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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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狩六年,秋。
大汉国都。
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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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禁之下,偌大的长安城内灯影稀疏,却是仍有一处分外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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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立的灯盏和火把将这座深宅大院照得亮如白昼。其雕梁画栋的精美,以及错落有致的布局,在阑珊灯火的映衬之下,显得格外的恢弘气派,俨然是一处可以比肩大内宫禁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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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里,正是武帝钦赐给当朝大司马大将军,被誉为“漠北战神”卫青的外甥,同样官拜大司马骠骑将军,且身为大汉军中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军事统帅,素有“少年战神”之称的冠军侯——霍去病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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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武帝赐予此处田宅时,霍去病曾以“匈奴未灭,何以为家?”的豪言婉拒。如今,年仅二十三岁的他,本该风华正茂之际,却已是病入膏肓,几近弥留。不得已,其家眷这才将戎马多年的少帅接入京城府邸安顿。并承武帝亲命,得到太医院的一众名医会同诊治,并且,府苑内外也皆由宫中禁卫接管宿卫及防务,以绝嚣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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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帷幕之后,灯火幽明。在最后一道纱帘轻裹的卧榻之上,曾经叱咤风云,纵横沙场的英雄少年,这会儿正静静地躺着,气息微弱,犹如残烛临风一般,稍有不慎便会轻易灭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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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远处,立于饰有暗金虎豹纹饰的立柱后侧的两位妇人,正观望着,神情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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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老爷前日已从彘县出发,兼程赶回。此刻据信已达蒲城,估计寅时可至。”
言语中似乎触动了什么,惹来年长者的侧目,而少者也不禁有所回避地退了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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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彘县……,霍州?”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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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言中的霍国旧地?……祸国古都。”
夫人看去一边,直直地望着不远处的灯盏,若有所思地一阵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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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羸弱的火苗微微闪动,因卧内空气流通不畅而渐变昏浊,由此生出屡屡纤细的黑烟来,缓慢升腾,化入漆黑的梁顶之际,随之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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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如昨的四下,却也喧嚣渐起,由远及近,次第明朗,终于真切时,俨然全是兵戎相交之时的铮铮金鸣以及响彻远近的呐喊和哭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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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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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人克商立国,翌年,武王有疾,崩。成王即位,年幼,由周公代执王事。管叔、蔡叔群弟疑周公,与武庚作乱,叛周。周公讨之,三年而毕定。史称“三监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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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飞骑,奔驰于荒野之郊,伴随着轰鸣急促的马蹄声,划破山阴密林的死寂。隐匿的山门前,整装下马的众人只回望了一眼,便隐没进了涵洞之中。而远处,此时依稀得见的城池,正火光冲天,杀声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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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奉王命,前来取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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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迎者短暂且细致的端详了来人所示的令牌,便躬身退回了原处。
“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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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将宝函取来。”
“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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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手下入内的间隙,恭迎者赶忙小声地询问道:
“不知……大人可知,眼下外面情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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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人将官盯着看守,沉默了片刻,终于在其以为未果之际,松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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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旦领成王命,率军东进鄘国,姜尚的齐军则西攻卫国。眼下鄘、卫已陷,两军会师朝歌,正与王战于城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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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已破?!……”
看守听罢,不禁双拳紧握,扼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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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三监二折,尚留一监于北。王命我等将宝物即刻押往邶国,交由霍侯叔处。”
