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叫人责任顿生,我开始觉得自己不可或缺起来。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白梦娣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特别是去地里干活的时候,我决不放心她一个人去。正是农忙时节,庄稼疯长一气,一天一个样儿,稍一疏于打理,就长疯了。所以,那些天不是我去他们家的庄稼地里陪着她薅草、打药、翻红薯秧子什么的,就是她来我们家帮着我间苗、追肥、捉棉铃虫什么的,形影不离。那是我们最心心相印的一段时光,每当跟她手牵手迎着朝阳去地里劳作,或肩并肩伴着晚霞荷锄而归,我的心就会柔软起来,想只要两个人如许恩爱,在乡间过一生又有什么不好呢?
但是,聊城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到底来了。当邮递员晃着车铃,一路穿街越巷驶来的时候,身后跟随了老大一群贺喜的人,连村长支书一肩挑的化肥都来了。化肥此前很少光顾我们家,来也是为了催交提留款项什么的,今天则是锦上添花来了。跟势利而又短视的村人比起来,化肥见多识广,之所以也来凑这个热闹,大约与他这段日子过得不太好有关。村里一下子冒出一伙流氓犯,还跑掉了一个,弄得他颜面尽失,光挨上头的批了,嫌他治村不力,如今却冒出一个大学生,咋说也不是往他脸上抹灰的事,好歹可以冲一冲晦气。
大侄子金榜题名,他这样咬文嚼字地给我父母说,是你们一家的喜事,也是我们一村的喜事。我作为村长,也觉得脸上有光啊。我早就说过,墨水村不光有地痞无赖,也藏龙卧虎,看看叫我说中了不是。好了,啥都不说了,今晚我就请场电影来给大侄子祝贺,以后上学缺什么少什么了,也都跟我打个招呼,我这当叔的鼎力支持。
我的录取通知书到手,同时意味了白梦娣的落第,可以安慰她的,也就是我那份信誓旦旦的爱情了。白梦娣那时倒警觉过,说以后的生活长着呢,问我想好了没有,想好了再决定是不是让她等我。其实早就成双入对了,她那话也不过虚晃一枪,借以敲打敲打我。而我那时正沉浸在温柔乡里,恨不得天天把她揣在怀里,哪想过以后的生活不生活!
好日子过得快,眨眼就到了9月,该收敛一下这期间的散漫和儿女情长,做一点上学的准备了。也正是因为我和白梦娣分别在即的这个严峻现实,我骤然意识到我在她身上犯了一个过分溺爱的错误,别说我们现在还没订婚结婚,就是订婚结婚了,我也不能天天把她拴在裤腰带上。那时候我爱她,就像一个庸常的父亲爱一个女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托在掌上怕摔了,梦里都要拉着她的手,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她在不在身边,从没想过有一天我必须离她而去,没想过之后至少有四年的时光,得让她一个人独自承受。我已不敢指望她自己保护自己,而一下子揪出来老车又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一烧包起来,我几乎要视烫金的录取通知书为烫手的山芋了。
这时,白梦娣父母提出在我上学前把我们的婚事定下来,说前村后村的人都知道了,拖着不合适。我父母也是这个意思,巴不得地说,这么着安排最稳妥,大小可以在校里安心读书,六妮也可以在家里安心等他,两全其美哩。老人们用心浅显,以为一纸婚约就能了却一桩心事,却不知我心中有更深层的顾虑。我担心的是什么禁区都敢闯入的老车,他早已练就了越雷池如履平地的本领,如果不犯事,兴许会念及我们之间的友谊而有所顾忌,如今都亡命天涯了,再高的门槛于他不也是形同虚设?他亲口给我说过“白梦娣那里你放心好了,我一不会动她,二会替你照顾好她”的屁话,这才多久的事,他就出尔反尔,半夜三更地拨起她的门闩来。我一走,谁敢保证他不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来?也是在这些虚妄的想象里太剪不断理还乱了,梦里都不得安生,那天早晨起来,终于急中生智,准备提一兜烟酒糖果什么的给老车的父母送去,让他们转告老车,我本来要请他喝我和白梦娣订婚的喜酒的,现在不方便,只好送点喜糖来了,言下之意是给他说,白梦娣现在可真是我的人了,不能再打她的歪主意了。
那天走到半路,碰到村长化肥。化肥也有一辆摩托车了,比老车他们那辆还高级。搁平时他也许不屑于搭理我这个半大孩子,但因为我好歹考上学了,才先行停下车来,看看我手里的东西,又看看我前进的方向,笑着问我干什么去。我手里拎着礼品兜呢,一下子也不好拐弯儿,只得故作轻松地说,我和白梦娣要订婚了,给老车那家伙送点喜糖去。他是我们的同学哩。
想想化肥为我的事请过一场电影,还许诺有困难了给他打招呼,就临时编排说,俺娘也给你准备了一兜,但她说她要亲自给你家送去哩。
化肥笑了,先是贺喜了几句,随即就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老车那家伙回来了?
