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抱歉我没死。我和老车一夜未归,谁都联系不上我们,我家人去老车家找人,老车家人来我家找人,及至找到出事地点,好一番呼救打捞,才兴师动众地将我们两具心跳全无四肢不全的尸首冒雨运到濮阳的急救中心,救活救不活的,死马全当活马医了。我知道,车祸其时,老车所在的空间比我所在的后面狭小得多,他的块头又比我大,受打击面也大,本就比我伤残得厉害,怎么抢救也没抢救过来,我又眼睁睁地看着他撇下我走远了,隔了阴阳两重天。我一个一穷二白的文人,因为没能跟他一起赴死,因而也无缘分享他的身后哀荣。我后来听二壶、老一说,老车葬礼的规模盛况空前,那份隆重和排场,远比黄蒜薹的阴婚煊赫多了。一世枭雄辞世,虽不至于像他生前说的那样,他一死,全市一千万人民都痛失一件宝贝似的哭,但把动静闹大,让旁观者浩叹,让我等没出息的家伙顿感生不如死,老车做到了。据说光花圈就堆积绵延数里地,烧了一整天都没烧完,要多红就有多红,要多火就有多火。我死到半路又活回来,真有点亏了。
愿他老人家一路走好。
我留下了一条基本完好的左臂,但少了4根手指,右臂则惨遭重创,肘部以下的组织全脱离了组织。不是接不上,而是有些骨肉粉碎了,另有一些活不见骨,死不见肉,很可能给水流冲到了异地他乡,或当晚就给鱼虾吃掉了也未可知。我跟老车同学一场,不止一次说过同一天死,有这些器官陪他上路,但愿他不至于走得太落寞。此外,我豁开的鼻子做了手术,头皮上也缝了数十针,还有胸骨,还有脊柱,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和损伤。我妻子闻讯跑来的时候,我还在重症病室里监护着,随时可能转到近在咫尺的停尸房去。她还没在我这里擦干眼泪,岳母那边业已撒手人寰,她又一路哭到聊城的医院去,我弟弟代我祭的奠。老车害人,叫我不敬不孝,终是没能赶上给岳母送行。
也祈愿她老人家在天之灵安息。
我是在一个花香袅袅的深夜一点一点醒来的,距离我失去知觉已是137个小时以后。彼时屋子里花草摇曳,有一溜花篮沿窗摆放,不清楚是同事朋友送给我的,还是前任病人留下的。灯光调得很暗,依稀一片橘黄,红的黄的白的花,绰约妖娆,芬芳迥异。我隐约觉得这情景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不知何时又跑回来的妻子已趴在床边睡着了,细细的呼吸吹得她耳际的发丝微微地起伏。妻子的睡姿那么像一匹伺机待动的小兽,枕着一条手臂,支着一只耳朵,仿佛梦中还没放松警觉。我想起我们逃婚的情景,前无出路,后有追兵,这个时读大四的没吃过一点苦没受过一点难的小女孩儿,却跟我在码头上这样睡过,在火车上这样睡过,在沿途乡间的麦秸垛上也这样睡过。为了跟心爱的人上路,为了随时随地地出发和突围,她时刻都准备着夺路而逃。那个时候她还说,只要我牵着她的手,她可以跟我跳海,跟我卧轨,跟我把那堆麦秸垛点着,让那些意欲棒打鸳鸯的人——啊,那些亲人——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凛然就义,如赴一场爱情的绝唱和传奇。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些风雨兼程的流亡生涯哟,叫我此刻罄竹难书。
这一切都久违了,青涩,凄美,恍惚迷离如隔世。上天赐予我一个不离不弃的妻子已是多大的眷顾,我怎么还是背着她惹是生非,当真把她领到了一条越走越黑的道上?对于她,我是不是连负荆请罪的资格都没有了?我想摩挲一下她的头发,像从前一样揽她到怀里,伸过手去,才发现手已经没了,肘部那儿包裹着层层叠叠的棉纱胶布,无端粗壮了许多。待要伸出另一只手,竟发现那个手上也缠满了棉纱胶布,只一根幸存的小指裸露着,聊胜于无。时光一下子回流到三五岁前的田间地头,一个远在天际的声音,轰然抵达到耳际说,当心你的手。
当心你的手,是一个慈父送给儿子最心疼最切肤的一句忠告,我却好了伤疤忘了疼,而今终于满身创伤,一双手也终于只剩下一根被蜜蜂蛰过被父亲救过的小指头了。父亲还给我说过什么,我是不是都当成了耳旁风,又都被一一印证?我本能地悸动了一下,险些不敢辨认自己。妻子一愣神也醒了过来,眼圈又黑又红又肿,不知已多久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我问她老人怎么样了,孩子怎么样了,她摇着头说,别问了,你心里还会有老人孩子?我觉得这话不对劲,抖动着残指去勾她的手,她躲闪了下,还是递过来了。她递过来我也没法握住她的整只手,她一度小巧纤细的手,对于我一根手指来说显得大了。我连揽过她来也办不到,连给她擦一下泪水也办不到。我都这样了,我绝望地挠了一下她的手心说,你还慌着跑来干什么,怎么也不多为老人守守孝啊。
为一句话,她说,为了澄清它。
为一句话?我的部分脑子还处于短路状态,鹦鹉学舌着说,为了澄清它?
