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讨厌那些打来电话又不自报家门的家伙,躲在声音后头装老熟人。所以我觉得这个人有些装,警惕着说,刚才没电了。
你的毛病也不全是有电没电,他比刚才更熟络地说,是不是又没听出来我是谁?
我差不多快听出他是谁了,他那个“又”字已提供了相应的信息,但我不想叫他太有优越感了,模棱着语气说,你是?我想想。
你想吧,他果然有点没趣,发狠着说,我今天非看看你能想起来不。
我说,怎么有一股歪风邪气吹来,难不成又是老妖大驾光临?
我见这家伙没完没了,不想再跟他磨嘴皮子,直接兜了底。我们在农中的时候常这么说他,跟戏剧道白似的,文诌起来,会把“吹来”改成“甚嚣尘上”。他一听哈哈大笑说,还是这话听着顺耳,跟一二十年前一样。不过,他又说,也不能总是老妖长老妖短的了,儿女都快婚嫁了哩。我想也是,毕竟都奔四快奔到头的人了,可他仍不切正题,还在我耳边聒噪着打哈哈说,你昨天夜里怎么回事,不是不接电话,就是关机,不是跟谁偷情去了吧?
我想吃一惊,但实在连吃惊的兴趣也没有,堵住他的话头说,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他依然妖里妖气地说,你跟咱老同学交个底,你现在有几个相好的?你可别忙不过来了还硬撑,咱兄弟随时可以提枪助阵。你看你,还跟我掖着藏着不是,还要硬撑着不是?那我跟你说个越硬撑越疲软的例子吧,估计你还不知道。
我说老妖,你看看时间,没啥事我先去上班了,回头我打给你,咱们好好聊。
别别别,他说,这回还真有事,车总专门交代我找的你,老黄要结婚哩。
这次我想不吃惊也办不到了,怔了怔说,你说谁?
老黄啊,他加重了语气,重得我不得不把手机拿远一些,他的声音果然小了许多,絮絮叨叨地说,咱同学里面到现在还没结婚的,除了老黄还有谁?她不是老给车总托梦吗,说她一个人怪孤单的,正好车总厂子里刚炸死了一个小伙子——炸得还真惨,都找不全胳臂腿儿——比老黄还小半岁,刚十七。车总准备成全了他们,毕竟同学一场哩。合墓的葬礼,不,婚礼安排在大后天,也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同时咱农中同学聚一聚。毕业十八年了吧,也该聚一聚了。车总怕你外出,才叫我提前通知你,其实他也找过你,要跟你商量一下的,你看看你手机上有他的号没?他叫你写点悼词一类的玩意儿,并给他们主持婚礼。
我越听越不耐烦起来,想老车再富也犯不着这样烧钱,搅扰一个亡人的安宁啊,就说老妖你少扯点淡吧,这种破事我去瞎掺和什么。
我扯什么淡了,老妖在那头叫起来说,车总都认可的,你是咱们班唯一的笔杆子,你不写悼词谁写?你还是班长,你不主持婚礼谁主持?而且车总说了,写有润笔费,主持有出场费,要是把活做漂亮了,他一高兴还不敢扔给你两捆人民币?没准都敢给你两捆美元哩。
他不车总长车总短的还好,他一言必称车总,我是真按捺不住了,把拿远的手机拿到嘴边说,老妖你跟老车说吧,一我不会写那个什么词,二我不会主持那个什么仪式,而且我把一堆私活都放到假期里了,十五那天也确实有事,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我觉得黄蒜薹要是地下有知,不见得就稀罕一个尸骨不齐的家伙。好了,有同事在楼下叫我呢,我先走了。
我试图绕过中秋节,不回家看望母亲了,直接去聊城,在那儿住几天,陪陪来日无多的岳母。那个下午忙完手头上的事,寻思着是不是给单小双说一声,走前再见个面。打电话问她忙不忙,她说也没忙什么,正在街上一个彩扩馆里转移相机里库存的照片,好腾出磁盘空间给女儿用。女儿和几个同学约好了,说平常功课再紧,也得在这个第一次被确定为法定节假日的小长假里好好放松一下,要去几个景区里玩玩,其中还说到了一个正在我们报纸副刊上搞摄影比赛活动的景区。我一下子乐了,觉得可逮住个给单小双献殷勤的机会了,忙不迭地说,看你,也不知跟我说一声,你忙完就到我这里来吧。我给你找点儿门票,也不用叫孩子花那个钱了。
好几个孩子呢,单小双在电话那头说,不麻烦你了。
麻烦什么,我兴冲冲地说,一点也不麻烦。要是你顾不上来就别来了,等一会儿我给你送去。
单小双沉吟了下说,那还是我过来吧。
