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亮透,老奎就出发了,去省城。
对于省城,老奎自觉并不陌生。年轻时他作为省劳模在那里住过两天。那时他是大队青年突击队队长,有的是力气,发扬红旗渠精神,率领一帮年轻人开山凿渠日夜奋战,从几十公里外引来祖辈们渴望已久的水,轰动一时。那阵子是老奎这辈子最辉煌的时期,经常性地披红戴花,去公社谈经验,去县上做报告,后来又当选为省级劳模去了省城,住进大宾馆,每天吃白米饭和白面馒头,每顿都有鱼有肉,随便吃,还受到省领导的亲切接见……除此之外,省城留给他的印象也是非常之美好:宽阔的大马路,两旁高楼栉比鳞次,满大街到处都是穿着花花绿绿衣服的人,各式各样的汽车川流不息……让老奎有种置身天堂的感觉,恍惚间如坠云雾。这么多年过去了,好多次在梦中老奎还会徜徉于城市的街头,伸出手指查高楼的层数,和行人搭话,乘坐公交车……每次醒来后都免不了要感慨一番,若是自己当初多认识些字或者能说会道些,若是“批邓”“反****”时再积极些,凭借自己省劳模的荣誉,说不准就会被提拔到公社工作,而后也会一步步从公社到县上再到省城了呢,城里的日子该有多么地日子啊!感慨归感慨,感慨顶不了饭吃,过去的那些荣誉更是没什么用途了,那条费尽力气修的水渠没几年便因源头河水的断流而宣告荒废,想起来都会令当年因为它而累出毛病的腰隐隐作痛。
天还有些灰蒙蒙的,头顶上的那颗启明星专注并耀眼,原野空旷寂静,很像一幅朦胧的田园风景画。时值八月,空气中飘荡着黏稠的庄稼的味道。老奎走的是一条羊肠小道,他尽可能地避开路两旁草叶上的露水,小心翼翼低头赶路。要先到镇上坐汽车到县上,然后乘火车去省城。他拎一帆布兜子,那是儿子淘汰的书包,上身穿一件灰色中山装,腿上是一条蓝色筒裤,都是过去时兴的哔叽料,现在看上去过于肥大的这身行头还是当年娶媳妇时置办的,拢共也没穿过几回,脚上是一双黑色皮鞋,也是儿子穿旧了的。虽然是早晨,虽然骄阳还没有升起,但没一会儿老奎就感觉到闷热难忍,浑身上下都透不过气来,特别是脚上,那双鞋由于搁置的时间久了些,鞋尖顽固地向上翘翘着,让他的脚趾每次着地都不轻松。老奎不住声地在心里埋怨着媳妇,按媳妇的想法,城里人不管多热的天都是西装革履都要捂得严严实实,电视剧里都是那个样子。老奎犟不过媳妇,犟不过就只好听凭摆布让穿啥就穿啥,心里却憋气,谁会在大夏天穿这么厚的衣服?城里有谁认识我老奎?穿着随便些女儿就不认我这个爹了?纯粹是扯犊子嘛!
