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饭时节,三春又要赶我到铺上自行去睡,阿婆道:“元夕已经饿了两天了,今天让她也分着吃点吧。”三春不情不愿地应了。等把碗端上手,我愣住了。碗里只漂了几片草叶,汤里没见丁点油花。方才那个挨骂的小孩立春道:“这哪是饭,这就是一碗涩水。”他爹腊九道:“你喝不喝?不喝就都给你哥哥喝。”立春一听,赶忙端起碗,几口就把汤水喝干了,剩的两块榆木皮他夹了一块慢慢嚼着,好似吃的是全天底下最美味可口的食物。他刚嚼完一块树皮,就伸筷子从他哥哥碗里抢了一筷子茅根,放在嘴里大口吃着。他哥哥不干了,眼泪汪汪地道:“立春,你为啥光抢我碗里的?”立春赶紧把自己碗里最后的一块榆木皮扔进嘴里,模糊不清道:“你大些,理应让着小的,哪有和弟弟抢吃的道理。”他哥哥还要争嘴,老婆婆道:“冬六,你是哥哥,让着立春。明天让你娘多给你舀点。”冬六虽然仍气着,也只得嘟囔着嘴默默把自己碗里的吃干净了。
吃饭的工夫,我把所有的家人都认识了一遍。一位老母亲,长兄腊九和长嫂三春及五个孩子,二哥、四弟、还有一个小妹。晚上我和小妹挤在一起,我问她:“爹呢?”小妹道:“阿姊你忘了?爹前几年被那帮打仗的抢了牛,当场乱刀刺死了。过后我们偷偷把爹埋了,娘不让我们议论这事,怕被那些姜国人听着了过来寻仇。”我道:“二哥为什么还没娶亲?”小妹道:“家里穷,娶不起。前年好容易说下邻村的七草姑娘,可惜那姑娘得了坠肚子的病,一病死了。”我道:“连饭都吃不上了,我们为什么不逃到别国去?”小妹道:“现在兵荒马乱,哪个国家不打仗?再说,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家?街坊四邻都是相熟的。”我道:“可是连饭都吃不饱,怎么活下去?”小妹道:“能捱一天是一天吧,别人都是这么过,我们能怎么过?”没多一会儿,小妹睡熟了。床铺上的稻草扎得脖子疼,我无眠了整整一宿。
翌日,我和四弟、小妹一起外出。四弟说是跟邻村的伙伴一块去网鸟雀,转过眼就跑得没影儿了。路上小妹问我:“阿姊你说今天那个谁谁会不会又在村头等你呀?”我道:“哪个谁谁?”小妹道:“明知故问。就是那谁谁啊!”说罢抛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我不解,可真是奇怪,还有人名字叫“谁谁”?小妹见我不搭话,道:“阿姊你八成会嫁给他吧?”我吓了一跳道:“谁?!”小妹道:“就是那‘谁谁’啊!”我道:“你跟我好好说,不许打哑谜!”小妹吐吐舌头,道:“阿姊你干嘛凶我,又不是我让他等你的。”她“喏”一指,道:“每次咱们出来,他都在那等你。”我运目一望,只见村口不远那棵大皂荚树下,正有一个青年靠在光秃秃的树干上,以手枕头看着天上成群的飞鸟。
我倒是不愿上前,可小妹却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不仅将我推上前,还大声对那人道:“我阿姊专程来找你了!”说罢小妹掉转头跑掉,徒留我一人在风中凌乱。我猝不及防被推到那人面前,他不慌不忙回过头来打量我,道:“元夕,你来啦。”我一看他,虽然也是鹑衣百结、服不守采,但他那种风仪丝毫不减。我看着此时作村夫打扮、靠着一棵秃树的天界太子冠卿,心中突然莫名想到一句八字优言:粗服乱头,不掩国色。想到这里我又觉得心中惴惴,怎能因一个男人美姿容便对他无端生出褒奖,如此肤浅如此庸俗,罪过罪过。他见我不言语,徐徐走到我近前,道:“元夕,在想什么?”我道:“你怎么认得我?”他道:“我与你从小一起长大,为何不认得你?”我道:“可是我并不认识你。”他道:“你的双眸告诉我,你从一见到我就认出我了。”我道:“可是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他道:“我姓顾名寻,字东君。”我道:“你这名字倒雅致。”他道:“我爹是这方圆百里唯一一位读书断字的先生,名字是他起的,自然不俗。”我道:“你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口述无凭。”他道:“你足踝有一道胎记,似是胎里带出来的前世的伤,是也不是?”我足踝有道胎记?这事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我待要验证一下,又觉得当着一个男子的面掀衣撩袍的不合礼数,顾寻笑道:“你可自行到树后查看。”我果然躲到树后,不知先看哪只脚。他的声音又传过来:“在右脚。”我果然撩起衣角往右脚踝上一看,果真有一道淡淡的胎记。看样子顾寻没有说谎,敢情这一世,我与他成了有总角之好的两个农家子。只是我在天庭当神仙已有许多万年,右足上的胎记也是今天头一回才看见的,这个事令我有点吃惊。