我赶忙摇头,不敢儿戏。化肥见我也是真懵懂,又说,老车个狗日的把事弄大了去了,县里接到上级指令,都要把他跟公安部明令通缉的那伙流窜犯并案侦查了,你可不能知情不报,为他把自己的前程耽搁了。现在风声紧着呢,你还给他送的什么东西?
临了问我,你能不能确定他家的人知道他在哪里?
化肥的神情和问题唬了我一跳,这时我才觉得我这个灵机一动而来的点子实在是蠢,几乎没有可行性,有点与虎谋皮不说,且此地无银。这不明明在说,老车还在附近晃荡着,他的家人一定知道他的行踪吗?我送去的与其说是喜糖,不如说是一堆屎,老车父母未必高兴,怕还要怪我给他们头上扣包庇罪窝藏罪哩。真要感谢化肥一席话,是他终止了我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行为,忙擦了把汗,顺手把那兜礼品丢到他车筐里说,我听大叔的,不给老车那狗日的送了,他不配哩。正好碰见你,也不用俺娘再往你家跑一趟了,回头再请你来我们家喝喜酒啊。化肥不见得稀罕我那点东西,但因为有喜糖在内,也不好太推辞了,客气了下,又说了些贺喜的话,再次表示以后上学缺啥少啥了,只管给他打个招呼就是。
回来看见白梦娣。她把这几天赶做的几双鞋垫和一双布鞋送了来,一边让我试一下一边说,在外面不比在家里,要是嫌布鞋穿不出门,就当拖鞋在宿舍里穿也好。我知道一个女孩子清贫如她,能送心上人的东西也只能是这些了,就立即穿到脚上,来回走了几步,还扬了扬腿说,我怎么会嫌它们穿不出门,我要天天穿着它们上课下课的,哪里人多穿到哪里显摆去。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对,我就要穿着我媳妇做的鞋子招摇过市给他们看。
那时我早已媳妇长媳妇短地叫她了,她也早已默认了,撇撇嘴笑说,谁要你显摆,人家是担心你那双与众不同的脚哩,好出汗,一出汗还臭,这布鞋最吸汗,穿上它,不至于熏跑同屋的人哩。
我想这就是知冷知热的小媳妇了吧,就试了鞋又试鞋垫,连声说舒服,舒服死了。
我母亲看见了,也在一旁凑趣说,媳妇做的鞋就是比娘做得好。我给他做了那么多鞋,都没见他这么欢喜过。这小王八羔子,人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他没娶就忘了。好,我们当老人的这就把你俩的事定了,把我们忘了,我们倒还落个清净哩。
白梦娣娇羞而甜蜜地笑了,一脸的知足和幸福。因为还没举行什么仪式,她也没改口叫我母亲叫娘,只一边喊了声大婶,一边遮掩着拿起我换下的鞋子要去洗刷。我忙把她揽过来说,先不忙,有正经事要跟你说哩。
我母亲早劝过我不要动不动就跟白梦娣搂啊亲的,那是城里人油田人的做派,村里人怕看不惯,可我哪能管得住自己,看见白梦娣就情不自禁,就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白梦娣都快习惯了,倒是我母亲还有些不好意思,又不便当面说我,借故喂鸡喂鸭出屋去了,而我也真有事要跟白梦娣说。虽是自由恋爱,双方老人也一拍即合,但按乡间的习俗,还是应该有个人出面撮合一下才更名正言顺些。有摇唇鼓舌的媒婆毛遂自荐,我不高兴让她们摘现成的果子,白欠一份人情不说,也显得掉架子。白梦娣来前,我已和母亲讨论过这事,说有一个现成的人,单小双比谁都合适。不如就请她来,也不枉她教了我们一场。我母亲也觉得单小双能出面最好,但又心存顾虑,叫我先问问白梦娣的想法,看她乐意不乐意。谁知跟白梦娣一说,竟把她给说恼了,以至于恋爱以来,我们之间发生了一次最为剧烈的口角。她可能又想起了我和单小双雪夜同宿那桩事,软绵绵的身子很快就不软绵绵了,脸也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她猝然挣脱我的怀抱说,我们今天能走到一起,要感谢也该感谢黄蒜薹,与她有什么关系?
我母亲走过的桥到底比我走过的路多,我这是戳到马蜂窝上了,赶忙息事宁人地赔笑说,是该感谢黄蒜薹,可她不是不在了吗,她还怎么给我们圆场?将来又怎么给我们证婚?我只是觉得单小双熟悉我们俩,觉得她合适才想到她的,不过走个过程,顺手给她个人情,值得你动这么大气?
