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琼殿越来越近了。冠卿浑身没有一点力道,几乎全靠我勉力支撑。路途中他一直俯首垂眸似乎疲倦已极,偶尔又浑身一噤像是受了惊骇一般勉力抬起眼皮。我扶着他的腰,感觉他今日所受之伤与往日大有不同,心里一阵紧似一阵,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眼前便是殿门,扬手打开宫外护界,我搀着冠卿飞快地往偏殿寝宫行去。宫娥一见血迹斑斑的冠卿,都面露诧色,但也不敢多嘴。待扶着冠卿在我卧榻上安稳躺下,宫娥都站在殿上静听我吩咐。
我不知道冠卿受了多少伤。我既急着要替他检视伤口,又害怕万一在他身上看到入骨之伤,自己承受不住。几次三番抬手要解开他的外衣,却又数次犹豫缩回了手。
不知在我赶去浮提业海之前冠卿与魔君战了多久,他又苦撑了多少时辰,此刻他头甫挨着床榻便似已入睡,但睡得并不安稳。他嘴唇微微翕动,不知要说些什么。我正坐在榻边张望着他不知该怎么办时,他突然高叫一声:“万万使不得!”他口中出声时,胸口剧烈起伏,胳膊陡然竖起向床榻上方胡乱挥了几下。在他惊悸挣扎之时,心口荼白色的战袍又涌出新的血迹。我立刻将殿内日常宫娥皆遣退门外,仅剩一名贴身的宫娥在侧听候。当下再无犹豫,举手解开他的衣带。尽管已经提前反复做了心理设建,当亲眼看到冠卿胸前触目惊心的伤口时,我仍是忍不住攥了攥拳头,身后的宫娥也惊呼了一声。
先前魔君故意放毒蛇咬的竟是冠卿今日添的一处新伤。这处刀伤刚好划过心口,从左胸直砍到右腹,皮开肉绽、乌血泗流。虽然广目天王送了一颗解毒丹药给他服下,此刻他心口却仍是乌紫一片,连带着整条刀伤都呈诡异的紫黑色,看起来十分骇人。
按照我有限的解毒经验,一般中了蛇毒,需要将毒液从体内清出。不如先用仙力替他驱驱毒?抱了这个主意,我将冠卿扶起来,双掌抵在他背后。过了大半盏茶的功夫,我仙力难以为续,遂起身复让他躺下,再观察他的伤势。忙了这么半天,他胸口刀伤的紫黑色并未曾稍减哪怕一分,让我感觉十分挫败。
我跌坐在他身旁,眉头拧了一个结。刚才给他输了些仙力,想是帮他缓解了一些痛苦,这会儿他倒是睡安稳了。但这一身的毒,无论如何也不能带着过夜,万一侵入心脉……唉!看来只能换一种法子了。
我不敢耽搁,深吸一口气,俯在他身上慢慢靠近他的伤处,便吮了一口乌血在嘴里。在我俯身的时候,身后的宫娥早已试图阻拦,嘴里连呼不可。但见我意坚决,她急得在旁边将脚一通乱跺。此时我吮了毒血在口中,她倒是伶俐,赶紧端了凤洗过来用绣墩支在我身侧,方便我把嘴里的毒血吐在盆里。她一并将房中的小几挪到近旁,端来清茶让我赶紧漱口,我哪里还顾得上漱口!一边吮出毒血,一边又害怕冠卿失血过多,心里乱得像一团麻。因为忌惮他的伤势,又有心想让他好好睡一会儿,清毒血的过程进行得很慢。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见他伤口的紫黑色渐渐转淡,他的呼吸声也趋于平稳。
许是我唇终于触痛他的伤处,他身子突然拧巴了几下,嘴里哼了一声。我顾不得他的反应,一心想着赶紧把余毒都清干净。却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声音:“你这是在做什么?”我惊诧莫名,冠卿居然醒了!我紧着又吐出一小口毒血,头也没抬道:“你中毒了!”冠卿挣扎着就要起来,我双手把他复按回去道:“别动!”待我唇落到他右腹时,他突然似乎隐带笑意道:“你可是趁机占我便宜?”“啊呸!”我刚呸了一声,身后的小宫娥早出声道:“我家上神不顾自己的安危,口里此刻噙满毒血,太子殿下居然这般混说!”说到后头居然带着哭腔,显然要气哭了。我笑道:“雪意,不得无礼!”冠卿道:“你家上神可曾将其他男仙如此这般过?”雪意道:“如此哪般过?”冠卿道:“解衣轻薄过。”雪意气得声音都变了,对我道:“我家的好上神,你还要替他医治?!奴婢,奴婢心中不忿!哼!”我吐出从太子伤处吮出的最后一口毒血,边用清茶漱口边道:“我就要毒发身亡了,你还为别人不忿?”雪意一听连忙过来扶住我,对冠卿道:“若我家上神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唯你是问!”冠卿道:“哟,到底是主仆,连脾性都一般般相似!”