“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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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正诧异于来人将机密坦诚相告。少卿,手下便已将宝函取来。包裹妥当后,交予来将手中。看守眼看来人行将上马,便列队行礼恭送。不想,却听得众人抽刀之声,以及另一则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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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有令,凡生侍宝物者,事毕,皆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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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王寻我大商至宝,已近两代。如今成王新立,姬旦便借平乱之名,欲再灭我遗族,斩尽杀绝。为保天机不被泄露,王不得已而令之。”
“诸位先行一步,我等待宝物交付之后,亦将遵命以殉,以绝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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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
眼见来将面无表情,却是眼神坚毅,众看守便不复多言,齐声领命而喝,旋即自刎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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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收敛尸骸,封闭涵洞之后,这才上马,往北疾驰而去,没入夜幕之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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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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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661年,晋,献公十六年,庚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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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侯作二军,公将上军,大子申生将下军。赵夙御戎,毕万为右,以灭耿、灭霍、灭魏。是年,大旱。晋军班师,乃设宴犒赏众文臣武将于宫中大殿,并行封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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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分作二军以来,我军所向披靡,如今并灭三国,更是威震四方。由此看来,主公雄霸天下之日,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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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区三枚蝼蚁,何足挂齿?!如今我军兵强马壮,粮草丰裕,便是拿下齐国,也绝非妄言。”
“赵将军豪言壮志,便是未攻齐国,也以胜得大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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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臣欢言畅饮之际,大殿中央的歌舞也正如火如荼。相比之下,唯独端坐高台的晋献公以及邻其而坐的太子申生二人,神情颇为凝重,丝毫没有一丝欢愉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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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给太子你在曲沃筑城,便已表明不会立你为君了。给予先王的都城,封予卿的爵位,便是要将你推到人臣的最高位,如此又怎么还会让你继位!依微臣之见,应即刻出逃,以免大难临头!效仿吴太伯的作法,这样尚能博得谦让的美名,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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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申生没有听从大夫士蔿的建议,此刻耳边却不停回响着他的劝言,一时苦郁,便自顾自地不停喝着闷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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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献公那边,虽然坐拥美人骊姬,遍尝山珍海味,却因大旱日久,民生怨苦,而闷闷不乐。在自诩仁德,志在比肩尧舜的献公看来,上苍以天灾显应于世,似乎是对自己施政治国方略的某种否定。如此更是有损其威名和声誉。虽是贵为国君,却也回天乏力。莫名的挫败感,将近日吞并邻国的成就感,几乎全然抹杀殆尽。由此,其紧锁的眉宇间,无从消散的郁郁寡欢便成了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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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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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略显醉意的太子起身言事,原本就打算另立储君的献公便本能的流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发作不得。便冷冷地扔下一句。
“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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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禀父王。大军凯旋,固然可喜可贺。然,今年大旱,来势汹汹。自春入夏,至今已半年有余。为害农事,以致多地饿殍枕藉,骨肉相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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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何意?不妨直言……”
大夫士蔿在座下接话,好似有意推波助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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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父王,儿臣曾令太卜推断吉凶。得言,此次大旱乃是兵戎之祸所起,灭霍国,获罪于霍山神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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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卜,可有此事?”
“回主公,确有此事。此次上苍降罪于晋,皆因并灭霍国,逐霍伯求于齐所致。”
众文武听罢,随即一阵骚动。献公扫视了一遍大殿之内的众人之后,重又问道:
“当以何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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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禀主公,为今之计,需立刻将霍伯自齐国找回,委以礼祭之职,祭告霍山神,以平息怒火,如此,天灾可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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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愿亲往齐国,寻回霍伯,为父王分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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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果敢,颇具主公英武之色,真乃社稷之福,天下苍生之福!”
