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面朝天躺着，说没人告诉她有人跟着她，不过说不定跟踪刘红线的人知道了我们在这里观察他，躲着不出来了。有种直觉，说不定这个人我认识呢。研究了很久，也没有得出结论。
毛冰封的肚子发出轰鸣，嘴里又开始结巴了，结巴要是读诗也会增加特别的涵义和意境，好像背诵的是一首民谣：别人的姑娘都来到，咱的姑娘还没来。说着说着来到了，我呀看得直发呆：骑着小黑驴，拿着小马鞭，前面露俩奶，后面露个腚沟眼。我也跟着哼哼道：长颈鹿断了脖子，老马坏了腰背。萤火虫烂了屁股，蜜蜂折了蛰刺。千里眼呀瞎了眼，顺风耳呀聋了耳。
毛冰封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说，嘴唇太厚的不行，声音太细的不行，肉肥的不行，牙齿有豁的不行，还有脸上有黑点也不行。他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我说，刘红线她还没拉上窗帘，她真的想变成一个裸体女人吗？
这件事情的结果是神经紧张了好几天，什么秘密也没有刺探到，只好又将望远镜抬回渔船上。这期间，毛冰封为我介绍了藏匿尸体的一百二十种方法、如何寻找失踪的人、无罪的人为什么会被杀、手枪常见的制式和使用方法，等等。过几年，毛冰封一定会成为县城流氓主义的接班人，并超过上一代。
14
夏日。灼灼如火，蝉嘶不断。几只蚊子飞到电丝盘上，身体就炸开了。这一天，终于有信使来敲刘红线的门了。
一个脑袋光亮的男人对刘红线说，喂喂喂，有人吗？刘红线正把一只苍蝇拍到墙上，走出屋对来访的男人咦了一声说，你是谁？男人说，祝未来让我来找刘红线。刘红线听到祝未来的名字，心头一热，指了指胸口，说祝未来要找的是我，你是谁？男人说，我带来他的托付。
男人穿一条白色肥裤，从里面掏出一张绿色纸条弹了弹，上面用红笔写着：
欠 条
今天欠我的兄弟于春风捌佰元整，请于刘红线（尖刀巷2号）处领取。本人保证于春风见到刘红线当日还清。
签字：祝未来
中间人：赵翎毛
访客说，于春风就是我，祝未来的患难兄弟，从昨天开始我就是出笼的鸟儿了。
刘红线说，除了这个祝未来有没有话让你带给我？
于春风摇摇头说，很抱歉他和我说了很多话，但没有给你的。
刘红线说，我没有八百块，他为什么会欠钱？
于春风说，你管这么多干吗，只管还钱就可以了。
刘红线说，莫名其妙，我没有偿还这笔钱的义务。
于春风指了指纸条，把它伸展到刘红线的鼻前，说看到没有，白纸黑字，订立的契约真实有效。只要你是刘红线，今天就必须给我八百块。
这真是祝未来写的吗？刘红线发现借条字迹娟秀，笔锋软绵，对于春风说，我怎么知道你就是于春风，脑门又没贴着字号。
于春风指着自己，汗珠正在脑门上放亮，说呶呶呶呶，你睁眼瞎不识货，你想赖。
刘红线说，还有中间人赵翎毛，我也根本不认识赵翎毛。
于春风说，赵翎毛是牢房里的头面人物，如果我取不到这八百块，祝未来在里面就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刘红线说，谁知道你是不是骗子？
于春风说，你以为我会通过欺骗别人获得八百块么，难道每一个从牢里出来的人都是骗子吗？我不是骗子，我的心里亮堂堂的。
刘红线挥动苍蝇拍，说你看祝未来没有一句话带给我，却让我白白拿出八百块钱，八百块还换不到一句话。
于春风把光头顶了过来，上面有几个烟头烫的戒疤，配上面团一样的脸孔，还真有些像个肥头大耳慈眉善目的和尚。她把光头推回去，说我又不是你的施主，我可没有钱。
