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小的火苗围绕柳吟风的身躯缓缓燃烧,厚重的一层灰烬褪去后,她四肢完整站立起来,望着舒羽离开的方向,仍是明艳动人的千岁风流,叹息的声音轻柔得令人心碎,且见她起身,轻轻拂袖叹道,“小鬼啊,当初若是……你没在苍梧山间遇到我便好了。这样,你便不用为我,疲于奔命了。”
“你这苦肉计,演得真是用心。我都要叹为观止了。”火神话语间略带讽刺意味,从火焰中现形,自身后环住了柳吟风。他轻轻捏住柳吟风的下颌,微微一笑,“最难得的是,这小鬼竟对你死心塌地,你还真是坏得无药可救,骗他一片痴心。”
柳吟风微微一僵,却并不躲避火神的拥抱,只是扬了扬眉,“是啊,我都要对自己肃然起敬了。十年间竟有了这样一个天资不俗的小鬼替我卖命。早知便该更努力栽培他才是,当初不该防他太多,以至于他被耽误了。否则怎会八荒客之后再无人可用。”
“你明明知晓我的火焰可以随时将你复原,却在夏无归面前保持惨状,无非是因他本就对过去身份而耿耿于怀,见你这般样子,他定然无法视若无睹。而无量丹青一贯团结,正好可以成为你的战力,是不是?”火神的戏谑听起来有几分高兴,指尖游移着,从柳吟风纤细的颈滑向腰间,引得对方微微一颤,身体向后微弯,靠在了火神怀中。女子仰头看去,朱唇轻启,任由男子扣下一吻,予取予求,唇舌发出湿润的声音。待男子似有把持不住迹象的时候,柳吟风轻轻一个抽身,走出小筑,取水,缓缓烹起了茶。
“要怪,便只能怪这世间的男子太好欺骗了。越是聪明的男人,越是容易被骗。是苍生当初离开玉玲珑,殷子兮爱上百日花红,紫川王入了天竞榜,紫阳王苦等了五十年……与这些傻瓜相比,小鬼也是不遑多让了。”柳吟风背对着火神,声音充满了不屑和冷漠。
但提及舒羽时,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分自己也未及察觉的温和。
水在火上一阵呼噜呼噜声便是开了,柳吟风取过壶,待茶水冷了些沏了清茶斟上两杯,递给了火神,自己取了一杯,却未沾唇。
“那李伯易说你吩咐之事,可是要紧大事?何故不来找我?”火神饮着茶,忽然问道。
“也要紧,也无妨。我托他给我做一双义肢,李伯易似乎深谙此道。我既然要一直维持惨状,没有双腿,实在行走不便,难道一直叫那小鬼抱着我,看得你妒火中烧恨不得杀人为止吗?”柳吟风故作无奈一笑,流露几分娇嗔。“其实这假足本是可有可无,只不过只有让小鬼和无量丹青的人都道我失去了双腿,才会对我这又老又废的婆子多两分同情,有时候这种同情,可比美貌有用多了。”
“你越发善于玩弄人心了,当初险些真以为你对那小子动了真情,若他只是你一颗棋子,饶他不死却也不难。”火神不大在意似的,笑着将空杯置于身旁。“凤凰三点头对于术法耗损极大,能驾驭之人除了柳疏雨便只有我,你让小鬼学了这个招数,我虽然不太情愿,起码知道你对那小鬼确实无意,如此便罢了。”
柳吟风的声音忽的冷淡起来,“我们约法三章的,不在我面前提及柳疏雨,你犯规了。”
火神一怔,旋即一笑,“你这张被仇恨扭曲的面孔,真有几分令我惊叹。”
柳吟风直视对方,双眸泛着凛冽的光,“你提及他,我便想起,当初某个人坐视永夏灭亡,任由我父兄战死,而我被敌人掳走后的情形。明明你的凤凰三点头可以镇守永夏,但是当我故国遭逢巨变时,你却冷眼旁观,直至我心爱之人一一离去。是恨意扭曲了我,或是你毁灭了我?”话音未落,柳吟风化出一柄长剑,碧绿如玉,柔韧如柳,剑身直指火神的胸膛。
“再不要对我提起那个名字,任何人都可以,唯有你不可以。”
火神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慵懒的声音里有几分心灰意冷,“原来你从来没能忘记你的永夏。”
“家国灭亡之恨,怎能轻易忘记?我苦心布局至今,便是等待用殷子兮的人头,完结这场等了千年的复仇。”素手双双握紧柳枝般形状怪异的软剑,剑身上的手被无形的利刃划得血液淋漓,鲜血化作火焰,淬火之后的软剑更见翠绿。“我已等不及看着那殷家末代君王,死于我皇弟当年最爱的拂柳剑下。”
“你……”火神一时语塞,望着柳吟风陌生的面孔,无言以对。
“我本就是这般性情,你若不喜欢,大可以转身离去,只是你放不下我过去的影子。”柳吟风冷冷一笑,眼神空洞归于虚无,“你对我的心思,我实在太清楚了,所以,你会是我最大的战力。”
火神不语,空气微妙的有几分冷凝。
柳吟风转过身,换了一副笑吟吟的面孔,看着火神,一字一句道,“可惜,我永远,永远不会爱上你。”
火神几乎是落荒而逃,瞬息间遁去了身影。
柳吟风自嘲笑了起来,取了尚未冷掉的茶,漱了漱口,蹙着眉反复擦了擦唇角,之后回到了室内,一声幽幽长叹,化作了深秋时分一道白雾,浅浅化在空气里。“隔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个全无长进的废物……疏雨,你若知晓,定会看不起我。”
舒羽站在门口,抱胸淡淡道,“看不起说不上,只是觉得可惜,恨意,原是会摧毁一个人的。”
柳吟风一怔,很快又恢复了冷静,“你都知道了?”
