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论力气,这几个乡下的土老汉还真是没话说。那马旦、马良都是三十多岁,正在由青年向壮年过渡,更是力大如牛。他两人在前边开路,抡着斧头、砍刀,嘁哩喀喳往那小矮木上凿。凿下的树干树枝,再像传火炬一样传给马老头、马如泉,这两兄弟又拖出来从那悬崖上扔下去。马由江也跟在后面七手八脚地帮忙。没办法,这种人人敬而远之的原始森林,经过常年累月的生长,路子都让茂密的植被给封死了,压根就没有现成的入口,只能向准植被薄弱的地方,一刀一斧地开凿进去。
大概忙活了半个多小时,一条敞亮的小道终于被凿开了。马氏几个山人喘息着坐在地上,喝的喝水,吃的吃干粮。马由江捧过一个大饼子,笑呵呵地塞给水风轻。我一看那饼子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鬼玩意做成,一点食欲都没有。但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昨天晚上去马家吃酒没吃饱,也可能是爬山登岭耗费的力气太多,此时看他们大快朵颐,肚子竟不自觉地咕咕叫起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跟水风轻抢着吃开。当然,她照例是丫头片子,我照例是大老爷们,所以大块的都让她给吃光了。
体力补充完毕,七人你搀我扶,终于进到了这原始森林里边。里边跟外边却不一样,里边净多参天古木,外边满布荆棘蔓丛。所以进到里边来,落脚反而没有外边艰难,毕竟古木跟古木之间都是有间隙的。在古木林中穿行,眼前的景致浑然不染嚣尘,一开始是静静的,慢慢的呼吸着潮湿空气,感觉像是在听班得瑞的迷雾森林。眼前的全是奇林怪木,有的弯弯扭扭,旁枝虬结,臃肿的树身像极了蹒跚的老者,佝偻着身子让四肢任意下垂。有的直插霄汉,笔直的树干由粗到细,一围两围粗的比比皆是,在顶端铺枝散叶,将天空遮盖得斑斑驳驳。树上净是经年繁殖的苔藓覆盖,厚厚的一层绿衣,像是糊上去的一样,有的从根底到树梢,全被弯来扭去的藤曼植物笼罩,活像一条条蜿蜒的蛇纠结交缠在一起。地上全是膝盖那么深的蕨类植物,什么卷柏、肾蕨、铁线蕨、桫椤之类,密密匝匝、高低起伏,你都不知道每一脚踩下去,会不会冒出一条大蛇或一条大蜈蚣来。
那马老头领着大伙在前边走,手里拿着那把砍刀,有挡道的杂枝蔓草就割一割,一会儿伸长脖子这里嗅嗅那里嗅嗅,一会儿遮着眉头那瞧瞧这瞧瞧。口中时不时地念念有词,又是俚语又是土话,不知道他是在背诵那《珍宝堂遗训》中的话,还是有感而发地自娱自乐。马如泉跟在后面,边走边找明显的地方系红绳子,留作记号,以免出来的时候迷路。水风轻走在我前面,一会儿感叹这一会儿感叹那,一会儿跟众老汉开开玩笑,一会儿又打趣下我,像只鸟儿一样叽叽喳喳。整个人群中,最热闹最开心的就是她,似乎从来就没见过这样的奇景。整得我身后的马由江老是歆羡不已:“有意思,这个丫头就是有意思,只要有她在,准热闹。以后等我儿子长大了,也要给他整个这样的儿媳妇。”
走着,走着,忽听马由江在后边“啊”的一声尖叫,“他娘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背包里动?”一把把背包卸下来,准备翻开来找。也就在他叫声刚一喊出之际,又听得嘎嘎两声凄厉的叫声自林间传出。我听得十分真切,那分明是乌鸦的叫声,只是跟一般的乌鸦鸣叫有些不同,要宏亮嘹唳得多。不由得抬起头来,旋转着脖子到处张望。只见扑的一闪,一道黑影自头顶掠过,真像把小型的黑伞一样,不由心里一惊,难道刚才叫的就是这只大鸟,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乌鸦。