我打量冠卿的伤口,紫黑色已尽除,但伤口深长,仍须包扎。遂唤雪意:“快去找些伤药和布带来。”雪意道:“我不去!”我道:“你真的不去?”雪意鼓着腮帮子,看冠卿确实伤重,只得磨磨蹭蹭去了。
雪意刚出门,冠卿握住我手向前一拉,将我整个带入他的怀中。我猝不及防,正好撞上他的伤口,冠卿倒吸一口凉气。我赶紧挪动身子,道:“你这叫自作孽不可活!”冠卿箍住我身子,道:“战场上你说,如果魔君害我,你定要他十亿魔孙陪葬。以前倒看不出,你竟是这般在意我了?”我脸上一烫,所幸他并未留意我的神色。他见我无话,又道:“魔君口口声声说我是你夫君,难道以前我们真的成过亲?”我道:“你想得倒美!”冠卿紧盯着我道:“你将我轻薄到这般地步,竟是不打算对我负责吗?像我们如今这个情形,若叫外人撞见,只怕百口莫辩了吧?”他正说话间,殿门被推开,只听见雪意啊了一声,檀木托案与方桌相触发出一声闷响,殿门砰地一响就再也没有声音了。我唤道:“雪意?”无人应答。我待再唤时,冠卿道:“小丫头倒是识趣!”我便知她扔下伤药,早已奔出去了。
冠卿一时三刻不肯放开我,我急于替他包扎,只得趁他不备突然捏了个定身决,冠卿顿时无法动弹。我起身端过伤药和布带,将冠卿的伤口仔仔细细包扎了,方才解了他的定身决。
在我返身将檀木托案放回桌上之时,腰上突然一紧。低头看时,原来是冠卿从背后搂定了我的腰。他将头搁在我肩窝,道:“娘子今日舍身救我,我该如何报答?”我道:“谁是你娘子?没羞没臊。”冠卿突然扳过我的身子,深深地望进我眼里,道:“玉儿,你可愿嫁给我?”我立刻道:“不愿意!”冠卿没想到我拒绝得这般坚定这般迅速,呆了一下问我道:“为什么?是因为怀然吗?”我没理他。冠卿道:“我不管,都已经被你看光了,你必须对我负责。”我道:“负什么责?上次在灵夕湖底,你难道没轻薄过我?我们这就算是……”冠卿突然覆上我的唇,堵住了我未出口的话。我想推开他,又怕触及他的伤口,只好在心底默默道“两清了”。
我正晕头转向之际,突然觉得身子一轻,居然被他抱了起来。他将我轻轻放在榻上,便作势也要靠过来。我赶紧挣着起身要逃跑,冠卿突然啊了一声,用手捂住心口。我吓得心口一跳,赶忙问道:“疼得厉害吗?”冠卿可怜兮兮道:“伤口裂了……”我道:“谁让你乱动的!”冠卿道:“玉儿这么小气,让我靠一下也不肯吗?我如今伤成这样……啊,我的心要碎了!”我听他说得确实可怜,心下也十分不忍。冠卿说罢便半坐在床沿,一气呵成自顾自打开胳膊,道:“你躺上来。”我道:“可是你的伤?”冠卿又捂着心口喊了一声痛,我咬咬牙,便挨着他躺进了他的臂弯。
冠卿用手轻轻摩挲我的鬓发,道:“我便知玉儿绝不会扔下我不管。”我怕他在床沿边靠不稳便,只好道:“里边都空着,往这壁挪一挪吧。”此言似乎正中他下怀,他挪过来时许是触到了伤处,虽然勉力强撑,到底还是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我道:“也不知镇日里脑瓜子都装着甚么,哪里有一点天界储君的样子。”他充耳不闻,只顾将我心安理得地搂在臂弯里。过了少顷,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将身子侧转面对着我道:“玉儿,你怎知我在浮提业海?”我心想,难道要告诉他是因为我心口痛,是因为受了自身灵力的牵引?我思索着该如何对他解释才能自圆其说时,冠卿又道:“今日你手中的法宝原是酆都冥府的镇殿之宝,他竟然将三界至宝都给了你……你和他……他对你……”冠卿说到后面,显然难过起来。我赶忙道:“前几日渡杯琰君特地到飞琼殿拜访我,我暂时问他借了这件宝贝,主要是为了以防万一,谁知今日居然派上用场。你也知我如今的修为,若没有幽冥石在手,哪里能前来救你。”