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滩是个雪国,每年下雪几十天。雪大时可把整个后房檐埋没,早晨推门一看,四野皆白,大雪把胡同塞住了。孩子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堆雪人,那雪人堆得大大的,高高的,精神矍铄地坐在雪地里。堆完雪人,打雪仗,孩子们你追我赶,街上飞飞扬扬,就像飘着满天芦花。
晚上人们走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咯咯吱吱,那声音温暖亲切,给人以非常厚实的感觉。雪抹去人们有关山野和海洋的记忆,仿佛满世界都一个样,一白到底,任其自由畅想。雪后人们才知道王宏道失踪了,于是经王二麻和王大头密商,决定派遣伍老大前去顶替。伍老大贪睡奶头山的热炕很不愿去,但不行,王二麻和王大头一直认为再不能让伍老大与他俩争风吃醋,他俩想携起手来霸占奶头山。
下雪时的大海显得平静安详,但雪后朔风酷烈。伍老大穿一身蓑衣,划一小船,孑孑远行竹叶岛。
金沙滩上有好多的亲戚都住在星罗棋布的一些小岛上,满囤的二姑就住在一个小岛上。金沙滩除非来场电影或是逢年过节,二姑才偶尔回娘家。人们隔海相望,临海而居,习以为常。一个岛与另一个小岛,有的隔很近,孩子可装在脸盆里以盆渡海,有时站在这个岛上向那个岛上喊一声,他大姑或二姨姨就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一条狗,汪汪叫个不停。
一场大雪后,这些小岛仿佛突然睡着了。人们把山珍海味都贮藏在雪人的肚子里,可窖藏一个冬天都不坏,等岛上的亲人过年时来家受用。三吊眼把黄鼠狼拾掇得净光,放在雪人的肚子里,也等过年待客,他有个姐姐住在那面的小青岛上。
下雪天不能干活的时候,王满囤就与王积辉一起赶海。他们常常在海边捡到鱼,或一些贝,有时随手也能俯拾几枚海参。那时家里很拮据,王满囤的大奶奶又有气管炎。一到下雪天,就咳喘不已。王满囤把捡到的海货偷偷拿到集上卖了,给奶奶换一些莱阳梨糖浆和甘草片吃。这天,他在沙滩忽然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却是一只冻僵的海豚。满囤回家叫来父亲,用一辆小推车把海豚推回家,放在热炕头上,一会海豚苏醒了,满囤拿鱼给它吃,海豚摆头不要。情急中,满囤把莱阳梨糖浆给它喝,海豚汩汩喝了起来。王满囤问父亲,海豚是不是感冒了,父亲说不是,可能是退潮时来不及下海搁浅在滩上冻僵了。王满囤又弄了点水给它喝喝,那海豚就摇头摆尾地半立了起来,一副嗷嗷待哺的样子,这时满囤将一条小鱼放进它嘴里,海豚很高兴地吞了下去。
海豚渐渐好了,父亲用小车把它推到海边,放归大海。海豚对他们恋恋不舍,依依惜别,满囤清晰地看到海豚仿佛还流出了动情的眼泪。海豚极不情愿地离了主人,向深海游去。
过了些日子,仍是一个雪天,风雪夜归人,一天早上满囤正好开门出去挑水,看海豚龟缩在门口雪人的肚子里,像一个看门狗一样,它真会找地方呀。看样子仍是那只海豚,它怎么又回来了?满囤又回家拿点鱼给海豚吃,那海豚又快活地摆起尾巴。看样子它这次没病,只是有些恋家,想回来看看主人。依旧是父亲与满囤用小车把它送回海里。从满囤家到海边也仅有100米,你想发大潮时,浪花可轻而易举地溅进院里。
从此海豚与满囤有了不解之缘,整个冬天时常回家看看。在这一带,海豚救人的事不胜枚举。在海边玩耍失水的孩子,海豚经常用嘴顶上来。孩子喜欢海豚,海豚更喜欢孩子,他们和睦相处,亲如一家。夏天一大片一大片的海豚,就躺在门前的滩上晒太阳。晒着晒着,孩子睡了,海豚也打起了呼噜。傍晚,妈妈来喊孩子回家吃饭,孩子没答应,海豚却答应了起来。海豚的白胡子,让晚霞染成了红胡子,分外艳丽。它们一齐瞩目着落向西方的太阳,蔚为壮观。一会太阳全落下时,海豚们就大摇大摆成群结队地钻进海里。孩子们撵着它们下海,欢呼雀跃,兴奋不已。那场面是多么宏大壮阔,令人陶醉!那些海豚一瘸一拐地跑着,孩子们上气不接下气地撵着。有的骑在海豚身上,海豚驮着他们跑。
每年夏天,看看滩上横爬竖卧的海豚,大人们说,海豚在洗日光浴呀。谁家的孩子不会游泳,母亲就找来一只海豚,让其耳鬓厮磨,日渐混熟了,双双下海,海豚站游,孩子站游,海豚仰游,孩子仰游,邯郸学步,东施效颦,煞是热闹。
这个冬天,满囤并不寂寞,有串门的海豚伴着他,过得很快。
满囤上六年级了,还没有一支钢笔,他无法向父亲要钱。要买一支钢笔得七毛钱,奶奶看出他的难处,就拾了十个鸡蛋,让他赶集卖掉,再到供销社买笔。满囤兴高采烈地挎了篮子去了,路上忘了奶奶的嘱咐,没走小路走大路,被站在大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王大头碰上了,当场没收了他十枚鸡蛋,争执了半天,王大头也没给他。晚上,王大头就把那十枚鸡蛋给了奶头山,舒服了半宿。
在道上看到王满囤一路哭哭啼啼的,刘雪娇就追上来问他:“满囤哥,你这么个大人了,怎么在路上哭,不怕人笑话?”
