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
仲秋时节,日头即便是到了晌午也不灼人。长安城上晴空万里,干净得好似未开蒙的少年。
天朗气清,谢无欢与李廷治同乘一叶小舟在宝月楼下的太液池中徜徉。
夏日里接天的莲叶此刻已变得枯黄颓败,未来得及绽放的花苞更是直接在寒风中枯萎。御花园的工人还未来得及清理,湖面一片萧索残败景象。
谢无欢捧着一枚高脚酒樽,悠闲地望着高处南飞的大雁。看雁阵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
去年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夺走了他的健康。太医叮嘱他不可再习武,也不可再恣意饮酒,不然将来可能活不过知天命的年纪。
武功可以戒,但酒却万万不能。薇皇虽明令内务府和御茶膳房不可向宝月楼供应葡萄酒,但他总有办法偷弄来一些。然后趁湖上泛舟之际偷偷倒上一杯小酌。
“辛苦你被我前妻打伤,还要陪着我这个废人躲到这儿过酒瘾。”谢无欢打个一个酒嗝说道。
李廷治一边摇着木桨,一边忧心地盯着谢无欢微红的面庞。终于忍不住提醒道:“无缺王子,饮酒伤身。您不能再喝了。”
谢无欢笑道:“伤就伤吧,我本也未打算能长命百岁。”
“可是您若生病,一请太医,势必再惊动女皇。若她知道我偷为您备酒,定会将我赶出宫去。”李廷治忧心忡忡道。
谢无欢不耐烦得道:“好了,好了。听你的,我不再喝便是了。”
惋惜地将杯中残酒倒进湖中,谢无欢打个酒嗝谑道:“你当真以为女皇帝不知道我在船上偷偷饮酒么?禁城戒备森严,女皇帝的眼线遍布,到处有人盯梢。后宫之中更是如此。此刻就有人正在远处盯着你我的一举一动!”
李廷治听罢大惊,他瞪大双眼环顾四周,只见满湖残荷,哪有半个人影。
谢无欢醉眼惺忪,手指自己道:“我谢无欢生就鹰的眼睛,可以看到极远处的状况。从这往北一里的亭上正有一人正扮作宫人模样,用远视镜向这窥视。”
李廷治起身顺他说的方向望去,只见百丈之外的澄瑞亭上果真有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发现李廷治正望向他,立刻躲到廊柱后面去了。
谢无欢见李廷治面露惊恐,笑道:“此人盯梢你我也不止今日,女皇帝也早该知道我躲在湖中饮酒的事。她知道我不可一日无酒,但是有你从旁劝解,我不会喝上太多。于是她就佯装不知了。”
李廷治听罢更加忧心道:“既然她一直派人盯梢,那昨夜宝月楼天台……”
谢无欢道:“昨夜天台之事,她也一定是知道的。”
李廷治疑惑道:“可是看女皇今晨表现好像全不知情。”
谢无欢哂笑道:“难道你看不出她在做戏?哦,那时你正在假装昏睡,看不到。”
“她是皇帝,为什么要做戏装作不知?难道渤海郡王的权利比东州女帝更大么?”李廷治更加迷惑。
谢无欢道:“若论权利,东州女帝自然在偏安一隅的渤海郡王之上。但是渤海郡远在山海关外,不在九州之中,女皇帝鞭长莫及。张倾城的父亲张凤仪是武薇朝太相公,张赵两家渊源深厚。张倾城在外屯兵割据一方,就算是女皇帝也拿她毫无办法。而我……”
谢无欢转着手中的酒樽苦笑道:“我不过是张倾城用完弃在女皇帝后宫的一介弃夫,说好听了是女皇帝豢养的香公子,说难听了不过是她们的玩物罢了。我就像这盛了葡萄酒的夜光杯,里面的酒被另一个女人喝了,也就喝了,不值什么。”
“殿下,您太过妄自菲薄了。像您这样美玉一般的人物,世间女子都想据为己有。女皇帝得到您也是如获至宝啊!”李廷治说道。
谢无欢道:“你是想说我有如和氏玉璧被王公诸侯争抢,奇货可居么?”
“不,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李廷治急忙辩解道。
谢无欢谑道:“你就是这个意思!你和东州男人一样,被女人奴役久了,潜移默化地认了这女尊男卑的世道。你被女人踩在脚下心里却生出美来,香家男儿的尊严血性全都忘了!”
李廷治脸上一红,低头沉默。
谢无欢叹息道:“罢了,世道如此。我再怎么骂你,见了东州女皇帝还不是一样要卑躬屈膝?”
李廷治沉默一阵又说道:“稚奴尚有一事不明,想问过王子殿下。”
谢无欢道:“问吧!”
李廷治犹豫着问道:“既然渤海郡王已经不再是您的妻子,而东州女皇又封您为香公子,对您关心备至。为何殿下不愿意往前再走上一步呢?”
“再走一步?我还能走到哪里去?西域虽大却已无我立锥之地了。”谢无欢苦笑。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您为何一直不肯接受女皇……”
“你是说做女皇帝的面首,与她共枕而眠?”谢无欢欺身而上,将李廷治压在身下说道:“就像后宫里其他的男人一样侍寝,在床笫之间对她言听计从?”
“是。”李廷治尴尬得答道。
“不为什么,我不喜欢。”谢无欢懒洋洋退回船尾,疲倦地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李廷治似乎对谢无欢的回答不满意,颇有些惋惜得‘哦’了一声,摇动船桨朝宝月楼旁的码头划去。
小船在宝月楼下的码头靠岸,李廷治小心翼翼地扶着谢无欢走上码头。
李廷治刚要进楼,谢无欢一把拉住他。望着他略显稚嫩的英俊面庞,微微一笑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李廷治不解其意。
“还装糊涂?”
李廷治心虚道:“在下不明白殿下意思。”
谢无欢幽幽说道:“昨晚张倾城偷袭宝月楼,你为护我被她打伤昏迷。我命人把你送回寝殿歇息,你在昏迷之中唤了一个人的名字。”
“啊?有吗?”李廷治惊讶地反问。
“你叫得那么大声,我听得一清二楚。”谢无欢凑到李廷治耳畔谑道:“你来告诉我‘冰冰’是谁?我竟不知道东州境内还有哪个女人敢与女皇帝共用‘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