冠卿道:“即使渡杯琰君对你也怀有心思,我也必不会让他如愿。”我回想起懿文殿琰君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时无言以对。冠卿叹了口气,道:“幸好今日你全身而退,不然我死都不会放过权无染!”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以你的修为,何至于遭此惨败?”冠卿不答,反问我道:“玉儿,你还记得五万年前你是为什么下界的吗?”我想了半天,脑子里完全空白一片,便道:“记不得了……”
我突然想起方才冠卿手中那道夺目之光,便问他:“方才你与魔君对峙,手中拿了什么那般闪亮?是什么宝贝让本上神也瞧上一瞧。”冠卿却似没听到我的询问,良久不应。过了好一会儿,他道:“玉儿,你就这样躺在我身边好不好?”我点点头。冠卿用环抱我的手轻抚我额角像抚着一个孩童,他道:“我困了,你也睡一会儿吧。”
没过多久,冠卿浓重的呼吸声响起,他也真的该好好休息一下了。我躺在他身边,却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也不知这会子是什么时辰了,雪意那丫头,跑到哪里去了?
我躺了一会儿,左右睡不着,干脆起身吧。当我把冠卿胳膊放回他身侧时,发现他身上好像有些发热。我用手探他额头,吓了一大跳,他额头怎么这么烫?!
我赶紧打湿了帕子,绞了两绞覆在他额上,定定心神在他旁边坐下。白日里奔波许久,我也是体力难支。在冠卿榻前坐了一会儿,我支着下颌也迷迷糊糊睡过去了。脑袋猛地向下一顿,待醒来时,手腕酸得厉害。恍惚间好像听见冠卿正在嗫嚅着什么,我赶紧将耳朵支在他嘴边,他的话就随风灌了进来:“为了她,莫说是三魂七魄,就算是我的一切,都可以作为交换!”我唬得一呆,还没琢磨明白时,冠卿又道:“不!不要!我如今已是魃星,不值得你这样为我!你快走!”说这话的时候,他大口喘着气,居然剧烈咳嗽起来。我惊疑不定,想着他怕是魇住了,赶紧帮他顺气。过了好一阵子,他终于渐渐平静下来,眉头却再也没有舒展过,胸口新渗出的血迹将布带又复浸湿。
他额头滚烫,两唇皲裂泛白。我再也不敢合眼,用帕子蘸了水,在他额上、身上反复擦拭,直到晨光熹微,他额上的烧才退了。我怕他醒来见我不在身边又要使出小孩手段,遂爬回他的臂弯重新躺好。不多时,我眼皮沉得再也张不开,到底是睡实了。
这一觉就睡到了日头高悬,雪意在门外唤我名字,并道:“好上神,您起来了没有?!渡杯琰君一大早就在殿门外守着,奴婢实在拦不住了!”我头疼得厉害,刚醒来时简直不知身在何处。当我抬头望时,冠卿也被雪意的声音吵醒,正好对上了我的双眼。雪意犹在门外道:“渡杯琰君!琰君请留步!这是我家上神的寝殿,外人不得入内……”
阳光洒进屋内,冠卿的胸膛和脸庞都比昨晚要清晰许多,被他这般盯着看,我有了九分不自在。他正准备开口说话时,殿门砰一声响,已有一个人影闪进门内。我还没来得及从冠卿的臂弯里坐起身,来人已经立在榻前,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
他黑沉着一张脸,道:“你不辞而别,就是为了和他私会?!”我未及答话,冠卿道:“琰君来玉儿这都是从来不敲门的吗?”琰君未答话,我道:“我昨日与他不告而别,他担心也属情理之中。”冠卿沉下脸道:“情理之中就可以破门而入了?!万一你正在更衣呢?万一他看到不该看的呢?”琰君道:“恐怕你们这般情形,才是本尊不该看到的吧。”冠卿道:“玉儿已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有什么该看不该看的。玉儿,昨夜你说过要对我负责,言犹在耳,尚记得否?”
