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陈寿所著《三国志·魏志·乌丸鲜卑东夷传》中有载:公元2世纪末,倭国纷乱,分解成众多小国,以邪马台国最为强盛。狗奴国位于邪马台属国奴国南方,是唯一不附属于邪马台国的国家。(转自网络)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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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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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38年,戊午年。
魏,景初二年。
荷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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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南端,辽东乐陵国(2)城外海湾内,正有一艘倭国使船正缓缓驶来。站于船头的邪马台国使节,大夫难升米(3)难掩心中的激动,却是碍于身份,便只是遥望着岸边向其一众挥手致意的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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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前出发的一行人等,原本按惯例越海北上,前往魏国带方郡(4)。登岸后由随当地军队护送,穿过乐浪郡(5),绕过渤海湾,进入其内陆腹地。随后抵达都城洛阳,觐见当朝魏国皇帝。却是由于辽东太守公孙渊自立为燕王(6),引致魏廷发兵平乱。是时,太尉司马懿领兵四万正第三次前往讨伐。因避战事,邪马台国使团一行不得不绕行海上,直抵乐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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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渡重洋,历经艰辛,终于得见魏国城郭,大夫难升米虽资历深厚,却也忍不住一阵感怀。身后的副使,也跟着很有些久久不得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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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大人,总算是有惊无险,顺利抵达。”
“嗯。虽只是稍作绕行,不曾想却是这般费尽周折。好在有女王大人保佑。……”
“是,是。女王(7)大人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自是保得我等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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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她庶务缠身,终究不能一显神通,终结战事。”
副使言语之中,颇有微词。这让大夫难升米很有些不悦,于是回道:
“这便是作为臣子存在的价值。……我等来此的目的,正是劝说魏帝出战,以平狗奴国逆贼,终结战事,以助女王一统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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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训示得是。我等自当全力协助大人游说魏国出兵(8),以助女王千秋大业。”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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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狗奴国的使节也正前往吴国交涉(9)。想必与我等此行的目的如出一辙。”
“……噢,是吗?这群逆贼,真是贼心不死。不过,此事大可不必介怀。吴国虽霸据江东,魏国却称雄北境。如此弹丸之国(10),不足为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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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吩咐下去,仪仗列队,准备靠岸。”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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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难升米一声令下,全船上下顿时忙碌起来。一时间应接不暇,也就没人顾及其所在船只,行过近海岸礁时,自船尾浪花行迹之中,升出一枚硕大的半透明囊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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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渐远,其后的波涛也随之重归缓和的起伏。那枚气囊却不曾随波逐流,而是径直漂去礁石那边。到快触及之时,突然没入海中不见了踪迹。就此复又沉寂了片刻之后,自没处便现出个赤裸的人形,突然从水中跃出。在急促的呼吸了几口之后,面容憔悴,却眼神坚毅的男子,一面远眺了一番远去的使船,一面躬身摸索着礁石,怀揣着收起的鱼囊(11),消失在了浪花不住拍打的礁石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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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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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倭国岛陆。
一处峡湾内正人声鼎沸,热闹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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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高照之下,高筑的木台之上,身为邪马台国大祭司的卑弥呼(12)女王,正头顶金冠,身着薄纱长袍,立于高台中央,由一众侍女簇拥合围之下,手舞足蹈,挥动着手持的青藤翠枝,口中念念有词地进行着某种神秘的仪式。而延伸高台的出处,幕帘之后的宫阙内,身为国主的女王之弟(13),正神色凝重地看着不远处,正向上天祈福的姐姐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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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台之下的咫尺近处,成群结队的民众正匍匐跪地,一边一同念诵着经咒,一边虔诚的仰望着自己伟大的女王,正与神明进行着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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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人群聚集的更远处,峡湾岸边,成群结队的壮年劳力,正整齐有序地排成数十列之多的阵型,正由分领头目的指挥之下,声嘶力竭的一边呐喊着,一边齐心协力拖拽着半浮于海中的庞然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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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海兽频频异动,是否跟墓海(14)年前的异象有关?”
一见女王入殿,没等她披上华服,默视良久的国主便急切地上前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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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弟弟,你如今已经贵为一国之君,怎么还像个孩子似得,这般冒失?”