我道:“小妹说你经常在这等我,你等我做什么?”顾寻道:“我等你好娶你为妻啊。”我道:“胡说!你我不过数面之交,怎么又说要娶我的浑话。”顾寻道:“今生若不能娶你为妻,我东君宁愿孤独终老!”我道:“少吹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若不娶妻你爹娘还不打断你的腿!”顾寻道:“家母生下我不久就不幸离世,老父十几年前也随母亲去了。现在我孑然一身,苟活于这乱世。姻缘之事如若力有不逮,爹娘泉下有知,想必不会怪罪于我。”我道:“你无需禀报家谱。现我家及村西四邻都找不到吃的,我们已经忍饥挨饿许多日子,不知该怎么撑下去。村东头情形怎么样?”顾寻道:“也不太好。前几天我听贩牛的甘遂说,戴国国君要借道我国攻打姜国,只怕仗一打起来局势就更加乱了。”我道:“姜国本就与我国有隙,戴国攻打姜国不是好事一桩吗?”顾寻道:“话虽如此,但伯国与姜国都是小国,自古便唇齿相依。戴国本就有图谋霸业之意,又是五大国之一,如果这次把姜国灭了,回军途中一定会把我伯国也趁势一并灭了。”我道:“那怎么办?”顾寻道:“我们只是普通庶民,只能听天由命。如果这次国君同意让戴国借道伐姜,我们便准备一起出逃吧。”我道:“可是我的家人都在这里,我能逃去哪里?”顾寻道:“我们可望北逃去熹国。”我道:“这事以后再说吧。我还要找寻野菜给家人充饥,你也赶紧回去吧。”他道:“我来帮你。”我道:“对了,今日临走时娘吩咐让我照看好四弟和小妹,我须要先看看他们跑到哪里去顽了。”顾寻道:“我陪你一起。”我没有推辞,便与他一同先去寻四弟与小妹。
没走出多远,便见四弟兴致勃勃从阡陌那头过来,胸前衣服鼓了一个小包。等四弟走近,我道:“见到小妹没有?她从我这走了便一直没见回来。”四弟道:“我哪晓得她在哪啊!跟你说过了我去捕鸟了嘛。”我道:“你胸前鼓恁大个包,可是有了大丰收?”四弟遮遮掩掩,道:“没有没有,就是路上见着个石头很稀罕,捡回去玩一玩。”我道:“我不信,给我瞧瞧。”四弟一把掩住胸口,义正言辞道:“男女授受不亲,阿姊你怎么这样,背过爹娘就欺负我。”顾寻一直在旁没吭声,这会子走过来道:“我是你兄长,该可以看吧。”四弟道:“你也不行,又没和我阿姊成亲,也不让你看。”顾寻笑道:“年纪不大,心眼不少!不看就不看呗。我们还要找你小妹呢。”四弟也不理他,仍旧将胸口捂得死紧。
小妹这一找就找到天都擦黑,四弟道:“小妹八成是回去了。家里爹娘肯定等急了,要不我们先回去吧。”顾寻道:“如此也好,我便告辞,你们赶紧回家。”虽然没在路上寻到小妹,所幸还挖到了一些芥菜根,也并非一无所获、空手而回。
刚入村口便见老娘在院外张望,显是等了许久,一见我们便问:“忍冬呢?她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我诧道:“小妹没回家吗?我和四弟寻了她一路,田里都找遍了也没见她人影,都以为她回来了。”娘埋怨道:“你们走时我是怎生嘱咐的?都当耳旁风了?”我道:“在村东头小妹把我推到顾寻身边,她倒跑走了,我还以为她去找四弟了。”四弟道:“我去捕鸟了,不关我事。”娘道:“忍冬没回来,能去哪呢?小幺早都饿坏了,你们挖的野菜呢?”我赶紧把手中的篮子递给母亲,她往篮里一望,低垂过眼,叹了口气。四弟忍了又忍,到底还是从前襟里掏出一只鲜活的琉雀,对母亲道:“娘,我捕了一只禾雀,本来舍不得吃它,但是这么点子野菜哪里够呢?”老娘一见还有荤腥,顿时喜笑颜开,道:“还是老四懂事。”