白梦娣俨然爆发了,只是怕我母亲听见,才极力克制着,却又不容易克制住。你那是送人情啊,她手指抖抖地说,你怕是巴不得把整个人都送上去哩。
看你说的,我有些汗颜,涎着脸辩解说,你都想哪去了?
你说我能想哪去?白梦娣冷冰冰地说,你不肯欠媒婆人情,却拱手把人情送给她,鬼知道你到底安的什么心,献殷勤也不是这么个献法啊。叫我看,与其求人家做媒,还不如直接向人家求婚好。趁着她还没嫁人,没准就能求得成哩。
我不知白梦娣为什么一定要跟单小双势不两立,也不知在我看来那么美丽纯粹的一个夜晚,在她那里,为什么一点也不美丽纯粹。我本来要厚着脸皮赔笑到底的,再把她揽过来说几句好话,直到她消气,不知怎的转念一想,索性把皮球踢过去说,托媒婆我不高兴,托单小双你不高兴,而黄蒜薹又不在了,那你说请谁来吧。
白梦娣陌生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了似的,怔怔地说,这也是该我做的事吗?
她不接球,我只好自己继续踢着皮球玩说,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
我不管,白梦娣蛮横而决绝地说,反正请谁都不能请她。
那时我已打定主意要跟她吵一场恶架了,也蛮横起来说,你看你厉害的,还能你说啥是啥了,我要是非请她不可呢?
白梦娣憋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憋不住了,哗哗淌满了脸,也不去擦,比先前更悲愤更绝望地摇着头说,你考上学了,是该找个有身份的人做媒了,只可惜我们已配不上了,那就请不要再把我跟你扯在一起说了。
白梦娣说完就跑出屋去,害得我母亲一溜小跑也没赶上。刚刚下过一场雨,村里的街道很泥泞,我母亲好几次差点跌倒,惹得满村的人一惊一诧的,纷纷问她怎么了怎么了,刚才那小两口不是还亲亲热热的吗?我母亲拍打着胸口,好半天才喘过一口长气说,可叫这小王八羔子气死我了。有受冷落的媒婆也在其间,此刻巴不得看笑话,趁机直抒胸臆说,孩子的事孩子自己做主,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跑了她,还怕咱孩子找不着更好的?叫我说,他俩本来就不般配哩。又有闲不住的嘴巴帮腔说,是啊,是啊,她没跟咱孩子一样考上学不说,家里还又穷又事多。她娘一拉溜生了一串丫头片子,她也细细瘦瘦的,一看就是块生不出儿子的坯子。这时立即有人站出来作证说,他们白家二妮不是嫁到我娘家那个村了吗,头胎二胎生的都是闺女,听说其他那几个妮子也是,你还追啊撵的,把你摔着磕着了,那才不值当哩。
我母亲眼看追回白梦娣无望,也顾不上跟她们嚼舌,家也没回,就径直去地里把正在侍弄庄稼的父亲叫来了,让他好好教训我一顿,最好吊在梁头上打。这事我从头到尾都听见了,她这样跟我父亲说,一点也不怨人家小六妮,是他小王八羔子没事找事。你这回饶了他,不定他下回咋作孽哩。
我父亲一听也着急啊,在田间地头歇晌时,他都跟白梦娣的父亲商量好订婚那天摆几桌酒席了,冷不丁我俩闹翻了,还不得吹胡子瞪眼地发脾气。好在我跟白梦娣吵架那会儿他没在现场,我母亲转述得再详细,他也得有个消化吸收的过程,况且从地里到家里有一段距离,他一路挥舞着一把粪叉气势汹汹地走来,走到我跟前,已是强弩之末了。所以他没听从我母亲一个妇道人家的意见,把我捆起来,再吊到梁头上打,而是哐啷一声把粪叉扔到我跟前说,你小狗日的翅膀硬了是不,没人能管得了你了是不,我告诉你,别说你今天成了大学生,就是将来成了留洋生,老子还该咋揍你就咋揍你。
你揍啊,我父亲光打雷不下雨,我母亲十分不满意,又在旁边纵容他说,你不揍他不会长记性哩。
在乡间,我父亲还真是难得的好脾气,从小到大都没打过我,当然也没打过别的姊妹,每说起这来,都令老车他们啧啧称奇。彼时,我母亲一直在后边叫着阵,墙上门缝里也有好事的眼睛在盯着,我父亲不表示一下显然是太不给大家面子了。他搓了下手,环顾了下四周,四周没有凑手的家伙,而横在我们之间的粪叉又太具杀伤力了,就愤怒地踢了它一下,直踢到眼不见心不烦的地方,才照着我的后背拍了一下说,你小狗日的发什么傻,还非得揍一顿才行?光会捅娄子算什么能耐,真有能耐就去把窟窿补住。我先放你囫囵着给人家说好话去,说不下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