卑弥呼女王笑着,挥手遣散了身旁的侍女之后,转过来,手指轻抬了一下国主的下巴,很是和蔼的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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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这里的一国之君,姐姐该比我更清楚吧。”
“呵呵。怎么?你好像当了国君,还是不怎么高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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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说这个……这墓海异象,神迹于内陆百里之外都清晰可见,据说狗奴国此刻亦派人出使东吴……敌人已得先手,真不明白,姐姐怎么还这么心平气和?”
“你啊,还是太过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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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个藩国(15)尽数臣服于我,区区一个狗奴,又能奈我何?凭我一代女王英明神武,两次出使魏国皆得帝王垂青,赏赐丰厚。他若能说动吴王出兵,我便也能令魏帝挥师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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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但愿诚如姐姐所言。”
眼见女王轻描淡写,胸有成竹,国主即便心中仍颇有微词,也不好再作多言。稚嫩的脸上一阵隐忍,却又惹得女王一阵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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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身为一国之主,擅自离开朝堂,来此近郊祭坛,亲近俗民,已是不妥。还这般小题大做,沉不住气。赶紧回宫去吧,我还有事要忙。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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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主看着用手拂过自己脸颊之后的女王重又退去华服,身着轻衣外至高台之上,随即大声宣告海中巨兽乃神王馈赠,一时引得底下民众欢呼,锣鼓喧天。望着姐姐尽享万众瞩目,备受拥戴之际的神情,终究陷于沉默,随后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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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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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禾七年(公元238年),菊月(16)。
孙权以赤乌集于殿前,遂改是年为赤乌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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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都,建业(17)。
大殿之上,吴王正召见一西一东,两国远道而来的使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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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国与邪马台国之战,乃东岛内务。我国远隔千里,不便出战。加之,眼下三足鼎立,我与西蜀,北魏之间亦战事连年,着实无暇东顾。……”
“……再者,即便我朝水师兵多将广,百战不殆,但毕竟此举远涉重洋,前途莫测,纵是尽遣精锐,亦不敢轻言能有十足把握。故而,还请贵使代为转达。本王愿再遣宝船一艘,满载金银粮草,借以微资贵邦。还请,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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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的狗奴国使节听罢,颇觉郁闷。倒是一旁的扶南国(18)来使,不请自来地搭上话来。
“大王所言,无非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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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肆,大王座前,竟敢出言不逊?!”
殿前侍立一旁的吕岱呵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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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眼见重臣与来使徒生口角,吴王赶忙制止道。
“且听贵使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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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如今天下之势虽仍是三国并立,却早已今非昔比。西蜀柱国诸葛孔明已病逝五丈原,五虎上将亦名存实亡,蜀国至此,国力已一落千丈,实乃不足为惧。而雄霸北境的曹魏也已至三代,国力与其说是有增无减,倒不如说是止步不前。”
“如今魏明帝虽雄心勃勃,力图霸业,其麾下的这般文臣武将,相比曹孟德时却着实逊色不少。而大王身边如今人才济济,能臣辈出。国力亦不在北魏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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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恰逢我等来朝觐见,大王所等的东风便是不期而至了。”
“……噢?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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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帝身为一国之君,群龙之首,其身份地位之重自是不言而喻。然其膝下嫡子悉数夭折(19),仅存养子亦是年幼。一旦驾崩暴毙,少主国疑,便是必然。是时朝局混乱,政令不通,便是大王北上的大好时机。届时联手西蜀,攻取曹魏,随后并灭弱蜀,独霸天下,亦指日可待。……由此出兵东渡助战狗奴,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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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节大人之言,当属奇思。且不说,他日曹魏一般文武是否就此坐以待毙,光是这王位更替之说,便颇有空穴来风的无稽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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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口无凭。大王,可否愿意跟臣下打一个赌?不出半年,大王北进的天赐良机,微臣便能亲手奉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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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闻扶南国巫术盛行(20),淫祀不绝。使臣大人此番志得意满,难不成又是想借通灵之术,请鬼神代劳,以弑魏帝不成?”
“哈哈……”
“简直荒谬!”