家里买不起油,点不起灯,只在大堂正中烧了一堆小小柴火,把那只小雀拔毛剖净和野菜根扔进锅里煮烂,加点粗盐便算作晚饭了。我因挂念小妹忍冬,晚饭一点也吃不下。吃过饭我问娘亲:“小妹还没回来,我们去找她吧?”阿娘道:“家里孩子这么多,晚上哪里好出去?忍冬也不小了,自己认得路回来。”我见娘亲不甚关心小妹的安危,便对大哥道:“大哥,我们一起去找小妹吧。”大哥腊九未及答话,嫂嫂接口道:“家里家外、大大小小,所有事情全赖你大哥一人操持。这大晚上的,出去找忍冬那个野人,万一失脚跌了绊了或是遇上歹人有个三长两短,你如何担待?!你们临出门,娘一再叮嘱,叫出门把弟妹看紧,你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如今倒会带累你兄长受罪!”三春嫂嫂一席话说得我哑口无言。我已经从阿娘哥嫂的言语中发觉,贫家的孩子并不被看得金贵,来了走了都是稀松寻常,并无人以为紧要。
巴巴盼到天明,本以为小妹忍冬第二日就回家了,谁知她却从此黄鹤一去不复返,再也没有一丝消息。老母亲起初几日念及小妹还眼中噙泪、口中唠叨,不过数十日就把这个女儿扔到了脑后,一心侍弄她的几个孙儿。家里其他人每日要与塌瘪的肚皮斗争,也顾不上出外找寻失女,竟像是小妹从未来过这个世上一般。我再也不曾料到,自小妹失却踪迹,家里的悲剧从那一日就即开始。饥寒交迫的贫苦人家,只如滔天大浪中的一叶小筏,不过一个浪头打来,便足以让人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顾寻帮着找小妹,一连许多天都一无所得,以后他便时常过来串门,每次我不是在田间就是在山上,总在忧愁着忍饥挨饿的亲人。一日顾寻对我道:“听说国君收受了戴国许多好处,戴国不日就要借道攻伐姜国,你跟我一起走吧。”我道:“我家就在这里,哪也不去。”顾寻道:“国破的那一日,我们都会变成亡国之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另寻出路。”我道:“我不懂什么国破国存的大道理,只知如果背弃家人远逃求生,还不如速死。家虽贫寒,却不忍舍下任何一位亲人。”顾寻道:“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必要谋求一番事业,现在饿殍满道、民不聊生,偏那主君昏聩,国破在即他却不问政事、沉迷酒色。这伯国万不能再是我的栖身之所,你还是与我一同走罢。”我道:“你所言也不无道理。谋求事业也是正理。只是我上有老母,下有亲侄,还有一位走失未归的小妹,当下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够与你一同出走。”顾寻道:“哎,你何苦如此执拗。”我道:“你一个闲汉,哪知我的苦衷。”顾寻见劝我不动,便时常来家里帮衬,寻些吃食。渐渐的母亲兄长都十分倚重他,连我也不觉将他认作亲人。
忽一日,无数兵车从村边卷甲衔枚、疾行而过,顾寻匆匆来到我家,对我兄长道:“老哥,我们快些扶携家小一起逃命吧。”长兄腊九道:“老母亲上了年岁,一日走不出几步,孩儿都尚年幼,稍不顺意便行哭闹。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突然之间的,我们能逃到哪里去?”顾寻道:“那些兵车都是魏国的,再过数日,定会从姜国杀个回马枪,到时候国土沦丧,戴国军队少不得四处作恶。加之我们正处于两国边境,定会首当其冲横遭祸殃。”兄长道:“打仗的事,自有国君担待,我等小民,怎能揣看真切明白。”顾寻叹气道:“兄长,你真不肯走吗?”腊九道:“无论这里将来变成什么样,左右我一家老小是不走的。”顾寻道:“唉,眼看救国无门,只怪我出身贫贱,无力挽救危亡,是我的错啊,我的错。”兄长诧道:“你还能挽救国家危亡?不过我们彼此之间谈论罢了,切莫出去说嘴,以免惹人耻笑。”顾寻道:“兄长不信我有治国之才、兴邦之能吗?”腊九道:“你一个野莽匹夫,说甚么治国兴邦,真是扯淡。”顾寻面色微变,道:“兄长一贯如此看低我吗?”腊九道:“我祖辈世代在此,从没听说村里出过一个大材。你说你能救国你便真的能了?为兄拿你当自家人看待,只能狠心将你说破,你才能脚落实地,好好看顾生活。”顾寻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之将亡,士将何住?”说罢,他对长兄腊九长揖道:“多谢兄长善意提点,只是我意已决,必往他国求访明主,以立事业。我便不叨扰了,告辞。”
