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摔了茅台后,好长时间王川再没见到王广合,说真的,他也不想见,那小子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只要时间一长,保证王广合不请自到。
这不王川正在打台球时,九表妹就接到王广合的电话,说王广合在山下,让他上来不?王川说,上来吧,刚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九表妹给王川脱了睡袍,换上西服,打上领带,王川拿了手机和钥匙,就去了教堂,王川不想在别墅接待他。在旸谷山上,王川布上了迷魂阵,他究竟住在哪栋房子里,一般人是很难知道的。即使九表妹下山,也戴着墨镜,坐在防弹玻璃车里。黄婉儿已把旸谷山彻底买了下来,由王川经营。王川在旸谷山上也给黄婉儿造了一栋别墅,准备接黄婉儿来居住,黄婉儿说,接你父母住吧。王川说,我也给他们弄了一栋,他们不来,在金沙滩的胡同住惯了。黄婉儿也说,我也是,现在韩国已是我的第二故乡了。王川每年都到韩国去一、二次,每次都百般殷勤,偎依着黄婉儿,黄婉儿逢人就说,这是我小儿子,大有将产业交给王川经营之意,这也正中王川下怀,他想,待在旸谷山上并非长久之地,想当初,吕坤不也曾坐大做强,红极一时,可那家伙太独断专行了,董事长和总经理一人干,这不好,没有退身地。我王川不这样,是脚踏两条船,左右都逢源。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做商人就像打仗一样没个退路不行。三吊眼老早就在教他这一招,他说街亭怎么失的,全怨马谡?他诸葛亮一点责任没有?《三国演义》里,他和三吊眼异曲同工都极度佩服司马懿。三吊眼说,你哥哥不行,他死读书,读书死,这样的人与当今社会格格不入,不能经商。在王川眼里,能做一个商人,是极为幸福的,从政有清规戒律,从教久了迂腐穷酸,王满囤就是这样,说话文绉绉的,考据一件事刨根问底,表面看一步三个计,一个也使不出,晚上做梦上登州,清早起来看看还在炕东头,王满囤有些地方像王积辉,斯斯文文的地方太多。在这一点,在王满囤与黄婉儿相通的几十封信中,和数百个电话中,阅人多矣的黄婉儿早看出个八九不离十,无奈只好选着了王川。他们一个在大陆,一个在韩国,就像演双簧一样,在国际舞台上财源滚滚,屡试不爽。以前,王川认为经商贵在骗,现在从黄婉儿身上逐渐明白,这不叫骗,这叫兵不厌诈。黄婉儿小时候,父亲晚上练功回来,就陪着父亲熟读《孙子兵法》。王积辉不喜欢《孙子兵法》,他喜欢《红楼梦》。黄婉儿非常羡慕哥哥如今当上了师长,如果再早几年,她也可能是个军中花木兰。
王川刚在教堂坐好,王广合就气喘吁吁地上来了,他也发福了,几乎像一个皮球一样滚进了办公室,人还没到肚子先到了,一下子弹在沙发上,把沙发压下了一块,发出十分委屈的呻吟声。王川不吱声儿,也不说你来了,也不说你有么事,就像当年吕坤看他一样,默默端视王广合许久,王广合也端量着他,双方僵持半天,就都笑了,笑也不露齿。到最后,还是王广合忍不住了,那天晚上是我的不对。有了黄婉儿这个大财团支援,王广合就像金沙滩上废弃不用的破船一样,在王川眼里失去了应有的位置,王川想,这也叫从政,天天像三孙一样向王川要着吃。
王川说,你我都是酒桌上的事,你也是借酒浇愁,我也是破罐破摔,咱们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佛说佛,谁也不用说了,一个好东西也没有。
王广合就笑了。精明的王川知道开发旸谷山王广合立下汗马功劳,整小三也出手甚快,快刀斩乱麻,也够哥们,可就是最近王川总觉着王广合城府浅了,动不动借酒骂娘,说话不三不四,可能没干上常务副县长,有些怨言,但自古祸从口出,为政为商一样,在于慎言。为了堵王广合的口,王川拿出一个房权证,放在桌上,就对王广合居高临下地说,给你一套,这证写谁的名字,你说吧?