“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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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之上,就此激起一阵哗然。一旁的狗奴国使臣却是望着笑而不语的扶南国使节,良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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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节身后的侍从一时愤愤不平,握紧的拳头之上,虎口所绘的纹饰图案,竟有异动。
“可恶,竟敢小瞧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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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等他发作,便被扶南国使节的侧目回望,给喝阻了回去。高高在上的吴王此刻也起身宣布,于殿前大宴来使。由此引得座下群臣叩拜,算是暂时止住了非议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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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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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入良月(21),萧瑟渐起。
洛阳城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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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杂居的村落里,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子正赤足而行,步于乡间的泥泞土路上,时不时地东张西望,似乎是有所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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徘徊游荡了良久之后,他驻足的院落门内,一位衣着朴素的寒士,正手攥书卷与园中树梢上的三两雀鸟逗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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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踌躇了半天,试着练习了几遍开场,却是在迟迟不得开口之际,身旁的路边却是突然有人出现,正厉声呵斥着一名仆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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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奴才!说了多少遍了?!……”
本无意关注闲杂的男子,一时分心,多看了那名被打骂的贱婢一眼,低眉的瞬间似乎若有所思,却也马上回过神来,赶忙又重新收拾一番情绪,稍作斟酌之后终于回过头去。结果却是撞见院内书生,此时此刻以与他面对着面,只隔着一道半截的院门,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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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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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我……”
来人楞了一下,却又很快回过神来,脑中闪过方才所见的场景,一句“狗奴才”正要脱口而出却是被书生十分迅速地堵了回去(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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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这可不像是个名字。你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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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这里是不是……”
来人尚未说出“管辂(23)”二字,却是再次被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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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说的?”
“嗯?”
“荀粲(24),你来这之前拜会的那个荀粲,他怎么说的?”
“……?!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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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让我猜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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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难再得!顾逝者不能有倾国之色,然未可谓之易遇。(25)”
“……正是。”
“斯人已逝,无处寄哀思。……真是‘才情易得,痴心难觅’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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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不足’,所以又推荐了几个‘能人’给你,是吗?”
“呃……这个……”
“容我猜猜,都有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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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在下是其中的下下之选,也是不得不选,对吗?呵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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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嗣(26),少有异才,却尚年幼,难以胜任你所托……之事。”
“……”
“平叔(27),少以才秀名,好老、庄之言。时任冗官,虽职阶低微,却是曹公孟德义子,绝非一般市井小民可比,居所置于富贾豪绅聚处。于你这般穿戴……不易接近,是故……”
“如果我猜的没错,泰初(28)亦在其中。不过,鉴于其出身军武,任职军中,势必难于面会,所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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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对了,魏境之中,论及玄学大家,必有‘嵇中散(29)’。可惜嵇公厌世隐居,闲云野鹤,行踪不定。你所求之事,……看来颇为紧急,难有闲暇……。所以,只得就近寻至在下陋室简居碰碰运气,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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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辂一阵头头是道,弄得来人愣了半晌,然后急忙下跪,连连叩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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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此人每每叩首都格外卖力,不觉门前青石薄板已断成两截,频频激起周边泥泞。管辂赶忙开门,将其搀扶起来。本一贯清高的他,见此情形,言语间也不免流露出些许歉意。
“快快请起。公明一介布衣,怎受得大人如此大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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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大师,精占通《易》,能未卜先知,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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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来人让进屋内之后,管辂不慌不忙地置备清水,先供其梳洗洁面,随后又拿来一身洁净的新衣供其换上。事毕后,才与之一同入座,正式交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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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下所托之事,在下确实已略知一二。……”
没等来人开口,管辂还是照旧先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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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不相瞒,此事,哦不,确切的说是此物……。在下才疏学浅,难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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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人怀揣着所携之物,听罢此言,不禁眉头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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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在下冒昧妄言,不光是在下不得解,当今天下,魏、蜀、吴三国之中,亦无人能解。唯一尚能解此迷物之人,如今也已陨落于五丈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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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来人愁容扑面,管辂却是气定神闲地复饮了一口清茶,随后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
“不过,……世事无绝对。阁下此行,上余一生门,算是尚存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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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求先生不吝赐教!”