却说这个马由江,把背包卸下来放在地上。一只手在背包外捏住蠕动的地方,另一只手拉开拉链准备往里面去揪。那马如泉赶紧嚷嚷着:“由江,小心点,慢慢来,别是什么毒蛇,嘬到一口就不好玩了。”
马由江自也是小心翼翼,只不过像他们这种常年在山里穿梭的人,这种情况并不稀奇,因此也还算镇定,加之他又戴着手套,一把就向那包里蠕动的地方攥进去了。接着一松背包外的一只手,包里的手向外一甩,就把包里那蠕动的东西甩到地上草丛里。
“由江大哥,是蛇吗?什么蛇?”水风轻迫不及待地问,两只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盯着那背包。但马由江那一把甩得太快了,因此我们都没有看清楚。
“蛇?不是蛇。我就觉着不是蛇,所以才敢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把攥进去。”
“那是什么?”水风轻瞅准刚才马由江甩下去的地方,扒开那草丛就去寻找,“我去你大爷,怎么这么大。”口里这么叫着,右手却从那草丛里拎起一个东西来。
我定睛一看,果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居然是一只大蚂蚁。白色的身躯,晶莹剔透,四肢还在拼命地挣扎,那体型都快赶上半条手臂那么长了。在此,我不妨打个比方,平时我们早餐吃的那种大馒头,如果五个并排地连这一起,也就跟眼前的这个白蚂蚁差不多粗细、差不多长短了。
女汉子的厉害我是见识过的,水风轻以前有个闺蜜就是个女汉子,听说小时候敢把蛇从草丛里揪出来在地上一阵乱摔,也敢照着男性小朋友的裆部狠狠踹上几脚。这些被别人黑或自黑的话,还真不是说着玩的。我们几个大老爷们都还在心惊胆颤,在心里纷纷猜测地上那玩意是啥呢,这水风轻就横着胆子把它给掐起来了,整得我们几都是一脸的惊诧,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傻大帽,这么大的蚂蚁你有没有见过?”这个水风轻,口上只顾说着,大白蚂蚁就拎到我面前来了。
我情不自禁地往后一缩脖子,迟疑了一下,说:“只在电影里见过,现实中怎么可能见过。我说你赶紧把它扔掉吧,可别是有毒的,搞得你香消玉殒那就太可惜了。”
我这话说的也是有道理,水风轻反手一扔,还是把那大蚂蚁扔在草丛里。只是刚才被马由江从背包里一按一攥的时候给弄伤了,此时那只蚂蚁,就只是躺在草丛上像划桨一样动着四肢,嘴上不间断地吐出分泌物。
我又责备了水风轻一句:“我说疯丫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莽撞,这种大山里的东西可比不得外面,乱整乱整,整出点意外来有你好受的。你虽然带着手套,但是等吃东西的时候,千万不要随便拿着吃。注意点。”
水风轻连连点头称是,说就喜欢我这点,一个大老爷们,心思还跟女孩子一样细。
说话间,那马由江已将背包收拾完毕,看着那地上的大白蚂蚁,看得出来,他心里非常恼火,张口就骂:“去你娘的,什么时候跑进来的老子都不知道,整得老子虚惊一场。”口上是这么骂着,那脚啪嗒一声就踩了下去,我还没来得及阻止,那大蚂蚁就被他踩得一团糟,像个掉地的柿子那样软瘫在草上。幸好有草垫着,要不还不得被他踩个稀烂。
“我说由江大哥,这蚂蚁又没咬你,你饶人家一命会怎地。人人都该有好生之德,像这种奇特不一般的东西不能随便乱整啊。”我带着教育的口吻对马由江说。
“迷信吧,你小子就。獐子、麂子、野鸭、野鹅这些东西,咱吃了都没事,踩它个蚂蚁会怎地。”他仍然不解气地说。
“那你有没有吃过老虎、豹子、野猪这样的大家伙?”