座下文臣一人高歌,引得众人纷纷附和。由此引得献公内心更是不悦。按捺之下,终于松了口,旋即轻挥衣袖,冷冷说道。
“罢了,……传本王口谕:即命太子出使齐国,寻回霍伯,以礼祭山神,限期返回,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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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领命。”
申生行大礼叩拜之后,便起身离席,穿过歌舞的众多艺妓,头也不回地步出大殿而去。在其身后,演乐之声随即重起,继续歌功颂德,将这盛世太平演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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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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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高月黑。一队白衣银甲轻骑,正护送着一辆华车疾驰于自北向南延伸去国都长安的官道之上。之前,提早获悉的蒲城官驿上下,早已备好良驹酒菜,只等贵客登门。却不想恭迎于道旁良久的一众官吏仆从,终于等来的却是大队人马呼啸而过的一片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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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已过。通知仆射大人,快马加鞭,务必尽快抵达都城。”
“遵命,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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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皇城禁军建章营骑护送的车驾之上,霍去病的生父霍仲孺,正端坐其中。神情凝重地护着怀中严实的包裹,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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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相隔遥遥的长安城内,一辆马车,也正疾驰在冷清的城中主路之上。车内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霍去病同父异母的弟弟,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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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临近的屋瓦之上,两个黑影正死死地盯着疾驰的车马,前往冠军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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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这是郎官霍光的车马,要不要拦下来。”
“不必,其父霍仲孺正从霍州赶来,这老狐狸藏得这么深,东西肯定在他手上。吩咐下去,即刻截杀,务必在城外速战速决。”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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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霍仲孺,端坐于车驾之内,随着一路疾驰的颠簸,其内心也是翻覆难平。不由得在此想起先前霍去病到访平阳时,自己送别小子霍光随其远赴长安时的情景,而这也是霍光此时此刻脑海中出现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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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武王灭商立周,分封先祖叔处于霍国,得我霍姓之始,至今已过千年。三监之乱,殃我先祖,虽未遭灭顶,仅被贬庶民,且三年得封霍伯于故地,却从此背负祸国之名,世代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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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霍哀公时,国为晋献公所灭。求公出逃齐国,得幸免死,后入晋责祭山神。我霍氏宗族至此分崩四散,旁支海内。唯我霍家一系,独秀一枝,植根平阳,大隐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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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你已束发成童。便是到了传承我霍氏一族世代相传的至宝和秘密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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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明珠乃天外寒晶所制,曾为大商至宝。当年武王伐纣,周公诛灭武庚之时,皆不得获。据传,我霍氏先祖于三监之乱时自殷商遗族手中得之,世代守藏。霍国并灭之时,为父祖上霍氏一脉,受命守护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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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谨遵祖训,隐姓埋名,不得显耀于世,是故,我霍家一门皆出无名,至为父止,也不过一县吏衙役。却遇少儿,就此孽缘。更未曾想,小子去病,终得大将之才,光耀门楣。光宗耀祖之际,亦有悖祖训,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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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及此处,霍光不禁长叹一声。下意识地用手抚摸了一阵怀里由锦缎包裹的宝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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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明珠价值连城,但另有玄机藏于宝函之上。为父这便教你如何启用。切记,明珠盛于宝函之内,二者缺一不可。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示于人前,更不可传于外姓之手。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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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禁军,建章营骑在此!奉命护送冠军侯府家眷入京!来着何人?胆敢劫驾!”
窗外听得随行护卫的大声呵斥,霍仲孺顿时心中一悸,不由得将包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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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阵!迎敌!”
“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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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驾突然止步,让车内回过神来的霍光不免一阵惊惧。门帘被撩起时,仆从示意已经抵达,这才让霍光暗暗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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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步下车驾,只看了一眼远处冠军侯府的戒备森严,转身便入到巷内,推门进到一处民宅,消失在了枝繁叶茂的园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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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子孟到了,正在偏厅等候。”
“带他直接进来这里,走密道。”
“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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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孟拜见姑母。”
“嗯。深更半夜,前来所谓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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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等退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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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霍光递了个眼色,夫人便撤去了左右闲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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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病危,子孟寝食难安。此番前来,欲借传世宝物之神力,救兄长之命于危难。只是不知,家父现在何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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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夫人!老爷车驾遇袭!受阻于城外三十里处,城防禁卫已赶往驰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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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门外家丁急报,让屋内二人顿显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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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无家父手中夜明珠,仅凭此函,恐难就成神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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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自顾低语之际,卧榻近处的烛火,终于在微颤几许之后,悄然灭熄。徒留一缕青烟,遁入寂夜,化为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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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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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萧萧,尽摧枯枝败叶。昏沉日下,自五郡调遣而来的铁甲军重骑,正队陈两行,自长安城内一路阵列,直至帝国皇陵。得武帝亲命,为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举行国葬,特准陪葬茂陵,谥封晋桓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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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率部护送灵柩前往安葬。随行队伍绵延数里,远近乡里,无不夹道目送,哀乐四起,哭嚎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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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经的一处高坡之上,由宫中另一支禁军期门骑护卫的大汉武帝,正端坐帐下,俯视着面前缓缓而下进入陵寝的送葬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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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仲孺北来探视,不想于城外遇袭,幸得禁军解救脱险。如今家逢不幸,其子大丧,仍不忘陛下救命之恩,特进献良马珍玩一批,并呈祖传至宝夜明珠一枚,以表其族感念皇恩之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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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家无闻于世,却得惊天奴子,光耀门楣,不想又英年早逝,着实可惜。所献之物,姑且收得。令作玉带,犀甲两副,侍女二十,以示恩典。”
“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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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听闻所献夜明珠,乃是商族至宝,流转千年至今,方显于世。据传,此物乃天神所赐,内涵天命机要,曾保得大商五百年基业稳固。如此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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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朝两大司马并举,为我大汉开疆拓土,创万世之基。如今霍氏已衰,卫氏独大。卿家,当作何解?”