来人急忙跪地叩拜,引得管辂上前搀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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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道生门,只可成全一事。而阁下似乎,难事有二。……”
此言说罢,管辂略抬眉毛,试探似得将目光投去了对面,这让来人顿时有些局促。其脑海中,也顿时闪过之前的些许片段,让他有些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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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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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行艰险,任重道远。还望大人谨记国主重托,披荆斩棘,马到成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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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职已照国主吩咐,将阿阮带往皇宫持衰(30),以祈祝大人早日凯旋。”
“什么?!……阿阮她,……还只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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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卑职只是遵照国主之意办事,其他一概不知……”
“你!……我妹妹若有闪失,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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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阮身为大人在世唯一至亲,看来深得大人宠爱啊。呵呵。……为保阿阮无恙,那么就请大人早些起程,早日达成国主所托,平安归来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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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旧梦中醒来的男子,大汗淋漓之际,仍回想着自己的阿阮以及当日临行前,下属奸恶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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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草垛上起身跃下之后,溪边略作洗漱一番之后,看着水中自己晃动着的倒影,一身异族装扮,和份外憔悴的面容。男子顿时心中万分急切起来,不由得再次回想起当日管辂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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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叔之子尚幼,如今人在洛阳。我这里,有手书一封,还请代为转交。务必令其亲启展阅。之后,他会再为你再书短笺,让你带往其大舅,当朝骁骑将军、给事中——秦元明,秦朗(31)的府上。”
“随后,你带上孩子,和这几卷典籍一道,南下吴国,投奔在下弟子处,令其隐姓埋名,寒窗苦读。待其十年之内,通晓完此捆书卷之后,便能开解阁下的谜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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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真的,得要等上十年吗?……”
男子默念着,驻足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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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还是在下定决心之后,男子毅然离去。其蹬踏跌落的沙粒,顿时将他水中的倒影,敲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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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秦府门外的窄巷口,墙垣上行过的猫咪将一阵尘土碎屑洒落在正窥视着的男子的肩头。吃了闭门羹之后,心有不甘地他,已在此寻觅多时,却仍没有丝毫头绪。心中不免焦躁之际,但见府门大开,一行三人正从院内走出,看似是给其中一人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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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请留步,德衡(32)就此告辞。”
“马大人,恕不远送,慢走,呵呵。”
“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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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二人笑声颇有些轻蔑之意,引得步下台阶临近上马之人忍不住重又转身返回。
“这指南车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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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指南车一事,还请就此作罢。不过一时谈资而已,马大人又何必介怀呢。你说是吧,元明?”
“嗯,素闻德衡勤学巧思,好习古文。但这指南车嘛,诚如高大人所言,不过是上古的一则传说,前人杜撰的虚妄之言罢了。你又何必非要在此争个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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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时,能人巧匠辈出,机巧之物更是层出不穷。墨子,公输班,便是个中翘楚。先人创制之物,虽做工精细,构造绝伦,但也绝非凭空捏造,一气呵成。皆是起于毫末,由简至繁,而成其精巧。”
“而这指南车,虽看似神乎其神,据我所知,其原理也并不是多么高深莫测。今人疏于研习考究,轻于钻研,耻于实践,这才让前人之说,先人之造,变得高深莫测,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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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两位不弃,我马钧今日便可跟二位打个赌,在下不才,只需十日,便可造出一辆指南车来。”
“升平(33)兄,看来马大人这才是较上劲了,呵呵。”
“元明贤弟,那咱们恭敬不如从命?”
“可,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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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衡既然心意已决,在下倒是有个提议,不如明日一早,我们三人便一起进宫面圣,恭请明帝一道,共襄盛举(34),如何?”
“倒是个好主意,只是,不知马大人他,意下如何?”
“此举甚好,正好让明帝为我等的赌局做个见证,皆是君无戏言,二位大人可要愿赌服输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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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好的口气,呵呵。”
“都还没说赌什么呢,就知道自己赢定了,呵呵。”
“不如我们一同前去望月楼小酌一番,正好借此机会,谈谈赌注如何?”