王广合“嗖”地从沙发上爬起来,两腮的肥肉抖了几抖,本来眯缝的两只小眼睛,突然像两枚爆荚的豆子一样,闪着黄澄澄的光,一把将那房权证拉过,念念有词,180个平方,复式,好位置,川哥,够哥们,就语无伦次了。王川又瞪了他一眼,说吧,写谁的名字?王广合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出了那位小女子的名字,那位小女子今年已被王广合从畜牧局调到县妇联,继而又担任县妇联副主任,是全县的女后备干部,皆因王广合通过王川将一个大项目给了她,才顺理成章地有这般图腾。要再有这么一栋房子,那可是好马配好鞍,岂不两全其美,把个王广合美得乐不可支。王川说,拿了钥匙,我派人去装潢。
几句话,几分钟的交锋,王广合刚才还像一个癞蛤蟆一样憋得不知往那发泄,几分钟王川就打蛇打到七寸上,王广合出去洒了一泡尿,回来逸兴遄飞地说,今天我请客,我请客。
王川说,山下还有那么一块小地,给我吧,我准备建一个金沙滩歌舞院。王广合说,这是一个好主意,好说,好说。此时他的脑海,全沉浸在那位小女子的身上,别忘了人家从十几岁就跟了你王广合打天下,从乡里到县里,小女子服服帖帖,晚上抱在一起,甜哥哥蜜姐姐,为王广合抚平了多少创伤。小女子就是一服药,一服春药,王广合每遇个三病两痛的,每每见到了她就病好了七分。小女子就是他的精神食粮,就是他的不动产,就是他的温馨的港湾。
王川了解男人,就像了解女人一样。别看他平素不读书不看报,但他善揣摩,喜欢看着人的眼睛讲话。黄妈妈孤身一人,在韩国很寂寞。王川就早上给她一个电话,晚上给她一个电话,那妈妈叫得既有些肉麻,又颇掌握分寸。王川认为对任何女人都得有一个度,过近之则伤身,过远之则伤神,不近不远,不即不离,镜里观花,水中捞月,就非常适度。黄妈妈,就是这么一个人,激动时像一个孩子,娴静时就像一个处子。能够激动,便有激情;能够娴静,便处事不惊。这是一个事业女性不可或缺的两大美德。特别像黄妈妈那样举目无亲在异国他乡的女人,就更需这种激动。相反,王川从那些官员身上只见到了庸俗,见钱眼开的庸俗。你买他一块地,政府得了好处,他有了政绩,这本一举两得,可他自己没得好处,就缠缠磨磨,处处设关设卡,表面看似拍卖走过场,其实背后的交易早在偷偷展开,雁过拔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这时的土地仿佛成了他自己的,动哪一块都要留下买路钱。眼前的王广合就是这么一个人,表面看他将军额前跑下马,宰相肚里撑开船,其实那小肚鸡肠的,还不如一个女人,吃一点亏也不干。浸泡在这种俗不可耐中,开始王川觉着无非是猫陪着老鼠玩吧,掌柜的有钱咱有空,长长的工夫耐耐的性,玩吧,可是玩来玩去,就那么几招几式,无非是卖了厂房再卖地而已,这根绳儿牵着你走,你也牵着他走,有时紧紧,有时松松,稍有不慎,忘了姓甚名谁,干出了出轨的举动,就炒豆大家吃,炸锅算你一人的,吕坤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有时想来,像哥哥嫂子那样也挺好的,像爸爸妈妈那样也不错,一亩三分大棚让他们忙里忙外,非常知足。现在的王川别说上山拾草了,简直连张铁锄也拿不上了。对王川大刀阔斧的所作所为,王积辉是一百个看不惯,他说,你爷爷当年比你还神呢,到后来怎么了,还不是有家无处归,住在山洞里,晚年一点天伦之乐也没享到。
王广合深深懂得,时下要想当官,就得像鹅卵石一样在河底淘上几年,直至把棱角全部磨光,磨得没有个性,中庸平庸,该哭时得哭,该笑时才笑,哭笑不得最好装聋作哑,又聋又哑时做一个好官。当官不能生气,不能上火,上火时就找女人。有道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但王广合感觉唯独倒在女人的怀中最实在,一点不空。相反一没女人,就空空落落的,心慌意乱。吕坤进去那阵子,他怔忡不宁,天天做噩梦,他最怕的两个梦就是被解职或被关了进去。尽管,他常在王川跟前自吹自擂,官场这地方没啥意思,我卸了职肯定下海经商,但他清清醒醒地看到了那些卸了职的,一个个就像那阉割的公鸡,几年官场个性弄没了,反弄得阴不阴阳不阳,血气和激情全都流失,几乎到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地步,众叛亲离,孤家寡人,上哪下海,下去也得淹死。王川深知王广合有几杆子,就他那两下子,一忽闪翅膀往哪飞,王川就知道。
那天送走王广合,王川来到金沙滩,并没有去赴宴,到金沙滩,他一是想着家去见见母亲,二是顺便安慰安慰嫂子。他一回到家里,母亲一会给他弄那东西,一会弄这东西,仿佛王川出了几年外,害怕一把抓不住,就飞了似的。儿子富态了,也老成了许多。叶淑红说,川儿,该考虑找个媳妇了,我和你爸总不能跟你一辈子,你不说先立业后成家吗,我看你这业已立成,到了收一收的时候了,找个媳妇帮帮你还好些。前晌你嫂子过来说过丁字嘴那个,你不去瞅瞅?