我本来还要让单小双确定一下一共几个孩子,都想去哪些地方,后来想到濮阳景点也不多,能找到的门票,索性全找给她好了。放下电话,我一边盘算还有哪些好玩的地方,一边翻箱倒柜地找门票,又从别的同事那里找来些,市县的都有,满够用了。
一会单小双来到楼底下,我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心情好得没法说,仿佛小时候母亲不小心把一根又小又细的光腚针丢了,正急得团团转呢,我一眼给她从满是线头棉絮的地上找出来了一样。单小双看见那堆花花绿绿的门票有些吃惊,这么多,她说,用不了的,给你再留下一些吧。
用不着。我终于为她做了一件事,高兴劲一时半会儿过不去,其间的况味,还是像小时候给母亲拣到了那根针一样,针虽小,但成就感大哩,就大大咧咧地说,这些门票,多是他们送稿时顺带送来的,或是作为广告费抵押给报社,报社作为福利发给员工的,但我们有记者证,根本用不着。
彼时母亲会夸我,到底是小孩子的眼最尖,不想单小双也这么夸了我一下,报社还真是个好单位,她一边收起门票一边说,你能来这里工作,到底是比你那些同学出息多了。
我真是小有成就感啊,工作再琐碎,也愿意叫人家说单位好啊。她当初把我放出来,我虽然没能走多远,但毕竟周游过列国了,而今落脚的地方也算出了省,得到她的认可了,忍不住又给她显摆说,不光景点的门票,以后文化宫来了好电影好歌手什么的,不管你想看,还是孩子想看,你都跟我说一声,再贵的门票,也不过打个电话的事,举手之劳。
单小双也笑了,又问我过节怎么安排的,回不回老家。我见街上人来人往的,虽然在车上,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想起那个位于一所驾校旁边的宾馆,想起自己曾萌生过报名学车的念头,就说你要是没别的事,就拉着我兜兜风吧,也好教教我怎么开车。
车子很快驶出郊外,单小双手把手教我学开了一会车。途经一片防风林带,看见层林尽染,如火如荼,就在那里下了车。秋草摇曳,秋阳斑驳,我们席地而坐,看云朵从天际一片片飘散。不论置身何时何地,故人聚首,总是摆脱了背景里的故事,我果然听到一个悠远而又沉郁的声音在耳边说,我知道我也没教你们几天,但我没有一天忘记你们是我的学生。你是,他也是,二壶、老一是,白梦娣、黄蒜薹也是。就不说那几个人了,只说他吧。他的固执让我产生一个错觉,以为事情真像他说的那样,因为一直没得到我,才包养了一个又一个女人。有一些,说成女人都不合适,还是孩子,是学生。我一个被淘汰下来的老师,一个一无长处的寡妇,如果能好歹使他收收心,少祸害一些嫩得一掐一股水的女孩儿,就算颠倒了早已名存实亡的师生关系,当个丫鬟一样地侍奉他,又有什么大不了呢?我怎能料到他要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一对畸形的乳房呢?结果就像你看到的,我非但没能影响他,反叫他没完没了地晾起来,我怎么就成了个如此多余的人,一次一次被撂荒,还荒唐到要拿另一个学生救命救荒呢?
听到单小双这样自责,我内心比她更加羞愧。我知道,我介入单小双的生活才刚刚开始,真正救她于水深火热的,不是我,而是那些不起眼的草木。
开头那几年,特别是儿子猝死那阵子,女儿上学一走,空荡荡的房间剩下单小双形影相吊的一个人,她会想起自己不明不白的身世,想起自己苟安一隅的人生,多少次把刀片搁到腕上,把安眠药攥到手上,只须轻轻一划,一仰脖闭上眼睛,她就能把一切结束。有那么几天,她所在的那个住宅区因故停水,弄得饮水困难不说,还没法洗衣洗菜淘米刷碗,甚至没法如厕。楼下绿地上的花草,顷刻间也无精打采起来。虽然送水车把生活用水运到了小区,但等她气喘吁吁地提回家一桶,不顾得歇口气,跑下来欲再装一桶时,送水车不是已走,就是得重新排队,好容易快排到头了,水龙头的水已变成依稀的线流,终止于无。每当目送着水车走远,或者翘首以待着水车开来,她会想起电视上那个深刻而形象的公益广告,地球上的最后一滴水,是人类的眼泪。