“好主意!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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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去告诉管家,公子今晚就留宿府上了,免得他回去又被他爹灌以鬼神之说的迷魂汤。对了,还是派人去趟何府,向金乡公主(35)通禀一声,免得妹妹她挂念。”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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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三人离开秦府。巷口蹲守多时的男子,终于决定铤而走险,入府查探一番。而正在此时,耳边传来阵阵雀鸟的细碎之声。初听之时,略觉悦耳,久而久之,却似乎另有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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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猛然忆起当日管辂临别之时的告诫:鸟鸣雀起之处,避之则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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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连忙一个纵身,跃入秦府园中,消失在了鳞次栉比的屋舍楼阙之中只将如故的街巷留于身后,继续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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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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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岁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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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帆的商船正成行结队,浩浩荡荡地南下,经过兵家必争的几处战场遗址,尚见不少水军兵寨,星罗棋布于航道沿途,提醒着过往商贾旅人,吴魏之间,不曾懈怠的敌对和不曾熄灭的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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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之下,并肩而坐着一个商贩打扮的中年男子和手不释卷的翩翩少年。男子俯身给少年修补脚上的草鞋。靠近之际,甲板缝隙中漏下的道道光线里,丝丝白发显得格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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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发觉异样,便抬头看了过来。引得少年退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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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根白头发。”
少年举着手中的银丝,怯怯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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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便只是浅笑了一声。随后靠了回去,装作小憩的样子。少年见状,复又犹豫了再三,才终于放下书卷,收入背囊,然后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询问道:
“狗哥,……。咱们此次南下,还会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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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抽回枕头的双臂,望着甲板缝隙处的那一道道微弱又刺眼的光芒,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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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我带你南下隐居避祸,参读圣贤,研习古术。管辂先生当时就交代了这么多。想必你也清楚。”
“……这我知道。只是,家父临别也不肯如实相告,也不知这遥遥无期的祸又指的是什么。也不知,此次一别,何日再见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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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返之日,便是北返之时。随遇而安便是,徒思无益。”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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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说你有惊世之才。如此阅人无数,料事如神的神人,但愿此言非虚,没让你砸了他的金字招牌。”
“溪子(36)自当尽力而为。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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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
男子一时警觉,随机而起的却是一阵雀鸟的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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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三两雀只……”
“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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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群阴魂不散的妖人!……你在此躲好,别出声。记住,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动静,都不要出声,不要出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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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将近处的几箱渔获堆砌过来,将少年掩于其后的角落里。一转身正要离去,却又愣了片刻,回身时已将一串鱼骨交予少年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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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物非比寻常,切记好生收藏。若非性命之忧,绝不可轻取易人!”
“记住了,狗哥。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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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复又定神看了一眼面前这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一转身抽出腰间的短刃,出舱而去。紧接着,捂住双耳紧闭双眼的少年便依稀听得一阵谩骂和厮打之事,再过片刻,便只剩下一片死寂之中,滚滚江水轻拍船身的阵阵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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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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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景初三年(公元239年)。
吴,赤乌二年。
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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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他人现在何处?!”
时任出使吴国的狗奴国使臣,听罢下属密报,急忙秘密赶往船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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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船停靠的埠头,存储仓货之处的尽头,阶梯而下的一处礁石背后,身负重伤的男子正斜靠这岩壁,一边手捂这腰际的伤口,一边吃力地喘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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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大人!您,……别来无恙啊?”
使臣笑着,如故的奸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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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空洞的眼神里,似乎也略显吃惊。却是无力发声,只得继续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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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半载,大人却已是这般境遇。看来,国主所托之事,进展不佳啊?呵呵。”
曾经的下属,如今的使节,言语间的调侃讥讽,对于身上的剧痛而言,这会儿已然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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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蜷川(37)大人身负重伤,需及时医治才是,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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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
使节当即打断了下属的提议,转而蹲下身子,距男子几步之遥处一阵装模作样的端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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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蜷川大人平日是何等的英明神武,怎可能是此人这般狼狈模样。你们说是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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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随从一阵鸦雀无声。对面靠卧的男子也只是死死地盯着使节,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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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此人肯定不是蜷川大人!不过是当地一个触礁受伤的渔夫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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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此地渔民,其受伤不轻,我等也该施以援手,不是吗?”
