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夜空星光灿烂,我却心事重重。
凉意袭来,我不由躬缩身子。朦胧的夜幕,我注意到船蓬里面已经亮起一盏灯笼,那灯火忽明忽暗。在微弱的火光笼罩下,蓬壁上呈现出这对兄妹的投影,一举一动似是为某事在争吵不休,听到的内容之中以爹娘恶魔字眼频频出现。
夜风阵阵清凉,四下虫子叫得正欢,船底河水哗哗直流。
长夜漫漫,这情形今晚我注定又要露宿在外头了。
人生苦短,生来彷徨,一旦致力于这种空虚境界之中,实属无奈至极!
人生在世,俯仰之间,自当追求卓越,但有尽其所能。
仰望星空,斗转星移。
繁星交织,整个夜空一会儿幻化成师父忧心忡忡的神情,一会儿又幻化成M幸灾乐祸的笑容。两者反复替换,一时令人难辩。
“我为你感到悲哀,此行你的耻辱将始于误杀。”
当星空定格为M的脸形,他的声音言犹在耳。
替我感到悲哀?凭什么替我感到悲哀!一朝高高在上,就大言不惭标谤为伟大的预言家了?
长夜漫漫,千回百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如聊聊这位资深同行。
M在行业中的江湖地位一直根深蒂固,我所奋斗的目标就是连根拔起并取而代之。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这个行业素来以业绩论英雄,一旦入行,开弓没有回头箭,过五关斩六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勉强求全等于固步自封,原地踏步无疑坐以待毙。
这是一条不归路,你不踩着别人的尸体过去,就等着别人踏着你的尸体过去。
总而言之,一将功成万骨灰。
M弑师经过看似平淡无奇,岂料一弑成名,在圈内深受同行一度追捧,后来经过一番添油加醋爆炒,一切变得天花坠乱曲折离奇,各种版本流传层出不穷,无论真假与否,多少叫人拍案叫绝。
众多版本之中,我较为欣赏的版本是这样的:某日风和日丽,某座绝峰之巅,师徒二人一边谈笑风生一边下棋论道,棋局千变万化,两军对垒正杀得滴水不漏,胜负难分。突然M二话没说,一刀砍落师父的脑袋,事完之后独自望着棋盘残局许久不语。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生死之间,一横一竖,输了只能躺下,站着的才有资格说话。
论渊源,M的师父与家师既是王牌之师,又是生死之交。所谓生死之交,剩者为王,不是你生就是我死。
曾经一度,王牌对决,水火不容,平分秋色。
作为晚辈,我与M不过是无条件继承了他们的水火与秋色。
然而弑者生存,这种裙带关系在漫长的岁月之中不过是沧海一栗罢了。
说千道万,无论同门相残还是欺师灭祖,实乃兵家常事。
拿我来说,跟天才丝毫沾不上边,唯独引以为傲就是生性愚钝。或许正是这一点才被师父相中收入门下。道理很简单,愚笨的徒弟一般很难对师父构成威胁。
同在一条起跑线上,别人杀一个目标只需一刀毙命,我可能要连砍上三刀。
按理说,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若以概率盖棺定论,我只是一个偶然的路人甲,而M则是一个必然的天才犯。
M的师父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而我的师父则恰恰相反。无论如何,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最终还是死于自己的徒弟手上。时也,命也。
相比之下,M的师父是死得其所,而我的师父却是死不瞑目。
旧人已故,新人出头。
这些年M在台上戏份十足,不仅光彩照人,而且唱得有扳有眼,无不招人生恨。
当然,想抢戏也得凭真本事吃饭。偶然战胜必然,实力的差距岂止十万八千里。宁在一思进,莫在一思停,不玩点阴谋诡计,光靠面子撑场,没有里子开道,这一出戏是唱不出下去的。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有人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唱的远比说的好听。唱戏之前,修练内功才是重中之重。比如心狠手辣就是一门必杀技。这一点我与M相比不过小巫见大巫,望洋兴叹过犹而不及。
至于往后鹿死谁手,另当别论。
反正我绝不收徒。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与M盘腿坐在一片睡莲叶上下棋,莲叶下面万丈深渊,兽舌般的焰火不停地喷吐燃烧。
M沉默不语,左手按在刀背之上,右手拿着棋子举棋不定。
一子之误,满盘皆输。
虽然棋局步步为艰,我还是胜算在即,不由暗生欢喜。得意间,突然不知一堆铜豆从何处泼砸过来,噼哩啪啦地拍打在脸上身上隐隐作痛。铜豆断断续续,流入嘴中湿湿咸咸。我倾刻惊醒过来,原来天空已经下起了磅礴大雨。
惊涛骇浪,雷声滚滚。
雨越下越大,雷电闪过照亮的夜空雨水犹如万箭齐发从天而降。
狂风袭卷着失去方向的雨水愤怒泼洒,打在甲板之上竟是浪头拍击的声音。
整条破船在咆哮的巨浪中晃晃荡荡,随时击沉在即。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船蓬内灯火早已熄灭。这个时间这对兄妹居然在里面悄无声息,此等情形还能高枕无忧,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也罢,也罢,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甲板上积水越来越多,寄宿体全身浸泡于水里,四肢冰冷顿感寒意入侵,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冷雨夜,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
世事无常,欲说人生无悔,那都是赌气的话,人生要是无悔,那该多无趣。
我挪动躯体背靠船仓几次三番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坐稳下来。破船一晃一摇,浪花当头,泼溅了一身,冷不防喝了几口洪水。
暴雨持续了好几个时辰,破船在起伏不断的巨浪怀里荡千秋,如此颠沛流离还能保持安然无羔,也算是奇迹。
折腾了一晚,快到黎明时分,风渐渐变轻了,雨也渐渐变小了。
天色渐渐露出一大片鱼肚白。
淋了一整夜的雨,神囚浑身发热,第一感觉告诉我这是感冒发烧的症状。
如果寄宿体完蛋了,我的任务就歇菜了,接下来我也要完蛋了。
我突然觉得好冷好冷,内心深处无数个声音告诉自己我决不能就这样告别这个世界。
不行,我一定要振作起来,我不能输,我绝对不可以输!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到M在对我一个劲得意地冷笑。
我十分气愤欲冲过去杀之而后快,顿感全身异常乏力,一头倒了下去,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