次日,顾寻又苦苦劝我与他一同前往别国,我只是不肯。顾寻万分无奈、万分不舍,只得从袖中取出一件什物递于我道:“你既不肯与我一同离开,我便以此钗相送,权作信物。我如今落魄潦倒,亦不敢执意累你受穷。”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只崭新洁白的木簪,钗尾刻着一个“寻”字。我未及开言,他又道:“如你愿意等我,待得来日我功成名就,一定回来娶你。如不团聚,我宁作一世鳏孤,绝不另娶他人。今日对天盟誓,如若有违,五雷加身、天地不容,犹若此木!”说罢他从树上折下一段枯木,一脚踏碎数段。我端详那支木簪,道:“你从何处得来此钗?”他道:“我亲手刻雕了数日,虽然粗拙,还请你勿要见弃。”我道:“方才你所言,当真?”他道:“绝无一字虚言!”我道:“果然发自肺腑?”他道:“岂止发自肺腑。如果能将心剖开于你看了,我倒免了嘴上文章,少了真切诚实。”我道:“既如此,此钗我收下了。只盼你早日心愿得遂,回来团聚。”顾寻后又再三剖白嘱托,延捱了许多时辰方才告别离去。
从顾寻对天起誓那一日,我便下定心思要等他回来,母兄也知悉此事,他们亦无二话。
戴国军队借道出兵伐姜,不出旬日,举国上下竟然人心惶惶,皆传戴国在姜国烧杀抢掠、屠戮无算,比姜国军队残忍何止百倍。老母与长兄每日都彼此劝慰,不过说些戴国总不至于言而无信、果真回头来杀,乡野黎民何罪之有等语。
又过了数十日,只听得村外马蹄踏乱、人声嘈杂,老母只叫长兄腊九闩紧房门,又叫几个孩子躲在床下不许出来。不多时,火光冲天而起,哭喊声夹杂着刀兵声,老母亲听见隔壁大娘哭叫,连说不好。长兄怆道:“他们这是在造什么孽呀!”长嫂缩在墙角吓得抖作一团。正说话间,屋门被人一脚踹开,早有手执枪戢的悍卒闯了进来,起首一人道:“家里的男人呢,识相的都滚出来!”老母亲正要上前,腊九挡住她,上前讨好道:“敢问官爷,何事问询小人?”兵卒喝令手下:“着索子捆了!”长兄道:“官爷爷,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啊!”悍卒道:“你冤不冤枉,得问问我们大王!”老母亲几次要上前,我只拼命扯住她衣袖。那几个兵在几间草屋里搜了个遍,把二哥四弟都捆了,推在院子当中。为首一人问其余人众:“所有的男丁都在这吗?”答曰:“诺!”头领唾骂道:“他娘的,只抓了三个!都给我带走!”老母亲忍不住哭道:“这是干什么呀?四儿才只有十二岁,你们这是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我的儿呀!我的儿!”那一干人等根本无视老娘哭天抢地,在院里放了几把火就将长兄他们都带走了。
嫂嫂顾及几个幼子,连屋门都没敢出,直到茅屋都燃着了一半,她才揽着五个孩子匆匆忙忙掩着口鼻冲到了院里。等我们走出院门,发现大路上哭声震野,尽是些老幼弱病。整个村子家家皆是草屋,此时已经燃成了一片火海。嫂嫂擦泪道:“丈夫被他们捆了,房屋也烧了,我们怎么办?”老娘看着几个泪眼汪汪的孙儿,涕泪纵横却说不出一个字。我道:“我们往北逃命吧。”嫂嫂道:“往北?我们能逃去哪?孩子晚上睡在哪?”正说话时,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主意大,高呼一声:“我们快灭火吧!”她一语惊醒众人,大家这才想到寻了水桶木盆,去浇熄这场熊熊大火。虽则所有村民都加入救火,七手八脚四处搬了水来,到底势单力孤,完全遏制不住火势。干草柴门沾火就着,高窜的火苗将半个天空都映红了。老母亲捶着头道:“儿也被捆了,家也被烧了,还留着我这条老命作甚么?!”说罢她突然一头向路边的大石上撞去,幸好嫂嫂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老娘。我问嫂嫂:“今晚我们去哪?”嫂嫂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知道能去哪?”