我不答话,想瞅准时机溜出殿外。琰君似乎早已看出我心思,对我道:“你却要到哪里去?先解释清楚,你和他这副形容是专门做给我看的麽?”我对着他觍颜作出一个苦笑,趁他不备将幽冥石塞在他手里。琰君看着手中的幽冥石,眼中怒色一闪而过道:“怎么?与他春宵一度,连本尊送的幽冥石也不要了?”我道:“这般法力无边的三界至宝,昨日却差点被魔君抢了去。若被魔君抢了去,我可是百死莫赎。干系重大,现在物归原主,方能使我心安。昨日与魔君一战,幸得广目天王和日御羲和相助,否则不单幽冥石被他所攫,太子殿下与我恐怕早已葬身在浮提业海间了。”
冠卿已经从榻上站起,琰君看到他面色惨白、脚步虚浮,便知他伤势颇重。听我所言便道:“魔君现在何处?”我道:“魔君已经被羲和用旻苍戴日鉴锁了……”琰君道:“你怎知他们在浮提业海决战?”又是同样的问题……我昨夜本就缺觉少眠,加之耗费颇多仙力替冠卿驱毒,现在只觉得目眩神迷、站立不住。我干脆以手扶额道:“昨日与魔君一战,我仙力耗损颇多,此时只觉神思倦损,若有事容他日再议可好。还请二位尊神多多海涵。”
渡杯琰君听我下了逐客令,不满道:“昨日见你匆匆离去,还以为遇见什么大事。没想到我这份关心,倒成多事了。”冠卿紧在我前头道:“既然玉儿贵体欠安,我们就不叨扰了。昨日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来日必当报答玉儿深情!”冠卿一番话毕,琰君脸上已如罩了一层墨色,在一片冰寒中氤氲开来。我赶紧道:“报恩就不必了,权无染本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宫头子,说这些反显得格外生分了。雪意,你进来!”雪意垂首碎步快行至我身边,问:“上神有何吩咐?”我道:“我乏得很,你便伺候我洗漱吧。”
至此,渡杯琰君与冠卿均知再不能留,遂双双告辞离去。我虽然心里记挂着冠卿的伤,但也只得随他去了。
过了几日,天帝发下旨意,天庭众神均需列席早朝,有要事宣。次日卯时,圆月尚挂于天边,我踏进天帝与帝后所领的辉煌殿宇,众神早已中分两列穆立于前。我缓步趋上朝堂,将目光投向太子所在之地。他一身朝服,端立于阶下,看起来并无不妥,我心方才稍安。
诸神毛举细务,与天帝议罢朝事。刚至两厢无话、众仙唯唯之际,昊华天帝突然对太子冠卿厉声道:“逆子你可知罪?”太子闻言下跪道:“儿臣知罪!请父皇降旨责罚。”昊华天帝道:“你与权无染决战,因为你决策之失,番被强敌所诱深入魔界腹地,所率天兵近半数折损于浮提业海。若无日御羲和与广目天王及时相助,必将致如许天兵全军覆没!身为天界战将,外不能威慑强敌,内不能保全士卒,你该当何罪?!”
天帝此言一出,立时便有人出列为冠卿求情,为首一位正是广目天王。
广目天王揽袖拜倒,道:“权无染此人与天界对峙多年,熟知天兵天将诸般阵法。况太子殿下有旧伤在身,以一己之力独战魔君,这种勇气已可做诸将表率。当日若无羲和上神相助,微臣也早已葬身蛇腹。权无染奸同鬼蜮、行若狐鼠,经此一役已然伏法,天下之人无不称快。天兵确有折损,但凡役者,从无不损一兵一将而得胜之先例。无论如何,太子殿下终究过不掩功,还望陛下勿执己见,对他法外开恩!”
朝堂之上至少有半数神仙均附议,天帝以手加额、面色十分不豫。正当此时愿圣世子怀然出列,对昊华天帝道:“此役太子殿下临行前曾立过军令状,言必败魔君,如若不能,听凭圣意军法处置。但据昨日有司核查战况,天兵伤损万般惨重,太子殿下也是身负重伤。据说太子殿下还专门派人通知了鸿鹄仙子。鸿鹄仙子其时正在懿文殿为仙学众门生授道,因太子殿下之故,仓皇间领命携病弱之躯亲赴战场,差点被魔君戮杀于浮提业海。倘若不按军令对太子殿下进行惩处,恐难以服众,所谓军令只怕从此沦为一纸空文、儿戏之言而已!”
