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落于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洲中央,西倚高山,东入大漠,南环湖泊,北临深壑。
西风被阻,绕却南方,所以风中夹杂湖畔的湿润,惬意,舒适,如同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
镇虽小,设施却一应具全,尤其对男人而言。
钱,女人,酒,男人永恒不变的话题。
三者皆爱的,一定是个十足的混蛋。
但一个都不爱的,恐怕便算不上男人了。
混蛋固然不好,总强于假男人。何况若没有了这些混蛋,历史恐怕永远会停留在那个茹毛饮血的年代。你可以厌恶,可以怨恨,但你不能否认这些男人的作用。
所以为了这些混蛋,小镇便出现了青楼,赌场,酒馆。
这里便是整个大漠的极乐世界。
极乐世界未必有佛,但一定有人,而且是很多人。
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比肩接踵。
荆棘随着温柔,逆着人群,向南而行。
人潮就像流水一般从他两侧穿过,他看到了不同的脸,不同的身姿,但是感觉却是相同——陌生。
时间就在这一刻忽然失去了意义。
荆棘默默摇头,也许时间本来就没有任何意义。它不是亘古起便存在的,是一群动物为了标记自己的生老病死而拙劣地造出来的一种娇作物。试想人若永生,哪里还会有时间这一东西?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它们不知不是因为生命过于短暂,而是它们根本不懂时间。所以它们活的大概都很愉悦。
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脑子里想起这些事情?荆棘暗暗问自己。
孤独,因为孤独。
只有一个人在孤独的时候,才会去想时间。
万千世界,无处话凄凉。
一个连自己都记不起是谁的人,身处一个不知何处的地方,周围是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又怎么会不孤独?
荆棘在这一刻忽然心灰意冷。
你若有过孤独,你也一定可以体会到这种撕裂心扉的绝望。
就算知道自己是谁又能如何?无非多了一个名字,想起一段故事,自己还是一个被命运抛弃在沙漠里的人。
荆棘身影猛然停了下来,顿时想扭头离开此地,再也不问是非。
温柔一把抓住了荆棘的胳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荆棘不语。
温柔接着道:“但是你不能这样做,因为张霸。他需要你,你也需要他。”
荆棘的眼睛闪动了一下。
“因为你们是朋友,朋友不是互相帮助,不是互相利用,而是互相需要。他需要你帮他找到黄金,重新证明自己的清白。你需要他帮你找到记忆,我相信这批黄金一定与你有一种神秘的关系。”
荆棘忽然闭上了眼,沉默许久。
当他再睁开眼时,眼神中多了几分坚定。
温柔笑道:“看来你已想好。”
荆棘点头,字字掷地有声:“我会留下来,但绝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张霸,并且,至死方休。”
温柔仿佛看见了他眼神中的一丝光辉,一丝人性的光辉。
“你可曾想过,也许找到黄金后,你我二人会有一战。”
荆棘冷冷道:“到了那时,我绝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温柔笑道:“看来我的打卤面还是火候不够。”
荆棘嘴角竟然也有了一分微弱的笑意,不再搭话,径直而行。
二人走到湖畔之时夜色已悄然降临。
湖的名字叫作泪。
因为湖水来自附近高山的冰雪融水,每值春夏之际,流水潺潺,远远望去像山在哭泣一般。
这座山的名字也很奇特,叫做爱山。
因为有爱才会有泪。
张霸便默默地跪在湖边,他面前摆着十一块灵牌,燃着十一柱香。
赵二静静地站立在他一侧。
香上的星火在闪动,照在张霸的脸上。
一张充满孤独与绝望,悲伤与叹息的脸,浓眉间锁满了愁容,一双疲倦无神的眼深陷了进去,一动也不动地望着眼前的灵牌,就好像等待有人能死而复生奇迹般出现。此刻的他,难道不像极了一只暮年雄狮?
这绝不是张霸,绝不是那个能在客栈的十面埋伏下还淡定从容的张霸!
张霸应该是那个壮志饮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英雄好汉!
十一个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一朝悉数丧命。你若在一天同时失去了十一位亲人,一定也可以体会这种绝望的感觉。
所以死神带走的,不仅是十一条好汉的生命,更带走了张霸的希望,带走了他的气,魂。他现在才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他面对敌人时,绝不可以表现出来这种绝望,因为他是张霸,一个无所畏惧的铁铮铮的汉子。
但是当他独自面对这一片令人心碎的泪湖时,又怎会不悲伤难过?因为他是张霸,一个重情重义的顶天立地汉子。
荆棘的心咯噔地响了一下。
张霸忽然猛地磕起头来,磕在一块硬地发冷的岩石上。
鲜血从额头上一道道涌出。
但是他感受不到痛,也感受不到任何事。赵二的浑身已打颤,但是他却不能,也不敢去拦自己的老大。
当张霸磕到第十一下时,一只有力温暖的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他回过头去,透过脸上的鲜血,看到了一对明星。
原来一个人的眼睛竟然可以和天上的明星一般温暖,明亮,闪动!
冰冷的沙漠之荆,居然也会有这样一双眸子!
荆棘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温暖:“我来了。”
赵二也跪下了,拜在张霸面前:“报告老大,老大最想见的人来了!”
张霸茫然地看着荆棘,仿佛已认不出他。
荆棘没有流泪,但是他的鼻子却很酸很痒。
那个在大漠里白羽没石棱,在客栈杀人不眨眼的猛虎,怎么会如此绝望!
“荆棘,好小子!”
张霸忽然大吼一声,跳了起来,猛然抱住了荆棘。
就在这一刻,他在那对明星的照耀下,似乎又恢复了生机。
“我就知道你不会走!你果然来了!”
他好像用尽了毕生所有的力气,抱紧了荆棘。
他大笑,就像见到荆棘的第一天那样大笑。
那个箭若流星的英雄好汉,那个刀似旋风的勇猛雄狮,好像在这一刻又回来了。
荆棘也笑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笑,笑得很温暖。
然后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脸颊湿了。
是不是有人在流泪?是谁在流泪?
原来自己的心还没有死,原来自己还会流泪。
原来自己不是一无所有,自己还有朋友。
“浪子泣,英雄泪,尘世恼恨不胜数。且让游子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英雄也有气短时,此情却无了断日,好汉何须叹愁多?醉人酒,杀人刀,斩断天下不平事,与尔同作万古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