默认是最好的回答,舒羽不言语,看着柳吟风悲戚多过慌乱的表情。
当真,这女人是他见过的人里,最擅长玩弄人心的人。于明月空山练习凤凰三点头时,他心系柳吟风,难以集中精力,不慎之余受了不清的伤,晕倒在山峦之间。
昏迷中,便悉数知晓了方才的一切。
再清醒时,他终于明白,自己原是可以看见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或是久远前的过往。那些从来都不是他的梦境,而是无比清晰的真实。
被利用、被欺骗、被愚弄,柳吟风浅笑的模样盈满他的脑海,愤怒让他混乱,一掌落下,明月空山、天竞台,凤凰塔、悉数夷为了平地。
但是见到柳吟风的一刻,此前压抑不住的怒火却突然平息了。见到柳吟风的一瞬,忽然明白了太多,于是没了脾气。
十年了,他太明白这女人的心思了。他读得懂她眼底的悲凉,知晓她每一个笑容背后的悲哀,包括此时被看透后太过细微的慌乱,舒羽一步步上前,将她揽在了怀里,动作不急不缓,生怕被她推开,所幸,柳吟风似乎连再度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你希望我恨你一心利用我、然后一走了之,远离接下来的纷争。可惜,我远比你以为的聪明。”
与她惯来的隐忍相仿,同样低沉、含蓄、压迫的颤音,似乎要钻进他心里,牵得舒羽胸腔阵阵生疼。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只能利用对我好的人了呢?小鬼,你应该离我远一些的,我……”柳吟风的声音嘶哑而模糊,随着舒羽抱紧了她而停顿。
“我知道你心里的恨,可如今你还有我。迟早有一天,我会化解你心里的悲伤,等你大仇得报,我们一起归隐山林,我做我的山贼,你做我的压寨夫人。我会帮你复仇,我会保护你。”
柳吟风一滞,再不发任何声音,却颤抖得更加厉害,不久,舒羽只觉怀中一片湿润。
“为什么?小鬼,你不明白吗?我对你的心意,远不及我心里的仇恨来得深。一个充满了恨意的女人,你不应该靠的太近。”
舒羽抱紧了柳吟风,“飞蛾扑火,天命注定。你若心中无意,尽情笑话我便是。”
柳吟风在他怀中微微一软,彻底放弃了抵抗。“小子,你太像那个人了。”她闭上眼睛,抱紧了舒羽的腰,回应这个承诺守护的誓言。
“他和你除了名字一样,也是一个明知我变成了虚伪、恶毒之人后,同样温柔待我的笨蛋。我曾经发誓,无论用尽什么手段,一定将他复活,可如今我只能要食言了。明知他的一魄在你体内,我却没有办法对你痛下杀手了。”柳吟风起身,望着舒羽,无奈一笑,“是我背誓。”
舒羽看着她坐在床畔,缓缓变回衰老的妇人模样,心中一阵刺痛——她为了惩罚自己难以痛下杀手,刻意毁去了五行奇门,明明好容易有了归属感的地方,她选择了失去,这便是柳吟风选择惩罚自己的方式。
这女子实在太令人费解了。
可是幸好他懂,又因这种懂得,便困在了柳吟风的世界里,再也没有走出的余地。
又因为他懂,所以被她困住,再难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