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路上倒也顺畅,没有碰到什么大家伙。只是这夏末深山中的天气,说翻脸就翻脸,刚才还是阳光普照,从林间洒下一柱一柱的光华,这会儿就风起云涌,黑压压的乌云遮盖到了头顶。阳光未曾隐退,也没听什么雷声见什么闪电,这雨就哗哗哗地下了起来。在咱们这地,叫做“日头雨”,也就是趁着太阳的温暖下的雨。持续时间不会太长,一般下个十几二十分钟就会停歇。
众人见雨意甚猛,密度颇高,都把背包举到头顶,找那能遮挡的地方躲雨。突然之间,我见到右前方有个灰白色的小亭子藏在树丛中,亭盖高高拄着,被树木枝叶掩掉了一大半。心里觉得奇怪,不是说这原始密林中无人问津吗,怎么会有座亭子在此。但眼下这雨大风急的,参天大树也遮挡不了雨水的浇淋,就搀着水风轻的胳膊,朝那亭子跑了过去。边跑边招呼几个马氏山人,把那座大亭子指给他们看。一见之下,他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前呼后拥地跑了过来,一齐躲在亭子下避雨。
“马老伯,你不是说这幽冥山没有人来过吗,怎么会有人造了座亭子这这里。”我一边帮水风轻抹着头上的水,抬头看那亭子。却见亭子上被一些藤曼所缠,看得不甚清楚。从藤曼的缝隙中,看那亭盖离地面差不多有七八米那么高,亭盖内侧几近于纯白色,还有放射状的纹路,而且还衔接得密不透风,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成。
马氏几个山人也一边捋着身上的雨水,一边抬头看那亭子,都觉得挺奇怪,说它像亭子吧,又有点不太像。马老头仰着脖子看了一阵,又用砍刀敲了敲那亭子的撑杆,睁大了眼睛,惊讶着说:“不对啊,这好像不是亭子?”
“不是亭子?那是什么?”我们都好奇地问。
“是蘑菇!”
“蘑菇,哪有那么大的蘑菇?”
“应该是鸡枞菌。”这一次,马老头语气颇为肯定,但同时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鸡枞菌!”我的天呐,像座亭子一般大的鸡枞菌,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当马老头对这朵大蘑菇指名道姓之后,惊讶之情那是在所难免,但毕竟之前见识过大蚂蚁、大乌鸦、大白兔,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垫底。所以倒也不至于吃惊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我的天呐,这么大。这一天真是见鬼了,怎么净是见到些大家伙。”其他几个山人,脸上顿现惊诧难耐的表情,马由江呆呆地仰望着这朵大蘑菇,自言自语地说。按理来说,这种东西他们是再熟悉不过的,净长在山里,全国多个地方均有分布。像他们这种经常巡山的人,一年见个十次八次的纯属正常。只是眼前这朵大蘑菇,被那古木枝丫和藤曼遮挡掉了一大半,一是没有看清,二是在脑海里绝对料想不到会有这么大的家伙。着实是出乎意料、防不胜防。
“鸡枞菌是什么?”唯独水风轻,常年在城里生活,对这种生长在山里的东西不熟悉,眨巴着眼睛,像个懵懂的孩子一样问我。
“就是一种野生的大蘑菇,味道极为鲜美,在野生食用菌中,味道是数一数二的。当然,也只限于野生,人工种植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玩意,据说明朝倒数第二位接班人朱由校皇帝最喜欢吃,曾仿效杨贵妃吃荔枝那样,‘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从源发地开始,一路设置驿站,以千里快马呼呼呼地运送这种蘑菇到京城,以饱口舌之福。”
“这么大,怎么运啊?这用马车都装不下啊,我还不知道,这世上居然有这么大的蘑菇。”不知者无畏,水风轻总算是表现出了一点正常女孩子该有的含蓄样儿。
“无语啊,我说你是真萌还是假呆。正常的鸡枞菌只有一个巴掌或两个巴掌那么大。”我把两个手掌合在一起比给她看,“最大的,伞盖也顶多像你这个背包这么大。咱们面前的这一大朵啊,不是正常的?”
