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过去半天时间,天色也终于暗淡。
远处灯光点点,星光宁静,除了风雪交加的酷刑,剩下的就是诗意。
但这种诗情画意总归是有极限的吧。
当它超出极限,人们大多只记得眼下的痛苦而不会铭记过去的美好。
就像每个人都沉醉于追寻自己的阿卡迪亚——最后的结局要么是成功,要么是失败。
成功的自当恭喜。
失败的则往往成为布鲁图,然后宣布自己效忠凯撒大帝。
『……』
要说的是,冰天雪地中并非没有花儿绽放。
他们沉睡在冰雪下,并未枯萎,花瓣都沾染白霜,生命力顽强。
就像用冰块雕成的花朵,其内在的不是冰冷,而是货真价实的美丽,足够举办一场小意达的舞会。
看来,他和她都没有说话的兴致呢。
两人一言不发地坐在稻草铺成的『地板』上,熊熊篝火的光在他们的脸上跃动,顺带点燃目光的依稀。
向阿塔尼斯起誓,他们确实已经不说话很久了,从目光闪烁的频率可以看出,他们各带着心事。
『好一些了吗?』
『嗯,谢谢月竹小姐,已经不痛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云风忽然愧疚地说道。
『抱歉,都怪我的冲动,老板把我们赶出来了。』
『……』
『如果我能冷静一些就好了,本来布雷泽大叔都同意我们借宿一晚了。』
『……嗯。』
『所以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害得你跟我一起被赶出来……』
『谢谢。』
『——』
低沉的字眼盖过了准备道歉的话。
谢谢——少女再次说道。
云风不敢直视那个朝他露出微笑的面庞。
在他看来,那代表了太多不能承受的东西。
……直白的说,他很害怕。
『对不起。』
对此,少年也只能这样回应。
然后换来的是少女更大声更加诚恳的——谢谢。
火光妖艳的起舞,化作热流在心地流淌。
谢谢——这一回,换做那个少年如此开口。
『对不起。』
月竹与他一起地下脑袋,双手抱住膝盖,盯着篝火发呆。
『——』
火堆上的哔哔啵啵成了这场哑剧的伴奏,竟让人觉得那样搭配。
这里是一处四周被灌木丛包围的平地——运气不错,姑且能够阻挡风寒。
陪我看一看星空吧——那个神色安静的少女这么说道。
两个人都朝后靠去,倒在稻草上仰望星空。
星空璀璨,这是唯有在“苏恩”才能看到的光景,它比一切牛鬼蛇神来的都要神秘。
什么脱落的马蹄掌只能引起人们的笑话,什么雾霾之于帝王之家更是无稽之谈。
『你知道,第一次听你说「别人欺负你,你会露出笑容」的时候,我是怎么想的么?』
月竹平静的语气在月下蔓延,然后不等云风开口就自言自语。
『我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的人。
世界上的善良永远不会比邪恶来的有力量,如果你本身不具备力量,单凭善良的内心便永远不可能击退邪恶。
这个观点一直让我疑惑,也和曾经困扰我的梦一样差点把我逼的发疯,我不明白最单纯的善良和最纯粹的邪恶有什么区别。』
当一件事被认定为邪恶,总是因为侵害了一部分生灵的权益乃至生命。
但如果这股邪恶对另一部分生灵而言是正义的话,结局又该如何定义呢。
面对最残酷的恶狼,绵羊是不可能有行善的心的。
这个故事也只有两个结局——吃与被吃。
羊羔的善良在恶狼眼中不过是更加美味的糕点而已,行不行善都不重要,因为改变不了死亡。
“我让你吃吧,我献出我自己”
很好,狼会有一分钟的感动。
……然后在第61秒钟杀死你的兄弟姐妹,分吃你的父母子嗣。
…………
月竹的声音升上高远的星空。
大抵像是一只苍鹰盘旋,不升不降,不亲近也不疏远。
『在我小的时候,爷爷从不告诉我他是一名魔法师。直到他死后很多年,我才从天语口中知道「他曾经是苏恩的骄傲,被称为大贤者的月离先生」。
月先生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他的背影,好像他与整个世界都走了一条相反的道路,我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他的容貌,只记得他的影子,也只能凭着他留下的东西怀念。』
那一定是一个很伟大的人吧——云风认真的说道。
『倘若没有那份勇气,绝对不会迈出第一步。我相信月竹小姐的爷爷一定是一个伟大的人。』
『……你知道什么。』
似乎在恼怒云风的妄加猜测,月竹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家伙明明和我一样什么都不懂,为什么要对那个人妄加猜测呢。
不过,云风说出了自己尚不成熟的见解。
『因为我觉得,每一个身具勇气的人都是战胜了恐惧的人。
不是有一句话吗,「不明白恐惧的人绝不是勇敢的人」,正因为他明白恐惧,所以才明白勇气,于是更明白责任吧。——身怀责任感的人,都是最伟大的人。』
『……你又知道些什么。』
看着云风脸上的认真,月竹撇过脑袋。
她承认这番话对她有所触动,但心中的骄傲却不允许她这么做。
