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此,吕湘英心想,话题绕了一圈子,最终还是回到什么傀儡身上。他在想,要搞清楚这些问题,得先搞清楚什么是傀儡。但他不急于把话题切向傀儡方面,因为眼前这个笑容可掬的胖子,还有他手下的人,也是他必须了解的对象。
“反正你也别管那糊状物是什么,”老严又说,“我只能向你保证那是无毒的,能吃,有营养,而且我的人全他妈在吃。”
“没想到这世界已经变得连自己吃了什么都没有知情权了。”吕湘英说,“我昏迷的这些天,我的几个朋友也是吃这种东西吗?”
“不吃这个,他们恐怕就得啃自己的手指了。”严黄说,“其实我大可以骗你说那些是什么,但我没那么做,只想咱们既然有缘认识,就该坦诚一点,但同时也希望保留着一点秘密。”
“你知道这根本骗不了我。”吕湘英拨弄着蜡烛上的火苗,“但我同时也知道,你们大费周章救我们回来,不是为了给我们喂白糊。”他稍作一顿,缓缓把目光投向老严,“对了,你还没向我介绍你自己呢。你们‘高矮肥瘦’四人,瘦的叫邵云天,高的叫洪旭,那‘矮’跟‘肥’呢?我只知道你姓严。”
老严笑着问:“谁他妈跟你说‘高矮肥瘦’的事?”
“不就是你的小舅子呗。”吕湘英也笑着说。
“这该死的话痨。”说起洪旭,老严貌似颇为头疼。“我早就叫他别胡乱改绰号,就是不听。但就算要改也改个好听点的嘛,这‘高矮肥瘦’算是什么意思?跟他姐就一个臭德行。”
“我觉得这外号跟你们倒是挺般配的。”对于吕湘英的评价,老严摇了摇头,不置可否。“这样子说吧,矮的那家伙叫杨处寒,是个口吃。而我这个‘肥’呢,就姓严名黄,你年纪比我大,叫我小严就行了。”
吕湘英颇感错愕:“你怎么知道我比你大?”
严黄从额头和脸颊上抹下一把汗,酷热的地铁站几乎把这胖子融化了:“你们的事年小姐已经跟我说了,那时我才知道你们就是二十年前首批上太空搞那个长途旅行,还有个什么鬼计划——专业术语是怎么说来着?”
“那叫行星际旅行,计划叫做‘释阋’。”
“好像是叫这个。啧……不管了,反正你们就是那个计划的宇航员嘛。你们在2030年出发,然后跑到不知哪里去,本打算是2040年返回地球。年小姐还说,你们返程回到太阳系的时候,时间还是2039年。没料中途遇上意外,回到地球却足足晚了十年。我就一高中勉强毕业的,也没听懂她说了什么,反正结果就是这样了。所以我就知道你的年纪比我大。”
听严黄所言,吕湘英才蓦然想起现在已是2050年,也想到停泊在东海的“逐日”号如今恐怕已被人运到不知哪儿去了,继而各种问题分沓而至——傀儡、双生子佯谬、缺失的航行日志、重力事故——乱七八糟的缠绕到一起,只觉得就算让他长三颗脑袋也不够用。
严黄见他陷入沉思,便在他面前打了两下响指。“在想什么呢?”
“没有,”吕湘英一脸郁结,“只是事情太多,一时处理不过来。”
“真他妈伤脑筋啊。”严黄说,“你看这世道,谁他妈心里没有几箩筐的事?要是谁都像你这样,这日子就没法过了。”他凑近吕湘英,“有些事既来之就他妈则安之,想想明天该吃什么,该怎么活下去,这他妈才是迫在眉睫的事。”
“我只是有点儿适应不过来。”吕湘英说。
“那你最好给我赶紧适应过来。”严黄用手指敲着储物柜,听了严黄的话,吕湘英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我是个孤儿,没有家人。”说起家人,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年沐盈。她毕竟是他曾经的,也是唯一的家人。
“那朋友呢?”
吕湘英撇着嘴摇了摇头:“你都知道我们晚了整整十年才回到地球,又碰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没奢望还能碰上熟人。”
严黄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似乎在分析些什么。“那你呢?”吕湘英问道,“你的家人可好?”
严黄凝思片刻,才说:“除了我老婆和洪旭,”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全让我撒海里了。”
“实在抱歉。”
“没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严黄一改话题,“那些已经上天的,就他妈别管了。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你尽管问,只要我知道的,一定会跟你说。”
吕湘英疑惑地看着他,几次想问,却欲言又止。过得片刻,方组织了几个较有概括性的问题:“这十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什么是傀儡?拍照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自己的位置?”