武帝突然开口,言及其他,令座下近侍一时无着,躬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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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近侍无言以对,三缄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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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病尚有异弟,名为霍光,任职京畿,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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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禀陛下,冠军侯生前曾上表请示,将其在京田产分于其弟霍光,并请赐升任奉车都尉一职。如今将军亡故,其父霍仲孺亦上表启奏,恳请陛下准允以次子霍光延承爵位及俸禄。”
“噢?卿家可知此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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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陛下,霍光年少老成,相貌俊秀,勤勉好学,闻名乡里。如今虽在职散官,任上也是有口皆碑,颇为上级赏识,可算是可造之材。……”
“如此,正好。……传朕旨意,即刻升任霍光为奉车都尉,掌御乘舆车;兼光禄大夫,掌顾问应对。并特许大司马腰牌,可免检出入禁中。”
“……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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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卿,你可知‘楚人鬻珠’?”
“回陛下,这是出自《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的一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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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柜,薰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翡翠。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此可谓善卖椟矣,未可谓善鬻珠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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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陛下,所谓何意?”
“……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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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武帝双目凝视,远望着旗巾飘展,白甲银枪的送葬队列,嘴角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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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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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与部分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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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目《传言的祸国古都》是本人阴阳师账号的名字,得来随即,却由此查看史料而偶得不少素材,由此而成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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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一)部分,与另一部连载《天书宋传》如出一辙,都是以名臣亡故前夕写起,手法相似,算是自己思维定式,笔意有限的无奈之举,尽请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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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写的三监之乱,和(三)写的晋国灭霍国,都是以史料为据进行的杜撰,跟我所有的天书系列文字,如出一辙,都是历史真实史料的再加工。
周公平定三监,诛武庚,杀管叔,流放蔡叔,将霍叔处贬为庶人,三年后重受封霍伯。以及晋献公分二军,灭三国,是年大旱,寻回霍伯求于齐国,祭祀霍山神之事,都是以史为据,网上都有资料,可详阅,此地不作累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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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的‘唯’可检索唯唯诺诺,都是表示应允的古语,以往剧集里听闻较多是诺,这里取网上另一解释,取唯字,表下级对上一级时的应允。拗口之处,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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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部分,以霍去病生父霍仲孺生平作为展开,添油加醋,以便符合自己的写作意图。其本是小县衙役,私通婢女而生奴子霍去病,的史料亦可自网上及书籍获得,不做展开。
本段试着将镜头不断切换,由城内城外两线并行进行描写,无奈笔拙,可能效果不尽人意,还请谅解,只待后续写作水平的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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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部分,武帝调戍边铁甲军为霍去病举行葬礼,并陪葬茂陵也是史料所载。其余仍有多处史料记载,不便累述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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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函及夜明珠,都是自己杜撰,为的通过此篇贯穿商周战国直至汉朝,将自己将要写就的天书历代系列的大致故事线交代一遍。由此可以略见自己这一系列的部分内容大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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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晋献公灭霍国之后,不久借故令太子申生自杀,继而又引出王位之争,以致后来牵出著名的公子小白,或许会是自己将写战国篇幅时的内容主线。
而霍去病死后,霍光稳步上升,权倾朝野,以及其后被灭族的史料,会是自己挖掘故事的另一个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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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感谢一直默默关注并支持的各位。会继续写下去,直至写完整个系列。跪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