“哇……那确实是太大了,他大爷的。”水风轻在我胳膊上拧了一下。一知道真相,又开始大惊小怪起来。端详着那大蘑菇,伸手从马由江手里接过砍刀,去那大蘑菇的撑杆上劈了一块菌体下来闻。
我们都知道,有鸡枞菌的地方,必会有白蚁,因为鸡枞菌与白蚁需要相互依赖,共同生活。并且这白蚁窝,就位于鸡枞菌的下方,与其根部相连。这菌子,也不是平白无故就会冒出来的,得先在白蚁窝上长出小白球菌,然后才会逐渐形成鸡枞菌的子实体。所以,这么高的一大朵鸡枞菌,其正下方的土里,正有一大群白蚁在忙忙碌碌。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它们离地面并不远。
“大伙都出去吧,快。踩在这上面不安全,人太多。”这个时候,山里经验最丰富的马老头,早已意识到了这种潜在的威胁,向地面跺了两脚,就招呼起大家,并开始抽身往外走。
但是说时迟,那时快,很多事儿偏偏就这么赶巧。就在大伙一边啧啧称叹,一边忙活着往外走的时候,只听咯吱咯吱几声响,脚下的土地就像掰大饼一样断裂开来。好端端的身体,瞬间左摇右晃,仿佛置身于地震场面一般。当下再不迟疑,我一把攥住水风轻的手,大呼一声,就不顾一切地向外奔逃。脱离亭子的时候,这个疯丫头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拿着砍刀的手向外一翻,把马由江刚配来的新砍刀掉到了塌方的裂缝里。
马氏几个山人个个身手敏捷,行动也是极快,三步并作两步,踩着翻滚的土块,大呼小叫着蹦蹦跳跳。但是,那么大的一朵鸡枞菌,你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下面的蚂蚁窝有多大,那白蚂蚁自身又有多大。一纵一跳之间,坍塌的土块仍然不止息,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向外延伸、向外倾圮、向外塌陷。我把水风轻的手攥得更紧了,几个山人大呼小叫更烈了。此情此景,当真有点像世界末日中天崩地裂的情形。但见紧绷绷的土块像山石翻滚,眼瞅着表层的湿土滑下去后,紧跟着一阵阵的灰尘沸腾起来。此起彼伏、轰轰隆隆,伴随着土巢中吱吱呀呀的蚂蚁叫声,惊动得附近山林中的各种鸟儿纷飞扑腾,惶鸣之音不绝于耳。
就这样,我们踩着纷纷下陷的土块,就像踩着浮在水面上的冰块,高一脚低一脚地四散逃窜。意识到危险的时候,我反应也还算快,水风轻平时跟他老爸户外探险惯了,身手也算矫捷,加之我俩奔逃这边土质较硬。没几脚也就跳出来了,我一个猕猴揽月,向外一扑,抓住了一根冒出半截来的老树根。把水风轻向外一拖一拽,她接着一个雨燕翻身,就趴到了上边的草地上,又折回来抓着我的手往上一提。这才算是双双脱离危险,从这生死之地中把命给捡回来。
再看马氏几个山人,马老头是最先意识到危险的,行动也是最快的,所以也是死里逃生,离蚁巢中心二三十米远的安全地带。马如泉、马旦、马良跟我和水风轻一样,完全是用生拉硬扯和矫捷的身手摆脱危险。马由江就没那么幸运了,当马老头一声招呼,叫大伙儿赶紧撤退的时候,他正在迟疑,所以行动速度慢了些。加之他这个人平时比较散漫,骨子里养成的惯性,使他在紧急关头总是慢人一拍。此时,马由江整个身子正挂在崩开的崖壁上,双手被马旦、马良紧紧攥着,口中大呼小叫,双脚像溺水的孩子一样踢腾不止。马如泉站在马旦、马良后面,紧紧揽住他两人的腰,把脚蹬得死死的,比自家孩子掉下去还要焦急。马老头站在边上,正捡起一团团的大土块往下面砸,呼吼不止。看这情势,肯定是穴中那大蚂蚁早爬到马由江身上来了。
我和水风轻赶紧绕过塌方的大洞跑过去帮忙,一人一边,把那马如泉死死抱住,拼命往后拖。只听“一二三”一声齐吼,马如泉、马旦、马良三人便像拔河被折一样,齐齐向后仰倒。我和水风轻眼疾手快,赶紧朝旁边各自翻了个身,才避免被压到。与此同时,马由江也被水中捞月似的拽了出来。我看得真切,两只腿上趴了四个大蚂蚁,正张开钳子往下咬。更不迟疑,那马良、马旦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拳打脚踢把那几只大蚂蚁赶走。拖起马由江来,连滚带爬望那安全的地方逃。