“你这问问题的方式真他妈叫人讨厌。”严黄不无厌恶地说,“要不,我先把我所知道的事情告诉你,或许你听完之后,就什么都有答案了。”他掀起储物柜上的地图,打开其中一个储物格,从里面取出一盒仅剩两根的香烟,点着一根,将余下一根递到吕湘英面前。见他摆手婉拒,方将香烟收回盒中,珍而重之地放回储物柜,仿佛那是一件价值连成的宝贝。
他二指夹烟,深深吸了一口,斗室之中顷刻烟雾弥漫,像为一件古老而神秘的往事揭开序幕。
“那是5045年,也就是五年前的事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伴随着一口烟同时吐出,就像有什么非常紧急的事情要说,紧急得连吐烟的时间也没有。“可能会更早吧,因为一切来得毫无征兆,就像蓄谋已久一样。”
他的目光涣散,毫无聚焦,仿佛当时的情景就在眼前。“我那会儿是一名交通协管员,每天一大早就在马路上当人肉闸门。我还记得,出事的那天正下着暴雨,哗啦啦的,雷轰隆隆的,好像还刮台风来着。我当时在马路边,指挥着行人过马路。那会儿周围的环境太吵杂,可以说除了车水马龙、滂沱暴雨之外,就他妈什么也听不见。可突然间一声巨响,压倒周围一切声音,传到我耳朵里。真的很响,我长这么大就没听过这么响的声音。整条马路在巨响过后突然安静了下来,人不走了,车不开了,都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就剩下雨声在哗啦啦的。
“刚开始我以为那是一记闷雷,但我又马上明白,那他妈根本不是雷。没过多久,我老远就能看见声音传来的方向冒起黑烟。我下意识抬头往天上一看,就看见在乌云之中有好几个黑点儿,就这样‘嗖’的一声,在我头顶飞过,”他一面说一面举起食指在半空中画了弧。
“可是没过多久,大街上已经有人喊了。我当时还想,这混蛋肯定是昨晚喝多了尿自己鼻孔里淹了脑袋。可没想到轰的又是一声,”他举起手,模拟着一栋建筑物缓缓倒塌的样子和钢架变形的声音,“‘昂——啪!’倒在了黄浦江上,溅起老高老高的水花。”
吕湘英全然无法想象这骇人听闻一幕,但见严黄脸色铁青,吐出的烟雾越来越重,几乎遮掩了他那张心有余悸的脸。
“我这一尿出来,腿就马上能动了。我连忙跟着人群往地铁站里挤,一边跑就一边尿,那尿沿着我的腿一直流到鞋子里,把我一双脚都给泡了。没成想跑到地铁站口,人就已经挤不进去了。我垫起脚往站里看,人与人之间一点儿空隙都没有。我当时心想,这不进不退的不是个法儿,就想回头找个什么地方躲一躲,还侥幸地以为,这或许不是什么空袭,只是出了某些失误。可谁知道身后又涌来一大群人,把我夹在中间,拼了命往里面挤。然后不知道是谁的脚绊上谁的脚,我前面的人群中突然倒了一大片。我一看这人倒了,就他妈知道不妙了,连忙收住脚步不再往前走。可是我身后还有很多人,他们都不知道前面倒人了,还拼了命挤上来。霎时间,人群都吼了起来,说倒人了,不要再挤了。”
说到这,严黄的眼眶里已翻滚起泪水,眼珠子一动,眼泪就滑了下来。他把眼泪擦掉,但因为长得胖,动作显得有点笨拙。“操他娘的!那后面的人就是不知道啊,仍旧往死里挤。我就算收住脚步,可还是让他们给挤着走,不然就会被他们推倒。我就这样一步一步被迫走向那群倒在地上的人,接着一脚一脚的踏了过去。我……我甚至没办法低头看一眼他们的样子,却感觉到他们在扭身挣扎,在哀号着救命,声音都是扭曲的。
他咽了咽口沫,颤不成声:“可你能怪后面的人吗?他们也只是跟其他人一样,都他妈吓慌了,谁不赶紧逃命啊?我在地铁站里,也能听见大街上轰隆轰隆的,轰得地铁站的天花板不停掉灰,灯都一闪一闪的,将灭不灭。直到那会儿我才终于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什么失误,而是真干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