“拉倒吧,就咱这地,怎么可能还有这些玩意。不瞒你说,据说解放前还真的有。现在都是人类的天下,哪找去?”我知道跟他扯人之初性本善这种东西一点用都没有,也就不再理他。
“马大伯,刚才那只乌鸦有没有看到?”我扯了一些带露水的草给水风轻擦手,问马老头。
“看到了?”他趁停脚的这一会,又掏出旱烟来抽上。
“什么乌鸦?我怎么没见到?”水风轻又抢着话说。
“唉呀,你赶紧把手好好擦擦,别多嘴。你刚才就顾着看马大哥背包了。”
“那乌鸦怎么这么大,马大伯,你以前有没有看到这么大的?”我继续问马老头。
“没有。”
“我怎么感觉有点怪怪的,会不会出什么事啊。这白蚂蚁这么大、那乌鸦那么大,万一再出来条蛇,那还不得跟解放前山洞里那条差不多。”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心里隐隐泛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不要急,那老参估计就在这一带了,咱们再找找吧,来都来了,不要总是提心吊胆的。不就一只大鸟、大蚂蚁吗,奇是奇特了点,但也不至于稀罕。我们常年在山里跑,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说马大伯,你咋就这么肯定,这老参就在这一带呢?”我也不想让他们觉得我胆儿小,便不再扯那乌鸦的事。
“小云啊,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咱们这些山人啊,自个儿有自个儿的法门。”马老头说着,又迈开步子,几个山人向前走去,“你别看我刚才在走路的时候,时不时地用鼻子在这空气中闻闻。其实啊,那可不是瞎闻,我这是闻空气的味道,这林子里的空气啊,学问可大了去了。”
“哦,怎么个说法?”
“这天地间呐,万事万物都有它自己的脾性,不论是植物、动物还是地上这泥土。每一样东西,都有他自己的气息,你只要学会慢慢分辨,自然会晓得身边都生长着哪些东西。这些啊,不是我瞎吹,可都是《珍宝堂遗训》中记载下来的。”
“有这么神奇吗?马大伯,这空气的味儿,你还能分辨得出来。”一听马老头这套说辞,水风轻又表现出极大的好奇感。
“那是当然。”
“那你这鼻子,岂不是跟狗鼻子差不多啊。”没经大脑过滤,这疯丫头一下又迸出这么一句来,赶忙嘻嘻笑着补道:“嘿嘿,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人的鼻子咋能灵到这种程度。”
马老头哈哈大笑起来,弯腰用砍刀去割挡在路上的杂草。
“傻大帽,你快闻闻看,看在这原始森林中你能闻出什么味来。”趁马老头割草的当儿,水风轻回头跟我开玩笑。
“唉呀,我闻不出来,我又不是狗。我只闻得到新鲜,一点都不像城里的空气,又是汽车尾气又是下水道的腐臭。”
“呵呵,那你能不能闻出我的味道来。”
“能啊,那怎么不能。只要有你在,身上的脂粉味就能把人给呛死,还能把整座森林的气味给覆盖掉。”
“你找死啊,我早上根本就没有时间化妆,哪里来的脂粉?”水风轻一拳就凿到了我的肩膀上。
马氏几个山人,被我俩这一调笑,惹得哈哈大笑起来。马老头割完草,继续往前走。
“马老伯,你接着刚才的说。”水风轻又马不停蹄地敦促道,完全不让人家消停。
“刚说到哪啦?”