话到此处,引来使节回头怒目而视,下属只得畏怯止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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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节起身,复又轻蔑的看了一下自己曾经的上司,很是轻描淡写地附上一句:
“那就知会当地官府,派人前来处理吧,唉,谁叫我这般菩萨心肠呢,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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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弗敢异议,只等随之延长而去。而礁石上,一转眼也只留下一滩血迹,随着不绝的浪花,被渐渐冲刷,消失地无踪无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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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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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船埠不远处的海边一户渔家的简陋屋舍里,蜷川经住家孩童的帮助掌灯之下,正亲自用骨针给自己缝合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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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身为住户的老渔夫身着蓑衣斗笠,推开门户,撩开草帘从外面回来。沾血的一只手里,所携的正是几枚硕大的鱼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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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你说的,今次风大雨急,不便行船出海。就近所获只有这么多。满娃(38),取些水来。”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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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离席而去,换得老者入座。生起得得篝火上,不久便架上了一口石锅,将鱼块倒入,炖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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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咱们这里穷乡僻壤,虽不至锦衣玉食,但里这的海物鲜活,可是取之不尽,畅得其享啊,哈哈……”
“这几日,有劳老人家了。如今落得这般田地,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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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这又说的是哪里话?!满娃与我再次独居,平日也都有救治圈养禽鸟走兽之类,今次不过是换作个活人罢了。不过是食量大了些,……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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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老夫不是说了嘛,这里别的没有,就是渔获多,呵呵,尽管食用,不必拘泥,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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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卿,孩童将洗净的鱼泡取来,蜷川取来一看,较之往日自己取自墓海巨兽体内的脏器,要小去太多。但限于今时今日,这些也是力所能及的全部所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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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身所携的鱼囊已尽数丢失,眼下光凭这些,是否真能横穿汪洋,重返故土?”
蜷川心中不免一阵忧虑。却又念及至亲如今身陷囹圄,生死未知,便也顾不上太多,便决计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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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将你救下之时,见你身绘纹饰,便知你并非中土之人。老夫当年从军数十载,你所负重伤,亦不是生于意外。其背后种种,我本无意追究。……”
“只是你如今尚未痊愈,此去无论何往,都将性命攸关。……不知,是否还有再逗留几日的余地,我也好去镇上替你请来名医诊治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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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二位的善举,蜷川铭刻于心。我本东岛倭国来人,身负机要,不便明行。奈何如今功败垂成,本应以死明志,奈何尚有亲人置身险境,需在下前往施救脱困。”
“诚如您所言,在下如今以此残躯远渡重洋,势必凶多吉少。可……别无他法,势在必行!还请老人家多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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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蜷川右京(38)以此骨刃立誓,他日,若一息尚存,必不畏艰险,重归于此,涌泉相报二位的大恩大德!”
“罢了罢了,既然你去意已决,老夫也不便挽留。倒是家里尚留有一些渔具绳索,你且过目一番,看能有什么用得上,一并拿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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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
蜷川右京一时哽咽,未免柔情一面被人所见,于是顺势俯身下跪,一阵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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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风雨渐息,却是密云如故。不远处的船坞之上,蜷缩于舱内的倭国使节,边饮着吴国所赠的美酒,一边愁容满面的抱怨着天气,顺带着很不耐烦地催促着下属,尽快完成装船,早些起锚返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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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岸边近处,未曾得见雀鸟的树冠之上,响起一阵断断续续的鸟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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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帝已死,吴王却不肯认账!百般推脱,只说空口无凭,着是可恶!”
“你们借那农妇之手,施术下蛊,本就隐蔽得很,中土之人孤陋寡闻,不曾见识,少见多怪,也是在情理之中。(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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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等小事,不足以介怀。倒是夺取墓海遗宝(40)一事,怎么还会失手?扶南八子(41)已出半数,四对一,怎么还拿他不下?!”
“属下该死。……只是此人实为倭国高手,深藏不露。与我等及中土武林人士,异根异宗。所展兵刃及体术皆闻所未闻。我等虽借术伤之,却仍被他脱逃。宝物……,也就此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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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罢了。既然,你们此前已从马钧府中复刻连弩神兵图纸秘要(42),此番东来,也算不虚此行。回去之后,国主也不致多作苛责。”
“只可惜,我等伏线中土多年,所谋之事竟一朝功败垂成。着实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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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魏帝新立,主少国疑。北境势必风云再起。大人何不趁此机会,搅上一番,坐收渔利?”
“你们有所不知,曹家势力如日中天,司马氏亦在暗中蠢蠢欲动。魏国经此巨变,实则毫发无伤。为今之计,只得暂行蛰伏,另觅良机(43)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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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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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