于春风带着愤懑的表情真的成了一尊罗汉佛像，说小娘们你不认祝未来亲笔写的欠条，是想领教我的厉害尝尝送死拳头吧。
刘红线说，他怎么会欠你的钱？
于春风说，这是为他提供特殊照顾获得的，我们保证他可以随意发脾气抽到香烟喝到汽水更换铺位，没人看他不顺眼，保证他每天思考的时间不低于八小时，还找人代替他撰写休息申请书并完成繁复的值日任务。在牢里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因此每次为他提供一个无法解答的问题，或者解答他的一个问题，都能获得报酬。每展开一次辩论，他也愿意付出报酬。这八百块的服务费一点也不多。
刘红线说，反正我是没有八百块。
于春风说，没有钱有值钱的东西也可以，金项链金戒指金手镯什么的。
刘红线说，金银珠宝就更不可能有了。又想起祝未来的鱼竿还收在屋子里，说就把祝未来的自制鱼竿给你吧，这柄鱼竿是无价的宝贝，他自己欠下的债用他的鱼竿来偿还最合适不过了。
于春风说，破烂鱼竿可打发不了我，我不钓鱼不会为鱼竿动心的。少一分钱都不行，八百块就是八百块，这八百块是我挣来的。
刘红线将手摸进床头柜和床单夹角的位置，那是藏钱的地方，说五百块怎么样？这可是我节衣缩食攒下的所有积蓄。
于春风盯着鱼竿的尖铁头说，一个鱼竿加上五百块，我答应你了。
刘红线说，你需要用祝未来的消息来交换，不然我是不会给你的。这五百块总要发出一点回声。
于春风说，你想问什么？你快点问你的问题吧。
刘红线说，祝未来只给我写了一张需要支付款项的欠条，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他是不是在思念我？他知不知道他就快有一个儿子了？他是不是病了？
于春风说，你还有什么问题，一次多问点。
刘红线说，我问什么你都能解答么？
于春风说，你再多给我二百块钱，我教给你怎么才能尽快获得探监机会，任何问题不就都有了答案。
刘红线撕掉欠条。于春风沐浴在自由的春风里拿着钱和鱼竿走了。多年之后，祝未来很想找回那根鱼竿，鱼竿和于春风都没有再次出现。
中秋节前一天，一个最后一颗星还没有消失的清晨。
迎着金光，刘红线用豆腐花将油条泡软放进嘴里，喝了一碗豆汁。她尽力梳洗打扮，带着乌黑的发辫就要出发亲自去探视祝未来了。
路过素朴药店，尹真人正盘腿在门槛里的扶手椅上。闭气，凝神，诵咒。刘红线问，今儿，宜出远行？尹真人说，你是去看祝未来。刘红线说，你怎么知道的？尹真人说，看起来你心火太旺，要当心五脏劳损七情伤害。跟我进来吧。
尹真人领着她进了后院，后院只是一条狭窄的过道，摆满了溢出咸酸辣味的酱菜坛子。他用一把铁勺捞出腌青椒和醋渍番茄，盛进两个玻璃瓶子中，又重新封好坛口。
刘红线闻着手里的酱菜，心想尹真人原来只是个外号，看样子既不懂得长生不老，也不会修道成仙。她拎一只用麻线捆好的网兜登上了公共汽车，一颠一簸，车身不停地摇摆动荡，急速转弯时身体跟着车座旋转，又有了呕吐感。手捻衣角，紧闭嘴巴，肚子里埋了一块酵母正在不断发酵。司机的脑袋随着震荡不停地摇动，像是故意用脑袋搅拌空气一般，身旁有个男人没有座位拉住吊环不停地转圈。嘴巴一阵颤动，决口，味涩，呕出的豆腐加油条的混合物看起来像黄米饭。司机大叫，说今天触了大霉头了，你的呕吐物至少占了三个人的座位。刘红线被驱赶下车，还差点被电动门夹住胳膊。
天气明朗，日光上升，气温盛长。
终点站路程很远，刘红线发梢不断滴下汗水，网兜越来越沉，只好手腕不停转动以缓解重量。她愈走愈慢，想到一会儿就能和祝未来相见，可以随意地互相倾吐思念和愤懑，便又来了力气。
