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车对我的合作意向很满意,把我的肩膀拍了又拍,一个劲儿地夸我此番表现不错,酒量也见长,到底不是朽木,还有救。当下两兄弟知心话儿说不完,酒也喝空了一瓶又一瓶,除了留给黄蒜薹的那几瓶,老车车上的一箱啤酒竟叫我们喝光了。老车至少比我多喝了十瓶,我都有酒意了,几次要吐酒了,他就算海量,也开始不停地打酒嗝了。我爬到车后头去找酒,老车说没了,再喝只能喝白酒了,本土的有五粮液,有1573,外国的有两瓶人头马路易十三,还有两瓶皇家礼炮威士忌,你要是真的活明白了,咱就痛痛快快喝洋酒。
我说是,我还没喝过外国人的酒,要喝就喝洋酒。
这么说着,我感到两个太阳穴在蹦蹦地跳动,但还觉得不够量,还需要更多的酒精壮胆,进而麻醉神经,但我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萌生了杀人之心的,我一点儿也不清楚。我瞥了眼窗外,依然骤雨不歇,电闪雷鸣,车子也依然在飞驶,越来越逼近村庄,接下来,它会一往无前地逼近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女孩儿。她是宋学年那个苦命人留在世间的骨血,也是单小双这些年含羞忍辱地活下来的全部信念和支撑,她曾嫣然一笑地喊过我老师,从我手里接过征文比赛的奖品,就是今天,她还可能拿着我给她的门票和她的同学们去某个景点玩儿,留影,嬉戏,划船或荡秋千,她的青春灵动飞扬,她的人生还多么像一张白纸一样纯净。抛开她妈妈施与我卑微人生的恩泽有多少不论,我仍固执地认为,按年龄,她该叫我叔,我至今记得她曾挥着小手跟我说“叔叔再见”,或者就像她后来那样叫过的,叫我老师,一个当叔当老师的,为什么不能为一个花骨朵儿一样的侄女学生挺身而出!虽然不能像谭千秋老师那样用脊梁顶住震塌的楼板,难不成连螳臂当车的勇气都没有?我曾死乞白赖地要单小双跟我说爱我,也曾装腔作势地给单小双说过“不怕了,现在不是有我了吗”的鬼话,就算老车这样的庞然大物再所向披靡,再攻无不克,我那话未必还真像鬼话一样虚幻轻飘,真像放了一个屁不成?这怪圈一样恶性循环的破戏早该结束了,发生在我们师生之间同学之间的关系业已够乱够不堪了,再在下一代人身上恶性循环着重演下去,岂不要叫天下人笑死!再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之间没有单小双,她也还是个读者,我也还是个作者,我虽不知道她是否读过我的作品,但她毕竟承认了在阅读中可以成长的事实。这与其说是她的心路历程,不如说是我赖以写作的根本证据,我们仍属于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关系!这些年,纸醉金迷的风暴已把阅读与写作的空间席卷得所剩无几了,苍天在上,就别把一个还在阅读中成长的少女也给掳走摧折了吧。
大限当前,我知道属于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生存还是死亡,不能再像哈姆雷特一样当成一个伪问题来踌躇了。我抽出一瓶路易十三,又抽出一瓶皇家礼炮——我觉得侧面进攻的危险系数太大,以我的手无缚鸡之力,务必找一个易取要害的最佳角度,否则就是引火烧身,玩火自焚了。我在后座上磨蹭了会,不打算再爬到前面去——还没想清楚它们能不能将一个脑满肠肥的家伙致死,手就开始哆嗦起来,两个造型怪异的酒瓶在我手里叮当乱响。老车也不管我坐哪儿,只问我找到了没有,是人头马?还是皇家礼炮?他一回头,我就乖乖地给他递上去一瓶,更乖的是,还帮他把瓶盖也起开了。适时音响里正在播放《爱江山更爱美人》这首老歌,老车一手开车一手举着酒瓶打拍子,或者像举着麦克风一样,摇头晃脑跟唱着说,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啊,西边黄河流……
东边在背后,有没有美人我看不见,但西边委实有一条河,它是黄河支流金堤河衍生的又一条支流,一度很小,因为工业废水的注入,又因为一夜暴雨,它已有一泻千里的洪水猛兽气象了。举目望去,桥面上也水汪汪的,狼奔豕突着往河里倾注。它横在我们村和白沙村之间,看见它,也算看到家了。但是,此桥已非彼桥,这儿是我和白梦娣当年给黄蒜薹栽树取水的地方,也是老车那个表哥当年中枪身亡的地方,他是为了纪念他才拆毁了原来的桥,专门绕到这儿另建了一座大桥的,取名就叫兄弟桥。我想起那句著名的格言,一个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两个人是不是就能呢?
