和老一几个人时不时赢一大把钱,时不时又赢一大把钱,手就痒痒了,认定自己看准了的,一边学着样子一手摁住牌不让庄家动,一边从身上掏钱。但无论动作模仿得多到位,也挡不着脑子灌了水,看走眼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大把大把的钱就投怀送抱到了老车手里。这情形有点像街头摆的象棋残局,看着容易下着难。其间他也会故意卖几个破绽,让你扳几个来回,小赢上一把两把,但只要你较了真,输红了眼,赌注下大了,那就绝对有去无回了。可怜被堵车堵得心急火燎的工人们小觑了一帮乡野孩子的把戏,钱输光了又输手表、戒指、衣服、手套、眼镜、香烟的,每天都有几例。还有个司机更绝,身上能输的东西都输光的时候,居然又把一个备用轮胎也给折价赌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