昨天,和大口袋吵完架,媳妇从地上爬起来就去了孙老倔家找小翠问个明白,不巧的是小翠头天已回城里了。孙老倔两口子可不敢招惹老奎媳妇,忙不迭地赌咒发誓保证小翠绝对没有说过老奎家香香的事儿,说别人那么传纯粹是造谣是诬陷……若深究下去无异于摆弄自己头上的屎盆子,再回头找大口袋也没什么太大意义,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她那么理直气壮不可能没有缘由。媳妇气呼呼回家来,一头倒在炕上,旋即又爬起来翻出女儿香香以前留给家里的电话号码,让老奎去给女儿挂电话。老奎不想去,咋说呀?媳妇说你就说她妈死了,赶紧滚回来奔丧!村里只有三部电话,村主任和会计家有,是村上出钱安装的,另外一部就在邻居二柱子家,他家开了个食杂店,来往的人多些,就装了部公用电话收些零钱。老奎心里也很憋屈,这事儿摊谁头上谁会好受呢?女儿香香是个孝顺的孩子,这两年来没少为家里负担,隔三差五地就往家里汇钱。香香说她在城里最大的一家酒店做领班,当然开始时不是领班,是一点点干到这个位置上的,每天指挥着其他服务员为客人上酒端菜,工资也从每月五百涨到八百块。那酒店叫什么来着?好像香香说过是在中山路上,叫香格里瓜。没错,就是香格里瓜。城里人邪行着呢,尽整些绕口的败家名字,电视上就总有麦当劳或肯得基的广告,那玩意儿有啥呀,不就和煎饼卷大葱后加块肉片差不多嘛,纯粹糊弄人!香香那孩子,打小就特本份,和男孩子说句话都要脸红半天,怎么会做小姐呢?绝对不会!不过话说回来,仔细想想女儿的变化还是很大的,每次回家都更爱打扮了,变化之快令老奎两口子都有些不认识了。香香本来就挺俊,如今再一捯饬根本就和城里人没什么两样。上次女儿回家来是在端午节,转天早晨洗脸后竟然发现她的眉毛没有了,光秃秃的眼眶子很是吓人。洗过脸后香香拿出笔描上条贼眉毛,惊得老奎半天没闭上嘴。女儿满嘴的大道理,说眉毛算什么,等回城里赶哪天心情好了还要把鼻子做掉。吓得老奎媳妇恨不能蹦起来,说没有鼻子那不成了面瓜了?香香指着电视中一位女播音员说瞧瞧她,那鼻子就是后来做的,城里现在时髦着呢!……搞得老奎心里七上八下地,想女儿现在可是出息了啊,也和城里人一样了已经完全融入城里的生活了,但同时他也很是担忧,那做出的鼻子还会和原来的一样好使通气吗?……爱打扮是女孩子的天性,当爹的不好管太多,更何况香香现如今生活在城里。老奎不是个思想守旧的人,老奎是个凡事儿看得开的人,但这次他有些拿捏不准了:香香,自己养了21年的女儿,难道真的去做了小姐?小姐就是**,有几次老奎到镇上办事也见过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妖精一样,旁人说那都是在歌舞厅上班的小姐,用不了几个钱就会为你脱裤子,据说在城里遍地都是多得很……也只是听说而已,怎么能与女儿香香联系到一起呢?那可是伤风败俗辱没祖宗的事儿啊!
来到二柱子家,大口袋像是啥事儿都没发生一样,笑呵呵地和往常一样让座端水,老奎也没给她好脸色看。电话没有打通,有个女的在电话那端一遍遍地告诉老奎他拨打的电话已停机,这更增添了老奎的烦闷,虎着脸撂下电话扭头就走,连二柱子递过来的烟也没接,直接回了家。媳妇听罢狠狠地叹了几声气,然后就又躺倒在炕上,一直到天黑透了也没起来。两人谁也不说话,实际上也都是堵闷得不知道说啥好。儿子住在学校,家里就他们老两口。老奎懒得做饭,临睡前就用凉水泡了碗剩饭就着大蒜蘸酱胡乱咽下。
半夜时媳妇推醒了身边半睡半醒的老奎,说:
“咱不能这么傻等着了,你得想个法子把闺女给我找回来。”
老奎迷迷糊糊地说:“电话也打不通,还能有啥法子,再怎么也得等天亮再说吧?”
媳妇一把掀开老奎身上盖的一条被单:“不行,我一时半会儿也等不及了,你去把闺女给我找回来!”
老奎极不情愿地坐起身,一边挠着身上被蚊子咬出的包一边说:“这深更半夜的我上哪儿给你找去啊?”
媳妇说:“你去城里找,对,就去城里找!你不是去过省城吗,再去一趟把闺女找回来,今天就去!”