老车,两件武器少了一件,我越发心虚,很落寞地在后面叫了他一声说,你别又唱又晃的,好好开车啊。
老车嘴对嘴饮了一口酒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没事,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我闭着眼睛也能把车开回家去。想当年,我连摩托车都闭着眼睛开过,还驮着二壶、老一两个狗日的哩。
拜托老车,我说,你今天吹多大的牛逼我都信,就别吹闭着眼睛开车了行不?
不信是不?老车回过头来说,那你蒙上我的眼睛吧,反正也马上就到家了。
我没想到上帝他老人家如此善解人意,天哪,天助我也哪,他竟自己叫我蒙上他的眼睛,他竟自己叫我蒙上他的眼睛,他竟自己叫我蒙上他的眼睛。但是,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的手又哆嗦了一下,再一次坐失良机。我不蒙,我说,要闭你自己闭。
操,老车又灌了一大口酒说,我今天非叫你口服心服不行。你从镜子里看好了,我是不是已闭上了眼睛?还不信,那我就扭着头开吧,还不误喝酒划拳说话儿。好久不猜了,来,咱兄弟俩再猜两拳,叫我看看你这些年有长进没有。
划拳是我们小时候常玩的一种游戏,需要点智力,也需要点技巧,更需要点瞎猫碰见死耗子的运气,很刺激,也很带劲,所以我们喝酒时划,不喝酒时也空划,我是早没玩过了。我说行,你一说我也有点技痒了。隔着座椅,我们煞有介事地握了握手,讲好了一些基本的规则,比如一拳一窟窿,即输一次喝一次,概不赊账。我的水平还是很臭,运气也真差,刚扯开嗓门举起四指准备赢他一个五魁首,就叫他一个一指不伸的四季发财给逮住了,连招都没过。
看见了没,老车晃着拳头说,这就叫以静制动,以逸待劳,以守为攻,以不变应万变,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以兵不血刃而致敌营于溃不成军之境。
老车牛气哄哄的,一边调整了下方向盘,一边一口气说出一大堆的“以”来。我想赖都赖不成,装样子嘴对嘴地碰了一下瓶口,他不愿意,拇指食指比画了寸许的高度,非得亲眼看着我喝下去不行。我觉得老车那一堆的“以”不仅牛气哄哄,甚至还话里有话,一紧张,也豁上了,举瓶干了一大口酒。但我没想到狗日的洋酒那么烈,味道也怪怪的,跟敌敌畏一样,所以虽然仰头咽到了喉咙里,一低头,它们就火苗一样地突围出来,不偏不倚正好喷到目不转睛的老车眼上。老车本来可能想看我笑话的,此刻哪还顾得上,因为我一发不可收,喷泉一样吐了他一脸一头,不光酒,还有未及消化吸收的青椒紫菜麻辣豆腐,以及碎尸万段的粉条肉末海鲜渣子,一股脑地溅到方向盘上,溅到挡风玻璃上。雨刷器再精美也只能刷玻璃外面,里面刷不着,气得老车大骂了好几句“狗日的老班”,奈何睁不开眼了,刹不住车了,酒瓶业已在他的手忙脚乱中滚落,一同滚落的,是适才那一溜易拉罐,在他脚底下稀里哗啦地乱响。狗日的老车,我像扔炸弹一样地扔掉皇家礼炮说,这洋酒我喝不惯,还是给你喝吧。
我喝不惯洋酒,老车喝得惯也喝不成,只见雷电大作,飞起来的劳斯莱斯开始在刺耳的刹车声中剑走偏锋,听上去就像他在一脚踩刹车一脚轰油门一样。弄不好是他的老寒腿恰在此刻发作了也未可知,无论抽筋还是哆嗦,都只会把局面越控制越糟,何况他脚底下还有一堆酒瓶子。斜刺里,车子撞上桥的护栏,噼里啪啦一阵响,挡风玻璃四分五裂,回光返照的车灯聚焦成一团巨大的火球,顷刻间便灰飞烟灭。一只高速运转的轮胎蹿到天上,另一只同样疯狂旋转的轮胎在浪涛上打起水漂,是没什么可以固定束缚它们了,我们则被钳制在车座里,先是凌空冲到对岸的半坡上,又被对岸迅猛地反弹回来,翻着跟头滚到河里去。这一切过程我都是事后才回忆起来的,哪个步骤在先,哪个步骤在后,我已说不清楚,当时可能只顾惊叫了。我们陷在倒扣过来的严重变形的汽车里,陷在爆炸弹开的安全气囊和七扭八歪的座椅里,一动不能动,或者不知道动,脑际一片空白。至少在老车,弥勒佛一样的块头太大太笨重了,动了也白动。劳斯莱斯的安全性能虽好,但是构造也太结实了,靠近我们的窗玻璃,居然一块也没碎。老车尚够不着缺口,我更够不着,或不知道够哪个缺口,只能让汪洋恣肆的河水冲进车厢,直往两个人的嘴里灌。我说过,这正好是流经我们村庄的那条河。我还说过,一个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谁知两个人也不能,它果然今非昔比了,跟熬过火的药汤一样,又黑又臭。桥是老车修的,桥两岸的一段河坡也是他硬化的,浑浊肮脏的河水更是叫他的化工企业污染的,在他多少有点自食其果,死得其所,但在我呢?终我一生,颠沛流离,拼了命地走啊走,逃啊逃,到头来怎么只跑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圈,从哪里出发又回到了哪里,还是死到老家来了呢?