回头一看,只见蚁穴像是崩毁了三四层楼一样,深二三十米、宽三四十米。中间是个状似蜂房的大蚁穴,被倒下来的大鸡枞砸开一个大缺口,缺口处蠕动着密密麻麻的幼蚁,正在张牙舞爪地挣扎。穴壁上四通八达、高低起伏,全是通道相连,纵横交错、蜿蜒盘曲,就像贯穿于城市下边的输气管道。那通道中,一只只大蚂蚁正突突突地往外冒,像煮沸的水一样,前赴后继、饿狼扑食似的向地面翻涌出来。
蚂蚁涌出来了,目瞪口呆的就是我们。只一会儿的功夫,就有成百只大蚂蚁蜂拥过来,壮胳膊壮腿儿,跑得好不利索。在这些先头兵的后面,一大片的蚂蚁正像三军压境,一鼓作气地穿行于古木之间。绝大部分蚂蚁,都和适才钻到马由江包里那只一般模样,通体晶莹剔透,有五六个大馒头穿起来那么粗长。只有少数个头较大的蚂蚁,身上长着棕黄色的翅膀,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黄翅大白蚁。跟那些普通的大白蚁比起来,这类蚂蚁体型更加彪悍,行动能力也更加优越。普通的大白蚁没有翅膀,只能摩肩继踵地在地上爬,这些黄翅大白蚁则扇着翅膀,高低起伏地飞在大军前头。霎时之间,吱呀吱呀的叫声弥漫于天地之间,似乎要把每一丝空气都吞噬掉,切切嘈嘈爬行声混成一片,直渗得人浑身的骨头都在发酥。
七人你追我赶,马不停蹄,我仍然紧攥着水风轻的手。没命地狂奔在这座旷古幽林中,巴不得灵魂赶紧出窍,从肉体脱离飞到九霄云外。普通大白蚁碍于爬行阻碍,速度倒是赶不上我们。那些黄翅大白蚁则不然,就飞在我们身后一上一下,像鸟儿一样张开钳子啄你。幸好我和水风轻穿的都是登山服,赶忙把帽子掀起来罩在头上,以免一不小心就被啄到要害。马氏几个山人则不然,穿的都是便装,虽然经过改良,但防御能力毕竟有限。那马老头、马如泉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腿脚行动自是要慢些,背包都差点被那大蚂蚁给扯开了。马由江由于腿上受伤,更是几步一个踉跄,背上露出来的衣服都被啄了几个洞。飞在空中的黄翅大白蚁,少说也有近百只之多,纵然我们在玩命儿地奔,但会跑的终究难敌会飞的。眼见黄翅大白蚁越逼越近,个个都是呼天抢地,惊恐万状,挣扎在绝望的边缘。像这样下去,不出一顿饭工夫,只怕这七个大老爷们就要变成一堆白骨。
“他奶奶的,跟他们拼了!”马由江被那白蚁啄得火冒三丈,从地上抄起一根大棒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通乱打。
马由江停下来跟大白蚁对打,我们自然也只有停下来,不能丢下他不管。我跟水风轻没带刀,只得挥动登山杖凭空乱舞,一杖一个,把飞到眼前的黄翅大白蚁打得晕头转向。马氏几个山人手里都有砍刀,攻击力自是更胜一筹,一砍刀下去,黄翅大白蚁直接一命呜呼,翻着白眼坠到一旁。这种砍刀可不是劈柴剁肉那种,是找民间专业匠人精心打造,刀体全用精钢打成,极为锋利。形状有点像日本的武士刀,只不过更有特色一些。就这样呼吼着,大家齐心协力,你攻我掩,一会儿功夫就打了二三十只大蚂蚁下来。那黄翅大白蚁吃了厉害,嚣张气焰略有所减,也不再一味地强攻不舍,加快翅膀拍动的频率,拔高身姿,高高悬在半空。这气势,像极了一架架待命而发的战斗机。
黄翅大白蚁的攻势是消停了些,但地上的爬行大白蚁则越逼越近。眼见这爬行大白蚁有数百只那么多,总不能挥着武器跟他们肉搏吧,很显然,这样蛮干无异于以卵击石。这时,只听马老头一声大叫:“快,右前方,那片密林,跑进去躲一躲。”
朝马老头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古林外右前方是一个大斜坡,大斜坡上有一片低矮密林,像人的头发一样覆在上面,郁郁葱葱,颇为茂盛。话一出口,几个人就集结成一团,你前遮我后挡,拔开腿就跑。那马由江估计是整崩溃了,又或者是横着一条心把命豁出去,只顾挥着棒子,望着那些黄翅大白蚁叫骂不止。被马旦、马良左右一架,硬拖着往古林外跑。
