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仅有十四岁的孩子王满囤,第一次因学鸡叫扰乱社会治安,被关进牛棚里,让其闭门思过。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知道什么,有何过可思?他只不过看到其父王积辉让王大头等人欺负得可怜见的,就想出了这个办法,让整个金沙滩的人睡眠混乱,理智颠倒,白天不能正常下地干活,要么睡过岗了,要么干起活来老牛拉破车,昏昏沉沉,半天锄不出一寸地。刘天树是个财迷,他认为只有出苦力,汗珠摔八瓣,大寨田才能整好,明年才有收成。他认为,应叫王大头好好教训教训那孩子,拖延了多少工时呀!刘桂兰是个心软的人,就说:“你们太狠了,一个没妈的孩子,关了一天,连口水不给喝。”
刘天树说:“喝什么水,那小子太像他爷爷,是一棵歪脖柳树,不早早直溜直溜,恐怕早晚是棵歪材。”
正在吃饭的刘雪娇与王满囤是同学,就说:“满囤哥是个好人,你们不应该把老子的账算他身上。”
刘桂兰向雪娇挤了一个眼神,刘天树吃完饭,打了一个饱嗝,去记工屋开会了。
月亮出来了,是个干巴冷的冬天,街上清光寂寥。风把破草房的草刮了下来,东堆一堆,西堆一堆。从雪娇家到饲养院得走一条坡路。十六队的饲养院在一个半坡上,风刮着破街门“哐啷哐啷”直响,刘雪娇推门而入。饲养院的老头正回家吃饭了,牛圈只传出牛的鼻息声和反刍声,山草的清香在冷寂的空中播放,就像春天的柳絮飘飘。雪娇狠吸了一点空气,有一种牛的尿臊味。她迈着轻轻的步子,娇滴滴地说:“满囤哥,你在哪里?”雪娇的声音清脆水亮,将昏昏入睡的王满囤唤醒,就一骨碌爬起来,吓了个愣怔。
小雪娇故意趴在一根柱子后面,“满囤哥,你猜猜我是谁?”
“谁,雪娇呗!”满囤揉了揉惺忪的双眼,为学鸡叫,他已有几天没睡了,今天总算睡了个囫囵觉。这一天王大头将他爸在工地上看得紧紧的,又余外加了五车土,奶奶又老,爷爷又住在山洞里,所以王满囤只有和牛说话了。陪着牛睡觉,王满囤感到那是人生最惬意的享受,特别是牛栏的草香合着牛粪的清香交织在一起,催人入梦。他忽然觉着父亲就是一头牛,就知干活,光拉车不看路,半夜三点还要起来给奶奶挑水,到山洞里看爷爷。父亲是一个孝子,他经常在山洞陪着爷爷说话,一说就到天亮。他觉着他们一家人真有意思,爷爷待在山洞里与老鼠说话,父亲面对坚硬的山野和土地说话,他和牛说话。尽管他出其不意地创造了鸡叫艺术,但总没有牛栏这种安静让他享受。这里充满着人间的回忆,母亲黄婉儿走时,他只有几岁。他家与雪娇家是斜对门儿,每天早晨她家的门一响,就知道雪娇妈拿草做饭了。雪娇妈是非常善良的,那心眼儿比豆腐还软。王满囤没妈妈了,她就在胡同对满囤说,叫我妈妈吧?有一天,王满囤终于沉不住气叫了一声,刘桂兰深情地答应了。她动情地看着这个没妈的孩子,看他的褂子一个襟长一个襟短,扣子有的掉了,上三错四胡乱地扣着,眼泪就下来了,她拉着王满囤就进了家,儿子,进来我给你钉钉。刘桂兰没有儿子,只雪娇这么一个女儿,她没命地喜欢男孩,特别喜欢满囤这么漂亮懂事的男孩。
王满囤在黑影里说:“雪娇妹,你出来吧,我已是个囚犯了,你还敢来看我?”