王川说,瞅那玩意干啥,两条腿的遍地都是。
叶淑红眉毛一挑,看你说的,一谈这事就烦,都一把岁数了,还天天躲着老娘。
王川不耐烦地说,我哥不有个孩子吗?
叶淑红说,一个不行,三个四个咱家也养得起。
一提到孙子,母亲就来了精神,王川会心一笑,赶忙安抚母亲,免得母亲一唠叨开了,又走不出去了。
王川说,妈,我到鳖精厂有事。
叶淑红说,千万让你嫂子领你去瞅瞅那人,人家都等了几个月了。
王川拿着包就走,心想母亲太啰嗦,可能上了年纪了,难道她一点也看不出,现在是男人的天下,找什么样母的没有,如把婚姻政策放开,恐怕一夫多妻的家庭多的是。
王川把宝马停在王川大街上,夹着个包,一腆一腆地就去了铃铛胡同的鳖精厂。见嫂子和车间工人正在那里忙活,机声太吵,就把嫂子叫到会客室里,王川搓着手说,嫂子,这阵子让你受惊了。雪娇比刚过王家门时漂亮了许多,但一提这事,她就害羞腼腆,自欺欺人地说,可能是铃铛胡同死了那么多旷男怨妇闹的。王川也顺水推舟,是不上了保卫,再没见到蒙面鬼?嫂子也顺水推舟,话里有话,自小三走了,这胡同就鬼不惊狗不吠了,我觉着那家伙是一条十足的色鬼,你开除的正是时候,兄弟英明。王川见嫂子长见识许多,就觉着有点愧对嫂子,说,嫂子,你抽空到城里学学车,早晚上下班开着车。雪娇“咯咯”两声,眉眼是泪,差点笑岔了气,说,就那么两步远,还开着车,不烧包?王川说,真的,你和我哥都去学学。
王川说话简单,很少啰嗦。看王川拿起包又待走,雪娇赶忙说,我在丁字嘴给你介绍个,你不去瞅瞅?王川淡淡地说,嫂子,你不也是过来人,这东西早天晚天有啥急的,怎么我看你和母亲一样。老嫂比母,王川又要走,雪娇一把将他扯回来,慢点,嫂子还没和你说完呢。雪娇压低声音很神秘地说,听说你山上还藏着个九表妹,那可是一个狐狸精呀,扔了吕坤光赤溜溜地跑你山上,你可防着点儿。王川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又夹起了包儿,这还用你嘱咐,女人我见的多了。王川笑笑说,嫂子好好干,就从兜里拿出一摞钱递给嫂子,雪娇的手像烫了一样,忙缩了回来,这是干什么?王川说,不干什么,孝敬侄子的。这一孝敬,把嫂子孝敬笑了,说,好,我代你侄子谢你。
王川又来到王川大街,太阳朗朗地照着,他刚要开车门,三吊眼赶了过来,悄悄说,昨天晚上我夹了两只黄鼠狼,剥了皮,刚烀熟,你拿着回去吃吧。王川说,太好了,吕坤托我的事还没完成呢?他立马发动起车,向县城跑去。他开着飞车,急匆匆地拐进县委大院,全县城只一辆宝马,宝马一进院,门卫就知王川来了,没一个下去阻挡的。王川上了三楼宣传部敲开了吕娜娜的门。吕娜娜正在摆弄微机,看样比以前憔悴了许多,肯定让吕坤那事闹的。吕坤要不出事,这家伙恐怕早干上宣传部长了,可怜她也有走麦城的时候。吕娜娜给他倒了一杯水说,哪股妖风把你刮来了,是来看热闹的吧?
王川说,这都说哪的话,我不是那样的人。
吕娜娜憋了已久,开门见山,那你说,九表妹是怎么回事?
王川单刀直入,是她自告奋勇地奔到我山上,不看僧面看佛面,看我和你们吕家的分上,也得拉她一把,这就好比《南征北战》中的张军长和李军长的关系。
吕娜娜呷了一口茶说,这事咱就别说了,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全是一帮禽兽。
王川说,是,是,都是衣冠禽兽。九表妹在我那里保护着,她等你父亲回来。
吕娜娜说,一派胡言,她已不是我们吕家的人,愿咋的咋的,快说,你来有什么事,我还有个会。
在王川眼里,副职很少有事,副职有事也是鸡毛蒜皮,她这是下逐客令吧,就大言不惭地说,我想同你去看看你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