满囤就把事之原委告诉她。雪娇飞快地跑回家里,一会儿又跑了出来,赶上满囤气喘吁吁地说:“不要告诉大人,这是我攒的压岁钱,你拿去买吧。”满囤执拗,雪娇撅着丰盈的小嘴很不高兴。满囤一看不好,就接了,与雪娇一起跑到供销社买回了那支日思夜想的钢笔。这只钢笔改变了满囤的命运。
欠了雪娇的钱,王满囤很是内疚。晚上一放学,他就进山拾草。冬天的大地光秃秃的,一些山峦就像老和尚的头一样,寸毛不留。有的地方耙了一遍又一遍,连地下的草根都露出了。满囤只好到茔盘里拾草,冬天的天黑得很早,那些奶头山一样的茔拥拥挤挤的,像活了一样,这时的王满囤非常害怕,但老师告诉了他鲁迅踢鬼的故事后,心里才好点。他每晚拾两篮草,一篮背回家里,一篮偷偷卖给奶头山,奶头山给他三分钱。他就靠着这三分钱,攒呀攒呀,争取过年还给雪娇。那时他最怕下雪,一下雪,他就不能进山拾草了,局促在家里翻着那本《欧阳海之歌》,天天盼着雪晴。天不晴,他的好朋友海豚却来了。他在孤独的冬天有海豚伴着,颇觉光阴似箭,盼着盼着天就晴了,他又可拾草了。
他是个极为懂事的孩子,那年进了腊月门,满囤就把钱还了雪娇,雪娇跺脚不要,满囤像个大人一样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这是我奶奶说的。”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满囤度过了最严酷的冬天。他的心智和韬略悄悄在雪娇这位少女的心里扎下了根。
平素,只要满囤家的街门一响,这位少女的心就“咯噔”一下,听到筲响,就知道满囤又要去挑水了,那井沿很滑,她生怕满囤有个闪失;当听到满囤呼哧呼哧地将水挑回院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奶奶,掀缸盖儿。”这位少女的心才“噗噗”落了下来,眼泪就像珍珠一样滚了出来。她可怜满囤哥,有一次在他家看满囤哥吃饭很凶猛,没饥没饱的,就笑了。可一会就见王积辉的脸晴转多云,他呵斥:“少吃点吧,像个讨饭郎一样。”在满囤家里,一顿他只能吃一个玉米饼子,其他悉数地瓜充饥,这是不可逾越的鸿沟。每每见到满囤哥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焦黄的玉米饼子,馋涎欲滴,雪娇就眼含热泪跑回家,偷几个玉米饼子,隔门缝塞给满囤。
满囤较同龄人长的又小又瘦,雪娇真希望他赶快长高长壮,虽是同龄人,就连雪娇都高他半个头顶呢。
正月里,金沙滩成了一片白茫茫雪的海洋,那是一片凝固的海,死寂的海。仿佛人们在倾家荡产,攒足劲儿过年,年一过,就像充足气的皮球瘪了下去,只剩一个空皮囊,等来年麦黄。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岁月呀,肚子饿得咕咕叫,而天又一日长似一日,海一日蓝似一日,人们专等着王庆丰带着光棍出海,弄点鱼腥滋补滋补。他们肚里缺乏蛋白质呀,而鱼又是大海里蛋白质最丰富的物种。一个冬天里那些小光棍们,一个个瘦的像瘪三,就连王庆丰也看着瘦了下去,因为过年时家家杀鸡宰羊,他连鸡毛也无处偷了,王庆丰饿掉三十斤。整个金沙滩的人都瘦了,而唯独奶头山愈来愈胖,称尊肥己,光鲜水亮,天天都在过年。
正月里放假闲得慌,王满囤肚中饥,脑子空,饭填补不了,他就千方百计想填补大脑。他想起一个人,就是三吊眼,他家里有本《三国演义》,据说那家伙抠得狠,一般不借。不管怎样,王满囤还是乍着胆子,去试试。他家里梁上和空中,都挂着不少的黄鼠狼皮,那些黄鼠狼皮与长长的灰絮缠到一起,令人毛骨悚然。炕上有一床小被,铁打的一样;锅台上躺着一老猫,比狐狸还俊。扫帚倒在地上,铁锨放在炕上,那本《三国演义》平平展展放在窗台上。据说三吊眼看《三国演义》入迷,常使用空城计逼退黄鼠狼的围剿,当年那驴粪一事除外,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
除黄鼠狼外,三吊眼也是饿急眼的狼,但他不像王庆丰非偷即摸。他就一个嗜好,饿急眼,就啃墙上土,特别茅坑上长着绿苔的那些湿土,他百吃不厌。他说那东西能治胃病,一饿了啃几口,保证土到病除。一次大个子王庆丰饿了,啃了半斤,结果拉了三天,差点一命归西。从此,他四处宣扬三吊眼是骗子,又偷鸡去了。三吊眼说,那是因为他天天在船上,不服水土。如天天在月亮上,恐怕早忘了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