眼见得火烧了半边天,势头再也抑制不住,众人疲累不堪却不奈之何、无计可施。还是一个年迈的老人家站出来道:“早年间后山不是有人挖了个山洞吗?平日里只有猎户上去住,今晚咱们都去那里暂作栖身吧?”他一提议,村民纷纷响应。嫂嫂一听说有地方可去,赶紧擦干了眼泪,护着孩子走在前头。我扶住老娘,随众乡亲一路往山洞去了。
那一晚有人啼哭不止,有人哀叹连连,有人鼾声如雷,有人彻夜无眠不表。
第二日,人们从山洞回到村里,在一堆灰烬上开始重建家园。晚上人们又回到山洞歇息。岩洞阴湿,加之路途遥远,当晚老娘就发起了高热。无医无药,连热水都没有一口,我看着娘亲受病虽然心内如火炭在滚,却是一点法子也没有。眼睁睁看着她烧得一会儿胡话梦呓,一会儿又浑身抖得像筛糠一般,只恨不能替母亲受这份罪。我看着老娘满头的白发和满面的皱纹,突然感受到了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爹爹、长兄、二哥、四弟、小妹,他们何其无辜,何其不幸!我们为何偏偏生作这般的人,活得这般的苦!
为了重新将茅屋整葺,嫂嫂和我从山上搬了木头,一点一点的重新下桩,手上磨满了血泡。我与她还要出外寻找一家老小的口粮,只忙得脚不沾地、脱了人形,每日都疲于奔命。嫂嫂与我,都没有发觉老娘的变化。她渐渐喜欢一个人自言自语,抱着孙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叹息儿子一会儿感喟丈夫,许多事情她渐渐都记不清了。
又过了月余,忽有一晚回到山洞的时候,嫂嫂闻到老娘身上发出恶臭。她疑心闻错了,又让我去确认,老娘身上的气味果然不对。将老娘带到背静的地方一查,她竟然将矢糊了一身,嫂嫂当时就骂将起来:“个老东西,我天天这样做死做活,你还要装乖卖傻,是成心要逼死我吗?”我赶紧劝住嫂嫂,对她道:“长嫂你快回去歇息吧,老娘有我经管。”嫂嫂三春也是累得无法,转身就回岩洞里去了。山上没有水,也没有换洗的衣物,我只得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替老娘穿了,然后换上了她的脏衣。把老娘扶进洞里去睡,我怕讨人嫌弃,只得在山洞外冷风中胡乱坐了一宿。
翌日,嫂嫂去找寻吃食,我在村尾小河里浣洗脏衣,让老娘好好看着几个孩子。谁知等我回到老屋,五个孩子只剩下最小的两个,老娘还有其他三个孩子都不见了。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叉起干草上的两个孩子就往田里飞奔。嫂嫂一听孩子不见了,没命地往回跑。我跟嫂嫂一人抱一个孩子,喊哑了嗓子、奔断了脚跟,到底没寻见老娘和孩子。回来途中,嫂嫂一边哭一边骂,气得极了一时没注意脚下,与孩子一同摔在了泥坑里。孩子哇哇哭起来,嫂子搂起泥蛋一样的孩子,忍不住放声痛哭。几个田间的乡人听见,都心酸落泪。嫂嫂埋怨我道:“你知道老东西不晓事,为啥还要她一个人看着孩子,你今可是害苦了我了!”我看着三春神情可怖、声嘶力竭,只觉得心一瞬间被放干了血,只剩下冰凉彻骨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