雪娇立马蹿过来捂住王满囤的嘴说:“不要胡说,我妈已为你讲情了,今晚就放你。”
“放我也不出去,这里真好,你看那牛多么温顺呀,睡觉还说梦话呢—”
雪娇大胆地向里蹭了蹭,将王满囤搂了起来:“哥,你真聪明,还会学鸡叫。”
“那有啥的?”他又把小学三年级的课文《半夜鸡叫》背了一遍。
王满囤脑子好使,按老师的话说,王满囤你脑子能装多少粮食呀!王满囤的记忆力惊人,他能把小学的课本从第一册背到最末一册。刚上了初中,他就把爷爷藏在山洞的那本《欧几里得几何学》自学了起来。从数字到图形,王满囤一头扎入知识的汪洋大海中。有一次走着走着就掉进湾里,还呛了几口水。人人都说王满囤学痴了,拿着书碰湾了。其实刘雪娇最知道他,他两人同位,王满囤是她眼中最聪明的同学。
有一天,王满囤从一老学究那里得了一题,说是在地球哪个方位盖一房子,四面的门窗全朝南。他陷入了沉思,几近茶饭不进,看着瘦了下去,刘雪娇就把家里留给爸爸吃的白馍偷来,放在满囤的书包里。
满囤吃着那上好的白馍,就像得到某种滋养,他终于想出了房子只有盖在北极,才能成。《欧几里得几何学》在王满囤心中打开一扇窗,一种对知识的渴望让他久久不能自拔。
一想到《欧几里德几何学》,满囤就说:“你家里有什么书?找本我看看。”
黑暗中刘雪娇眼像水银球一样闪光:“我家好像也有一本欧,欧什么来着,被我爸爸、妈妈都翻烂了。我不说了,回去找来你看看就知道。”
她把热烙饼一手塞进王满囤手里,就出去了。
王满囤一天没吃饭,一见这葱油饼,就饕餮了起来。
刘桂兰在全村烙油饼,是出了名的。炎炎的夏日,她常常裸着光身子擀饼,两个奶子一抖一抖的,看到满囤进来也不遮掩。她烙的饼就像窗户纸,一捅就破,一层一层的,有数十层。再是那火候,烧到最后,用那极细的麦草一根根,一五一十地入灶里。雪娇和满囤都挨过她的揍,不是草多了,就是草少了,不是烙糊了,就是烙轻了,惹得刘桂兰懊恼不堪。在刘桂兰心目中,女人就是执家,要是丈夫从山里回来饼不是烙糊就是烙轻,那她就是一个不称职的妻子。那年月,男人一回家,桂兰就饭盛上,水端上,酒供上,板凳放下,放晚一刻,刘桂兰都要故意瞪雪娇两眼。
她是炕上剪子,灶下铲子,样样都会。那锅台一天抹十遍,篮子干净,桌椅柜子摆得整整齐齐,大衣柜擦得澄明瓦亮,坑里的猪喂得滚溜溜圆,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板有眼。
刘天树是个一心扑向集体的主儿,在家里是甩手掌柜的,横草不拿,竖草不放,油瓶倒了也不扶,每日下地都净鞋净袜。吃过饭,一盆洗脚水就端来,不洗脚,刘桂兰决不让他上炕。喝醉倒头便睡,有时半夜下起雨,刘天树保证第一个到场,带领社员将粮食苫好。
一次在三年级时,刘雪娇写了一篇作文,名叫《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是十六生产队队长。他天天都在学雷锋,红宝书不离手。下雨了,他到场上苫草;刮风了,他帮着社员修房子。他就是愿喝点酒,一次不小心,从房梁上摔了下来,养了两天,就又带领贫下中农到大寨田冲锋陷阵了。
爸爸是我的好爸爸,从不拿集体的一草一木,路上捡到粮食还送给饲养员喂牛。可我看他天天都在唉声叹气,他对我妈妈说,闯社会主义怎么越闯越穷呀。
老师又用红笔把“闯社会主义”那句拉去,写了个“好”字。
这是至今刘雪娇上学以来写得最好的一篇作文,在全班念了。
过一会,刘雪娇就把那本《欧阳海之歌》拿了回来。这是他母亲和爸爸的定情物,也是他们家里唯一一本藏书。那书已没头没尾,王满囤只好对着记工屋漏出的灯光,一页一页地读了起来。大街上下起了小雪,将近十点多钟,队会散了,王满囤才扯着刘雪娇的手回家去了。只听身后老远传来声音,我忘了那小家伙,是王大头的声音。不好,王满囤立马把刘雪娇扯进墙旮旯里。不用回去,我让那孩子回家吃饭去了,刘天树说。王大头再没说什么,就踽踽独行回家了。
冬天的夜晚,真静呀,金沙滩罩在一片茫茫的雪帷里,雪越下越大。两个孩子瑟缩在墙根,久久不敢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