监狱周围荒凉，门前没有看到警卫，只站立着一排绿树，大门“哗啦哗啦”打开了，像是专门要迎接刘红线一般。辽阔的院子里面一辆带篷的卡车飞驰而出，一缕轻烟似的跑了，惊动得枝头的鸟儿也飞了起来。大门又关闭了。
大门旁边有一间小屋，窗户上摆满了透明玻璃花盆，细茎兰花正开出褐色的花，味道清香。花瓣后面坐着一名白胖警察，油亮的脸皮长满暗疮，肤色很白，说欢迎你。刘红线掏出盖着印章的申请信，白胖警察将指头压在白纸上，她发现他的指尖滑润，在白纸上印了一个灰色指纹。
白胖警察面赤肥满，皮肤松弛，脖子上流着汗水，查阅一下本子，摇动脑袋说，祝未来正在进行监外劳动，无法探视。
刘红线说，祝未来什么时候去监外劳动了？白胖警察眼珠子乌溜溜的，探出头指着已经看不见屁股的卡车，说屁大工夫之前，如果你再早来两分钟，说不定他还能从车上向你打招呼，就算不被允许打招呼，也能从车上看到你。你知道只要我随便做出个什么手势，卡车就会慢下来。白胖警察晃着手掌，仿佛那就是禁止通行的警告牌。
一辆失之交臂的卡车。
刘红线说，监外劳动是去劳动什么？白胖警察说，这个可不能告诉你，拔草摘花挖水库修河筑路建造房屋都不一定，反正都是些磨练意志的劳动，下个月你再来吧。刘红线不乐意了，说去劳动也应该早点告诉我，我接到通知是可以探视的。白胖警察说，前几天一辆自卸车翻了，好几个人被车斗压住，这些人是临时抽调的，不过也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抽调。
白胖警察提起浇水壶，为心爱的兰花喷水，说下个月能不能探视还不一定，这次探视不成这些印戳就作废了。
刘红线想起肚子正不断膨胀，有些慌了神，说我等不到下个月了。
白胖警察中断了喷水的动作，说你可以写信给他的，信中你要劝告他积极劳动。又问，你兜子里纸匣子盛的是酥油蛋糕吗？我闻到了酥油蛋糕的味道。刘红线说，是中秋节的月饼，不是酥油蛋糕，我还没吃过酥油蛋糕呢。白胖警察说，这一个纸匣子装了几块月饼？刘红线说，这些月饼交给祝未来吧，还有两瓶酱菜。
白胖警察说，这批外劳人员下个月才能回来，那时候这些月饼一定都长了毛。再说我们刚刚给犯人发了什锦五香馅的中秋节月饼，没有人送月饼他们也一样会吃上的。你只要留下酱菜就可以了。
刘红线看到深绿色兰花叶子中飞出一只昆虫，在眼前转起来如陀螺，她两只手捂住嘴巴。白胖警察说，千万不要呕吐到探监登记处这里，要吐也要吐到门外墙边。
生姜是镇吐之宝。刘红线将备好的生姜块含进嘴里，说这些月饼转赠给你吧，本来是送给祝未来的，没有力气提回去了。
白胖警察说，你想行贿吗？你别干这种事情惹恼我，你想让我违反监狱管理条例吗？我们这里有铁一样的纪律。再说你害臊不害臊，一盒月饼就想要把我收买？我中午刚吃了韭菜馅饼烩鸭条喝了黄酒，难道会馋你的月饼？虽然你提出向我送物品犯了错，但是这个态度本身是我可以接受的，我就权当没这回事。不要因为我养花，就以为我工作闲散，我忙着呢，你快走吧。
刘红线听觉灵敏，越过辽阔的院子隐约听到监狱内响起一阵阵雷鸣般的掌声，掌声反衬出此时的沉寂。刘红线说，我听到了鼓掌的声音，是不是我的耳朵坏了。
白胖警察说，你的耳朵真好使，犯人们准备做操之前都要鼓掌。我们这里可是现代化文明监狱，不但有体力劳动还有体育活动，明天还会举行中秋联欢会呢。你和这个祝未来是什么关系？
刘红线走远了，脑门冒着油的白胖警察还在静静地观看她的背影，兰花在他身旁盛开。碰不到返程的公共汽车，刘红线步履沉重。一群人在路边插种苹果树，挥动镐头挖开泥土，刨出的石头扔到远处，满目尘埃。这个地方四周全是大片的麦田，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种树。