你这几天都在说的一句话,她说,再不澄清不行了。
我这几天都说什么了,我眯瞪着说,啥样的话会说了又说?
妻子把头摇得更厉害了,脸涨得通红,委屈的泪水一下子盈满了眶子,如果我此刻不是重伤在身,她一准会扇我的耳光。够了,她说,别装了,掖不住藏不住了,她是谁?
你说谁啊,我唬得要跳起来,却跳不动,只能这么虚张声势地说,你说谁啊。
她是谁你还问我吗,她说,你为她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命都不要了,丈母娘死到临头都不管不顾了,你心里不最清楚她是谁吗?
好媳妇,我说,我对咱妈愧得慌,你狠狠心别管我了行吗?也好叫我陪陪她老人家去。
陪咱妈?她从鼻孔里哼了声说,请别说那么好听了,是我妈,我用不着你再跟我咱了。连人家老车都不稀罕你跟着死,我妈更不会稀罕。我妈本来还可以多活几天的,可一听说你的破事就再也缓不过来一口气了。我妈死都没有闭眼,你知道我妈给我悬了一辈子心,到死都没有闭眼吗?
真是需要忏悔啊,那么多见不得人的泪水奔来眼底,怎么止也止不住。我依稀看见妻子脸上的泪迹未干,但神情已变得无比冷艳悲愤了,一如当年那个雪地迷途的女生,有一点皮,有一点蛮,还有一点不管不顾的任性和决绝。她母亲刚一咽气她就跑来,究竟孕育了多大的怒火,又究竟要干什么呢?
我在等她。她一字一顿地说。
我等不来她也会找到她。她又说。
天啊,我到底在昏迷中说了一句什么样的混账话呢,又到底是跟谁说的呢,以至于祸从口出,成为另一场战事的引信,一些故人还未走远,新一轮的是非恩怨业已拉开帷幕。接下来,我得当心自己的嘴了。
怕也用不着当心。适值黎明前的黑暗时期,天就要亮了。天从来都不会轻而易举地放亮,有更深厚的夜色蜂拥而至,有浓出水来的潮雾漫进房间。空气流动得滞缓起来,一屋子的花团锦簇在婆娑弄影,暗香袭人。我说不出繁密浓郁的花事,我只是感到我的心力快要衰竭殆尽了。好媳妇,我努力用那根唯一残余的小指头勾住我妻子的衣角说,你听我说。
我不听。她说。
好媳妇,我说,我是想跟你说。
说什么都不听。她又说。
好媳妇,我说,帮帮我,帮我把这些花草弄出去吧。
妻子愣了愣,这一次,她没有说不。
没有说不的妻子风卷残云,很快把房间里洗劫一空。我知道,对于一个突遭横祸的女人,乖一次已是一场巨大的意外,她夹杂于乖中的不乖,我不敢有些许微词,而这样的生活,我确信才仅仅是个开始。
我还确信,尖锐的玻璃削薄了我的脸皮,这次第,我跟谁都羞于说“跟我说爱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