因为从一开始,这就不是安慰不安慰的问题。
『天语说,「月离先生一生都在坚持自己的道路」,也许就是因为坚持,所以他才会把自己害死,最终尸骨无存。』
感慨亦或是感叹。
她哈出几口白气,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或许你说的对,他一生都在为自己坚持,所以他是个勇敢的人,但他绝不是个伟大的人。
即便全世界人都认同,作为家人的我也不会认同,更何况整个苏恩都充满了讽刺他的声音。』
『……讽刺。』
云风看着月竹,随即默默移开目光。
『因为他一生的坚持根本毫无意义。
人们可以对一位年事已高的,将半生都奉献在研究未知领域的科学家送上鲜花,但绝不会对一个花费大半辈子去探索一个「死命题」的爱好者树立丰碑。』
很不幸,月离先生就是后者。
『小时候,我大约能知道爷爷在做一件很不同寻常的事情,遭到家里人和他朋友的反对,但他依旧做了。
我清楚的记得,我问过他「明知前方是死胡同,为什么还要去看一看」,他回答我「因为唯有死胡同的阴暗里,才能诞生真正的鲜花」。
当时我不理解,现在也不理解,但从他的死讯来看,他应该是失败了。他用死亡证明他的坚持毫无意义,我的期待也毫无意义。』
说到此处,月竹的眼神变得无比暗淡。
或许,人们都将意识到童话只能活在童年,玻璃珠子与象牙塔也只是旅行中稍微停泊的客船。
月竹羡慕那些将象牙塔当做旅途终点的人,因为他们有勇气舍弃后面的精彩。
她没有勇气,于是怀着对未来的精彩的憧憬,摸着石头过河。
于是十年过去了,勇气没有增长半点,大河也才过十分之一,回头却连象牙塔的塔尖都看不到了,即便踮起脚尖也无能为力。
她明白,不是看不见,而是视若不见了。
她为此承担过害怕,承受过担忧。
她开始害怕河对岸根本没有鲜花,用尽一生的努力只能换来与一地的同她一样的寻梦者的骸骨。
『我与天语都在坚持,我们也不知道坚持下去会发生什么,但这已经是我们最后的权力。
你看到了,坚持的只是招来更大的谩骂,像那些人嘲讽我们的一样,我们天生不祥。尽管魔女的力量对他们有所震慑,但我们终究是灾难。
有些人说「明天会更好,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但我在我的深井里,这里暗无天日,我不可能爬的出去,我连到没到明天都不知道,不要说新的一天,睁开眼睛就是痛苦。』
『月竹小姐。』
云风欲言又止。
『……安慰我的话就算了,我听够了。』
但是——
『月竹小姐想喝汽水吗?』
云风认真地说道。
『如果想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去买。』
『……』
『我可以用最骄傲的声音跟别人说「月竹小姐喜欢橘子汽水」。
我会用最自豪的声音和别人说「橘子汽水很好喝,它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饮料」。
我也可以用最大的声音跟整个世界说「你们不懂橘子汽水的美妙」。』
那位少年一口气说完,同时看向月竹。
月竹避开他的目光,想回答,可惜说不出什么。
他的声音一下一下打在她心上,足够让她说不出话了。
火光印在深蓝的瞳中,隐约有更多的闪光被提炼出来,很快被眼皮掩饰下去。
她是不能允许自己在他人眼前,尤其是男孩眼前表现出软弱一面的。
但现实是,云风的目光让月竹崩塌的支柱重新建立。
他在用眼神告诉她:
“河对岸有很多美丽的花,那里的人们热情又善良,淳朴又好客。
如果你愿意,那里就是阿卡迪亚。如果你希望,那里就是乌托邦。那里的人们每天都围着五月柱欢庆,每天都在蒙受神灵的赐福。”
云风看着月竹,接着……被雪球砸个正着。
是月竹扔过去的雪球。
『你懂我些什么……』
于是倒回到地上,侧过身子,双手抱住双肩,双腿也蜷缩。
但是,她的内心正一遍一遍的重复云风的话,以此温暖地循环着。
她想把这句话告诉任何蔑视她的人,更想第一时间告诉天语,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我的坚持是有意义的,即便它看不到希望。”
…………
风雪越来越大了。
但冰冷从来只会隔绝薄情寡义,阻挡不了炙热炎心。
那个穿过冰雪的阻碍,穿越寒风的火线的人。那个坚持到最后,将自己的一颗滚烫的真心摆在你面前的人,他不一定爱你,但一定与你同在。
年岁铸就了成熟,随即与天真分道扬镳。
天真在雪地里留下了脚印足迹,年岁却站在分岔路口久不离散。
“至少我们还活着,上帝允许我们享受沿途的风景”
也许终究有一天会登上山峰,然后告诉世人这里确实什么也没有,但有那一路风景相伴也不错了。
最大的败笔,莫过于尚未经历美妙的风景就听从享受过风景的人的劝告:“上面什么也没有,不要去了”。
于是,还未出生他就已经死亡。
这一刻,那个少年距离天堂仅一步之遥。
天堂不在天上,不在心中,
它就躺在三米外的稻草上,神色安逸,眉宇安宁。
就在刚才,他们还互相说了『谢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