大伙左脚刚迈出,天上那些黄翅大白蚁又呼啸着俯冲下来。一边挥砍、一边奔跑,你攻我守,攻守同步,几个人的配合也算到位。那黄翅大白蚁,纵然个个义愤填膺,但短时之内也无法突破阵营,只是跟在后边一啄一闪,进退两难。
果然是兄弟齐心,其力断金,不一会儿工夫就退到了密林之外。捡了个稍微稀疏点的地方,一边掩护一边撤离,陆陆续续便进到了密林里边。这密林果然是个好去处,要我说,在这种环境下,经验丰富的马老头脑瓜就是比我们好使。首先,这密林不高不矮,把头上遮得几乎是不见天日,那黄翅大白蚁飞行本事固然高超,但凭它那体型,也不能从上面轻易钻下来。其次,这密林植被多为矮木和灌丛,且多有荆棘牵绊,再甚一点,差不多就快密不透风,纵然地上那些大白蚁能够钻土钻洞,但也不能一口气就涌进来,要钻进来,也要克服重重阻碍。而在这个克服阻碍的过程中,我们就有时间争取到逃跑或攻击的余地。
进到密林来,马旦和马良断后,马老头经验老道,带着马如泉在前边开路,我、水风轻还有马由江跟在中间,左顾右盼,防止钻进来的白蚁从左右夹击。密林的防护作用果然明显,上边的黄翅大白蚁施展不开,只得跟在头顶吱呀吱呀乱叫,我也不知道这样乱叫,是不是在向地上的蚁群发信号。地上的白蚁受到了阻拦,爬行速度大被削减,只有那些身先士卒的从空隙中陆续爬进来。有那爬得快的,眼看要盯上了,马旦、马良立马甩起砍刀,一顿砍瓜切菜,把大白蚁斩成一滩烂泥。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不能停下来,外面的白蚁越堆越多,里面的白蚁越进越勇。一停下啦,不要多久又得沦为大白蚁的腹中之食。
密林虽厚,但终有界限,在密林里根白蚁打了二十几分钟的遭遇战,边退边打,又被蚁群逼到了丛林边缘。这下可好,那丛林边缘也不是什么开阔地,而是一个陡峭的大斜坡,其陡峭程度,差不多是六七十度的数。斜坡上全是砂岩地质,由于常年的风化作用,砂岩表面已被侵蚀成碎石或沙土,沿着斜坡滚得到处都是。斜坡下面是一条河,宽一二十米,河水清澈,泛着层层波光,流速较急,在河中巨石上激得水花四溅。看那样子,少说也有两三米深。后有追兵,前有大河,临此绝境,当真是叫人进退两难。但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险恶之地,自也藏有求生之道。那条一二十米宽的河,不就可以挡住大白蚁的去路吗。
眼看大白蚁在密林中窸窸窣窣地爬,马上又快形成大军压境之势。丝毫不容犹豫,马老头果真是经验丰富,他知道这种大斜坡角度颇陡,上面几乎没有植被覆盖,又多粗砂糙石。如果是单独一个人往下冲,那根本就控制不了身体下滑的动能,要是劈头盖脸滚下去,直接滚到河里冲走,那岂不是悲从中来。当下吩咐大伙手挽手连成一排,纵列着从大斜坡上慢慢走下去,所有人把地踩死,后面人为前面人制造阻力,相互牵缠、循序渐进。不一会儿,就顺利滑到了河边。话说那黄翅大白蚁也是聪明,知道我们在大斜坡上无计可施,就像追击爬行的大虫一样,从左右两边俯冲下来猛凿。迫不得已,大家都只得先护住头脸,且让大白蚁从其他地方占点便宜。
那地上爬行的大白蚁也不是吃素的,就在我们到达河岸之时,有些也就跟着从大斜坡上滚下来了。大家七手八脚,该掩护的掩护、该攻击的攻击,挡着天上的,打着地上的。马老头从包里拿出一条绳子,先拴在自个儿腰上,然后一个个往后递,把七个人都连在一起。边挽绳子边往下游跑,找河道相对宽阔,水流不是很急的地方,接二连三从那河中趟了进去。有的用左手、有的用右手,就像划船一样,拼着老命往对岸游。直被河水向下游冲了近百米,才成功游到对岸。对岸虽是悬崖,但也不乏藤曼之属于,大家抓的抓树藤、攀的攀大石,这才慢慢地爬到了安全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