单小双一下子热泪盈眶,并在泪眼迷蒙中坚定了活下去的勇气。也就是从那个没法在家里如厕的时候起,她似乎找到了存在的意义,打定主意要把女儿送到大学再死,把城市里能亲近的草木都亲近一遍再死。一个女人卑微如她,即便被包养又被撂荒了,也不能没一点作为,她依然是孩子的母亲,依然是这个社会这个自然界的一分子,忍辱负重中,她还可以抚育女儿长大,还可以去滋润一下比她还干渴的土地。实际上,单小双在老车不太限制她的活动区域的时候,也曾去人才市场应聘过工作,但在大学生研究生尚就业吃紧的城市,她一个农校毕业的小中专生哪还有一点儿优势。她就读过的那所农校,早已成为上个世纪的往事,它在1999年就被撤销了,且又人到中年,拖家带口,可供选择的,也只有临时性的钟点工保洁员了。她还真去一个饭店择过菜,老车知悉后,不由分说地把她拽回来,把她狠狠数落了一回。
名义上,他指点着她说,你还是我的老师,所以你少去外面给我丢人。
单小双也觉得没脸见人,出门必戴上一副又大又黑的茶色眼镜。她毕竟学农出身,与草木结缘已久,感情笃定。这个时候,也唯有那些草木,能让她在陌生得有些冰冷的城市里找到部分熟悉的事物,进而心生某种温度。草木们大多来自乡间,单小双几乎能叫出每一种草木的俗名,谙熟每一种草木的嫁接衍生过程,知道它们的前世今生,并对它们一往情深。但是,城里的草木明显不如乡间的茂盛,它们从广袤的原野被移栽到这条条块块的方寸之间,又拘谨又缺少养分,尤其缺少个性。它们被城市修剪得少枝无杈,满身创伤,千木一面的样儿让她心疼,顾影自怜。她觉得那些花草树木像她一样命运不济,像她一样不幸,所以到后来,隐身草木成了她的一个习惯,不光义务施肥,还给它们松土,捉虫子,拣出那些土壤消化吸收不了的垃圾。她叫着它们的昵称,跟它们说话,倾诉,悄悄地耳语,或者什么也不说,只跟它们依偎到一起,默默地交流。在交流中,一个女人跟一群草木惺惺相惜,如此,多少年光阴说没就没了。
还要有多少年光阴说没就没了呢?
单小双说着说着眼又湿了,神情一片迷离飘忽。我把她抱过来,一点一点擦去她腮边的泪水,又一点一点褪去她的裙衫。单小双可能还没这想法,怔了下说,你身体歇过来了吗,停几天吧。我说不。那换个地方吧,她又说,去车上也好啊。我又固执地说不。我想一个人无用如我,除了这点事,我还能为她做什么呢?而如果做爱真能聊慰她数年如一日的清苦,我为什么不能随时随地地累死到这个有恩于我的女人怀里呢?再怎么说,我也比一个流落街头的傻子好一些吧?
彼时秋高气爽,风吹草低,单小双的裙裾扑棱棱起伏。因为光线明亮,我看见了我从前不曾细看的内容。秋天无处不在,单小双小腹上的肌肤明显松弛了,光泽水分渐少,铅华行将洗尽,而那片蓬松紊乱的草,居然有了些许灰白的杂色。我从没想到过那地方也会躲不开风霜,几欲捂住眼睛,又怕单小双难堪,只把猝然受挫的目光虚虚地望向别处,不小心望到她的头发上。迎着阳光,她刚染过的头发还红着,甚至发紫着,但秋风掀起的鬓角那儿,业已有丝丝缕缕的灰白二色若隐若现了。我像是发现了一桩巨大的秘密,吃惊,错愕,由衷地战栗。我在一刹那间瞠目结舌,原谅并接受了所有招摇在街头的各色头发。我开始相信,那些花色各异的头发并不全是为了追求时尚,引领潮流,还有那么一些头发,是出于无奈,是迫于压力,是为了遮掩褪色褪得太快太绝情的青春。单小双偏过头来,想是要再刮一下我的鼻子吧,终于还是没刮,只是有些迟疑地说,很意外是吗?
是很意外,还有一份莫可名状的忧伤,岁月抽去一个女人的红颜也便罢了,干吗还要随意涂鸦啊!我想我已否认不了自己的情绪,机械地点点头,让她重新偏过头去,不要看着我。好半天我们都没说话,旁边有秋虫在叫,有两只蝴蝶在慢慢地飞。我不知自己要干什么,绕来绕去间,还是把手绕到了那片久旱无雨的草丛上。要是你不介意,我狠着心肠说,我能把它们拔了吗?
单小双没说行不行,只是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我试着拔了一棵灰白杂色的草,问单小双疼不疼,她忍住没吭声,我就又拔了一棵灰白杂色的草。我每拔一下,单小双都会微微地抖颤一下,抖颤之间,又有泪滑落她的脸颊。我低估了修剪那片草坪的难度,也没想到眼下已是秋天,我怎么拔都拔不净那些秋色染尽的草。终于拔出了血,拔出了皮肉,我再也下不去手,一个久违的称呼,终于脱口而出——小双老师。
秋色渐浓。在越来越浓的秋色里,我和单小双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