“说到你能闻出这森林中植物的气息。”
“这个啊,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这也是万里挑一。比如说就咱们这几个山人,如泉年纪稍长,也懂得其中一些法门,马旦、马良还有由江几个年轻晚辈就完全不会了。”马老头颇为自豪地说。一说到人无我有、人有我优的东西,他总是这么洋洋自得。
“那马大伯,你闻闻就咱身边这一块,都有那些植物呀,泥土就不用闻了,泥土的味道我知道。”水风轻催促道。
“我说小水啊,咱这鼻子,不是用来什么气味都闻的,纵然每样东西都有他的气息,但有的气息对咱是没有用的。”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那气息在胸中酝酿了半分钟左右,才接道:“比如说树上那青苔、地上这蕨类、鸡腿菜、鸢尾草、蒲公英、驴蹄草、苦艾、野兰草,还有那红松、马尾松、罗汉松、银杉、红豆杉、水杉、无花果树、漆树、野藤椒等等,这些对我们都是没有用的。我们寻宝人要做的,就是在这些混杂的植物气息中,分辨出万年老参的味道来。”
“哇塞,马老伯,你好厉害啊,鼻子一闻就知道这么多。这些东西,我看到了也未必认得出呢。”水风轻总是这么一惊一乍。我看她这么积极,就不再跟她抢话,索性让她去跟马老头打破沙锅问到底,我在这后边边赏风景边听。
“嘿嘿,不瞒你说,咱们山人进山啊,一靠眼睛,二靠鼻子。眼睛可以发现明里的宝,鼻子可以嗅出暗里的宝。以前珍宝堂有那厉害的前辈,还能靠听。要知道,但凡这山里生长上千年万年的东西,那可是非同一般。比如说这人参,汲取地底灵气,吸收天地精华,长个千年万年的,那都是快成精的料了。把这枝叶铺散在空气里,呼吸吞吐都有它自己的独到之处。”
“真有这么神乎其神吗?我老爸有个朋友是植物学方面的教授,经常来我家做客,好像也从没听他说过类似的话。”
“那是当然。”马老头终于把他那旱烟装起来了,他在前面抽,我们在后面走,这烟味,倍儿难闻。“我跟你说啊,要是你像我们一样,长年累月在大山里走,也能嗅出一些门道来。”
“那马老伯,你闻闻看,这万年老参它究竟是啥样个味呢?”
“这压根就不用我闻,咱那《珍宝堂遗训》里记得清楚。初春时,万物始萌,百草初生,参苗方绽。此时性味平淡,为他物所噬,嗅则不易觉察。取‘兰山末’两钱,兑水一斤,外加火麻油一滴,置阴凉处,约一刻光景,则二者气味相近。盛夏时……”
“什么是兰山末什么是火麻油啊?马大伯。”马老头话还没说完,就被水风轻切断了。
“兰山末就是一种粉状的东西,像面粉一样,只不过是土黄色。是一位珍宝堂前辈根据自己常年的寻宝经验,自山中采集药草,按照不同的配比配制出来的。那火麻油也是采山里的植物种子炼制的,叫做麻仁,是世界上唯一能够溶解在水里的植物油料。这个呀,就是一种法门,像祖传秘方一样。比如说那四五月间,你要到山里寻参宝,此时参宝刚从土里冒出来,萌芽不久。这深山老林里到处是植被,你想把它找出来时极为不易的。有那厉害的前辈,就会通过嗅觉去寻找,也就是在空气中闻它的气息,跟着气息走。是什么样个气息呢,用两钱‘兰山末’勾兑一斤纯水,然后再滴入一滴火麻油,等它挥发挥发,那味儿就跟此时参宝散发在空气中的味道差不多了。”
“哇……哇,好神奇啊,马大伯,可以让我看看这兰山末吗?”
“怎么看啊,谁进山寻宝,还瓶瓶罐罐地带着这些玩意啊。”
“那是不是每样宝贝的气味,都可以用兰山末勾兑水调配出来啊?”
“当然不是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每种植物,都有它自身的气息,不可能用一种秘方就全部走完的。比如说那千年或万年灵芝,那就不用‘兰山末’了,而用‘艧泥粉’。”
“艧泥粉又是啥玩意呢?”
“唉呀,还是一种粉末,只不过配方跟‘兰山末’不同。”
“我说水风轻,你能不能少问两个为什么,都多大的年龄了,还像小孩子一样,脑瓜里成天装着十万个为什么。”我阻断了她的好奇,“人家马大伯是来寻找参宝的,你老这么叨叨叨,搞不好那老参跑了,连毛都闻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