众仙闻怀然世子之言,皆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我赴浮提业海之事,对人只字未提,不知怀然从何处得知这个消息?众仙皆知我仙力低微、身体羸弱,似这般未得天帝授意,私自赴战场营救一军之主帅,倒真像是为情所往、只愿同殉了。被怀然这般当众抖落出来,引起众神腹诽,真真令我无地自容。
天帝正待发话,冠卿伏地道:“是儿臣遇险之时,威逼鸿鹄仙子前来假以援手。此战凄厉,诸多天兵殉身业海,均是因我失责。现儿臣自请流于三途川,受万年囚刑,方能略抚军心、以儆来人!”
冠卿话毕,朝堂之上许多神仙纷纷为他求情,奈何天帝并未作理会。也有一些神仙主张严惩太子殿下、以告慰军中亡灵。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之时,我偷眼将大殿四周打量了一番,所幸众仙目前最关注之事是天帝会否重责太子,并未对我私赴战场之举过多留意,略解我几分尴尬。但我忽然注意到一件事,今日慈航姐姐和芹溪夫子居然都未列早朝。慈航姐姐若缺席也倒罢了,她惯常在普陀山闭关修炼,一概外务俗事均被阻隔在她镇日所居仙岛之外。但芹溪夫子作为天界智囊之一,居然公然违抗天帝口谕未至早朝,而且他这一行为居然没有引起任何一位神仙的异议,这可真是太奇怪了。上次在懿文殿没有见着芹溪夫子,这次早朝也不见他踪影,他这是到哪里去了?
我心里正七上八下、大惑不解之时,突然听见天帝宣道:“现有罪臣冠卿,因领兵不力、为敌所用,造成军心动荡、众神自危,准罪臣冠卿之所求,即日流放三途川,受万年囚刑!”
虽有许多神仙都觉得昊华天帝对太子殿下此番处罚过重,但圣旨已下、绝无转圜,是以大家都锁口不言,只在心中暗暗替太子不平。三途川乃凡人转生、神仙下界的必经之地,在十八重地底,经年不见阳光。此川中俱是受刑之人,日日因刑悲苦哀啼,却是三界首屈一指的苦刑之地。冠卿主动提出要去这等苦刑囚牢受刑,让众仙均大感诧异。
早朝散去,我百无聊赖行于行伍最后,待众仙均已离去才迈出巍峨宝殿。刚腾上一朵云,便见几位神仙从旁迤逦而来,看时,打头一人正是太子殿下冠卿。他被几名天兵押解着,看样子是特地过来寻住我的。太子面色仍然苍白,一见到我唇角就飞扬起来。
我道:“你的伤好些了没有?”冠卿道:“那日虽有玉儿亲手为我包扎,但三途川险恶非常,还不知此去熬不熬得住……”语罢,他迎风晃了一下,顿显得娇弱万分、病体深沉。虽然不知他是故意做作还是真的伤势严重,我心还是忍不住狠狠揪了一下。他身旁的天兵赶紧扶住冠卿,听闻太子所言,他们脸上都露出些高深莫测的表情。我心里暗暗生气,都什么时候了,他到底何时有个正经。我道:“你何苦要自请流于三途川?!”冠卿道:“战事有失,若我不受惩处,难以抚众。”我道:“那也不一定非要去三途川啊。那地方岂是随便好去的——还万年囚刑——你明明有伤……”冠卿道:“玉儿你可是舍不得我?”我一时答不上来,看他身边的两位天兵,都强忍着笑意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简直令人肝火都起来了,我道:“你去便去,拉扯上我作什么。”冠卿又作出一副悲戚不禁的模样,道:“这一去,便是万年。我……我……”他连着“我”了两遍,没有说出下文,倒开始猛咳起来。他以手掩口,咳得两肩均剧烈颤抖,待他将手从口边移开时,虽他尽力掩饰,我仍是觉出异样。疾走两步,劈手扣住他的腕子,展眼一瞧,居然咳出了满手的鲜血!我心中大恸,半晌对他挤出一句:“你这下晓得安生些,好好养伤罢!”冠卿未及答话,他身旁天兵道:“太子殿下,已在殿外耽搁这么些时辰,万一天帝怪罪下来……”冠卿只得道:“这便走……”直到他们的身影远远消失不见,我方回过神来。三途川,那是个什么所在?聚天地孤魂于一川、世间无出其右的苦刑之地?若待闯上一遭,又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