近午，天气蓦然发热。太阳的光彩照耀在土路上闪出金光，弧光下的人都变形了，赤日炎炎似火烧。几次呕吐让刘红线虚弱无力，一步也前进不了。她觉得胸口憋闷，满身红热，孕妇是容易饿的，蹲在路边打开纸匣子想把一块月饼吃下去，饿极了反而吃不下，抓了几株马齿苋放进嘴里，口舌酸涩。一切希望都化于无形，她幻想现在平卧在柔软的枕头上，身体纸鸢一般飞出去，内心的疼痛逐步加剧。
人生是一段缓慢的病程，充斥着各种疼痛，刺痛、钝痛、灼痛、绞痛，形成疼痛的方式也多种多样，刀割、针刺、电击、火烙、手拧、门挤，疼痛闪电一样在身体里流窜，从下体经过大腿内侧沿着手臂跳入指尖，又上升到面部进入眼眶。祝未来给刘红线带来欢愉也带来疼痛，可惜欢愉无法缓解疼痛，是不是再没有停止疼痛的一天了？只能希冀每次的疼痛变得短暂。疼痛是悲伤的病症，是难以描述的。
15
刘红线出乎意料地突然绝迹了。邮差孙报喜给水产厂送了一封盖着邮戳的信，地址写着上海市某某地方。在这份请假申请报告中，刘红线说她要连夜去上海治疗十万火急的夜尿症，目前正躺在上海某一张病床上，还不知道能不能痊愈，一有结果就会再写信回来报告，请领导工友们等着她战胜病魔胜利归来。
孙报喜说，这封信根本不是从上海发出来的，难道你们不会看看邮戳？什么是夜尿症？三更半夜尿尿也算是病么？这些能算是旷工的理由么？是不是和男人私奔了？她对水产厂根本不抱有忠诚服务的信念，这样的人应该开除。大家私下说，刘红线身体健康，胸脯尖得像两只包好的肉粽，还有两颗红豆。她根本不会得什么夜尿症，也没有人相信她得了夜尿症。
刘地方把拳头砸到门板上，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喊，刘红线你给我出来，你给我丢人丢到大街上了。他又爬到窗台上对着玻璃连续敲击了几十下，最后卧室的门被撬开了，整个房间落了一层灰尘。作为对她离家出走愤怒的发泄，他踹翻尿盆，击碎了床头的镜子，把桌布上的发霉饼干、袋装咖啡、葡萄酒和水杯等全部收进口袋中，连同一只上了锁的藤条衣箱一起提走了。刘红线不见了踪影，好像真的挥发了一样。刘地方跑遍了县城，见人就打听也没有探听到消息，才开始相信她已经离开了县城，说过一阵子他会集中精力再好好寻找一番，一定会把人找回来的。有人在东边渔村看见了刘红线，但那应该不是真的，因为她不是去上海了么？
一个人躲起来居然会这么容易，我再没有听到有人谈起刘红线，连刘地方也没有再提起寻找刘红线的事情。她来不及成为笑柄就被别人遗忘了，她的消遁没有引起注意，好像是理所应当的。我开始怀疑刘地方已经知道了一切，小心翼翼地穿过尖刀巷。林冲芒几个会用古怪的眼神打量我，说青林子干吗慌慌张张的？样子像见了鬼。
我赶紧跑开。后面喊，小王八蛋干劲冲天呀，书包里放着偷来的羊奶，这是要去哪里？我很怕他们逼问刘红线的下落。我还不想做个告密者，告发他人的男人是无法再得到同情和庇护的。还好他们只是随便喊喊，并没有进一步袭扰我。
刘红线正被隔离在不远的地方。海边有一个小树林，这些树木的作用就是防止沙子直接飞进窗户。穿过这个小型防沙林，有几排青砖白墙的海草顶房屋，匿身之所就在这里。
这是一种以海草为顶的房子，利用苫造技艺制造，吹干的野生藻类从檐角耷拉下来，前院有一扇带闩的黑漆木门，后院是一块狭长泥土地过道。
她的腹肚已经凸起，只好躲开他人的追寻，将自己软禁在这里。我告诉她外面已经找她找得一团糟了，千万不要迈出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