老奎重重地叹了口气。
媳妇的目光更加坚决:“这事儿整不明白没法儿活了,终不能每天把脑袋掖裤裆里过日子,那样还不如去死,活着还有啥意思!你赶紧起来收拾一下,今天就去城里,找不回闺女你也别回来了!”
说完这话媳妇起身下炕,出门抱回麦秸开始点火为老奎烧饭,留下老奎独自萎在炕上愁眉苦脸。
就这样,天还没亮老奎就出了家门。媳妇不想让他此行被村里人察觉,那样一来就会有更多的人知道就更丢人了,只有蔫声悄动地出发,把香香喊回来往大口袋面前那么一站,是五是六就清楚了,就会还自家一个清白。老奎媳妇坚信自己养的闺女自己最了解,香香绝对不会做那种丢人的事儿,打死都不信!
或许是昨晚吃的那碗凉水泡饭不怎么好消化,走了一段路后老奎肚子里咕咕地开始闹腾。他强忍着那一阵紧过一阵的催促,返身往回走,他要将肚子里的那点肥料撒到自家田里。那好大一片苞米地在去镇上的相反方向,老奎闭着眼睛单靠鼻子也能找到。
在田垅间解完手老奎又磨蹭了好长一会儿,这儿瞧瞧那儿摸摸,稀罕不够。玉米已经成年了再过两月就可以收获了,它们一个个的都非常听话让怎么长就怎么长,是老奎的好孩子。老奎舍不得离开这些庄稼,对于遥远的城市,他内心里充满了郁闷、惶恐和委屈,还夹杂着些许的渴望。
来到镇上已近正午,老天阴着脸但还是闷热难忍。好在光膀子露胳膊的人比较多,甚至还有打赤膊的呢,所以老奎脱下中山装只穿一件背心也很心安理得。坐上一辆巴士,颠簸了近三个小时,到了县城火车站。
记得当年去省城出席劳模表彰会时,火车票是七块一,过去这么多年了,啥啥都涨价,火车票也不会例外,对于这一点老奎是有心理准备的,但他没料到会涨那么多,一张票需要四十五块。老奎从家走时媳妇给了他五百块钱,外面留出一百块钱做路费,剩下四百块钱缝在裤衩上。老奎对票价很疑惑,就问旁边的人为啥这么金贵,那人也很愿意装明白,说或许是卧铺吧,卧铺要比硬座贵出一半。老奎又仔细看了自己手中的车票,上面明明写着是硬座,就怀疑是售票员搞错了,就挤到售票窗口前去问人家。老奎说同志你给看看,我买的可是硬座票啊。年轻的售票员接过去瞄了一眼就将票扔了出来,说没错。老奎说我没买卧铺。售票员白了一眼光着膀子的老奎,说你怎么回事儿啊你?没坐过火车还是怎的?老奎问咋恁金贵?售票员更加不耐烦,呵斥老奎说嫌贵就别坐,要不就退票要不就别站在这里耽误别人买票。老奎明显感觉到女售票员眼中的不屑,一边从人群里往出退一边嘟囔着:“啥服务态度嘛,问问都不成?还我没坐过火车,我坐火车的时候还没你呢!……”这么说着老奎就又想起当年去省城的风光来,就从兜子里拽出中山装穿上,人一下子就正经了许多。
老奎有些饿了。兜子里有媳妇给装上的十个煮鸡蛋,还有几根黄瓜几个西红柿,另外还有四头紫皮蒜。老奎每顿饭都离不开蒜,没有蒜他什么都咽不下去。吃了五个鸡蛋半头蒜两根黄瓜后,老奎发现自己身边座位都空了出来,有些人宁可站着也不过来坐。这样更好,看看墙上时钟,离火车到达还有很长时间,便枕着兜子将昨晚缺的觉补了回来。醒来时间就差不多了,拎上兜子去检票口等着检票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