老班,还是老车先我醒来的,他一边咕咕噜噜地吐着血水一边咕咕噜噜地说,老班你个狗日的到底把老子害了。
都这样了,再争论究竟是谁害了谁还有什么意义呢?可我仍不想平白无故地任他栽赃,也一边咕咕噜噜地吐着血水一边咕咕噜噜地说,狗日的老车你才把老子害了。你明知道老子不能喝酒,你非要灌,喝一回叫老子吐一回,你狗日的咋就不长一点记性?我早听说劳斯莱斯今年因为制动问题召回了一批,你还当个宝贝一样显摆,还逞能,你害得我连我娘最后一面都见不成,连给丈母娘奔丧都奔不成,你狗日的不是成心跟老子过不去?
老班你就嘴硬吧,老车忽然有点指意不明地说,你等着好了,如果有来生,我们还要再做一回狗日的同学。
我本来想说,如果是这样,我宁可不要狗日的来生,但到头来还是说,敢情好啊,我看行。
狗日的老班,老车说,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知道我那年为什么没把你推到河里去吗?
老子当然记得。我说,因为老子会水,你狗日的推了也白推。
那你现在就认命吧,他说,你狗日的水性再好也白搭了。
你狗日的也认命吧,我说,反正老子也不是一个人死。
你还能动吗,老车说,水是从南边流过来的,你狗日的得把脸扭向北边去。
要扭你扭吧,我大着声说,老子救不了你,总还可以看着你狗日的死了我再死。
你狗日的知道吗,老车也大起声来说,一个人跟另一个人的缘分,就是凑到一块儿死。
我跟你狗日的说过了,我说,这年头的诗人不摔死也得饿死,老子不在乎。
老子才不在乎呢,老车说,这年头的富人不淹死也得撑死,何况还有你狗日的老班垫背哩。
是你狗日的给我垫背。
是你狗日的给我垫背。
是你狗日的给我垫背。
实际上,老车终于拖上了哭腔说,就算有你狗日的垫背,老子也还是壮志未酬。
我又何尝不是,我觉得我也拖上了哭腔说,纵使有你狗日的垫背,老子照样无以瞑目。
狗日的诗人,老车说,你瞑目不瞑目跟老子何干,死到临头你还酸啊?
狗日的富人,我说,老子酸不酸跟你何干,死到临头你还霸道啊?
狗日的诗人。
狗日的富人。
狗日的。
狗日的。
狗。
狗。
纵使豪气干云,一个比一个敢向死而生,也毕竟各自是落水狗了,咬叫的声音渐次微弱,终止于无。这时又有一阵惊雷滚过,数道闪电直击头顶,仿佛嫌我们聒噪,天象也要痛打我们。与此同时,我感觉残余的轮胎业已被迫停止了转动,也像是突然接到了少安勿躁的指令。当车子轻飘飘地沉入河床底部,迅速暴涨的河水的流速越来越快,越来越猛,原本就污染深重到足以致命的河水,泥沙俱下,又流过来树枝子,流过来驴粪蛋子,流过来西瓜皮、破鞋底、苹果核、鸡骨头、卫生巾、避孕套、方便面袋子,以及臭鱼烂虾和怎么分辨也分辨不清是口罩还是乳罩的破布片子。内容丰富的河水从老车那儿流来,在我这儿打一个旋涡,然后再从前窗一个窟窿里流出去。我们倒着头蜷卧在车里,就像当初蜷卧在母亲的肚子里,但那会儿有母亲的血液供我们营养,有连接母体的脐带供我们呼吸,此一时彼一时,所有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家伙,必定在子宫以外的浸泡里窒息。到这时候,到了大脑严重缺氧四肢严重乏力的时候,谁的嘴里都吐字不清,谁的耳洞里都灌满了浊流,怎么听也听不清,这些口舌仗,我不能确定我们是否真正地打过。我们是为了说说我们共同经历的女人才又走到一起的,至少有三个,但在我们死的时候,身边一个女人也没有。
我寻思,怕也不止是没女人,更不见得有来生。涛声滚滚中,浪淘尽一切又好笑又肤浅的恩怨和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