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山的夜间,灯火辉煌,点缀着苍色的山。
云宫池院落前的泉水,常年温热而清澈,女子温软的身躯随着水面涟漪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池中物仍是一袭黑衣,端着一盏茶,蒸腾着同样氤氲的热气。
顾世均缓步踏入庭院,淡然一笑,“月色、烛光、佳人、温泉,军师当真好雅兴。”
池中物一笑,举杯相邀道,“顾先生,如此良辰,怎不共赏明月?”
顾世均从容应对,“虽然军师名下佳丽无数,但,常言说得好,最难消受美人恩。区区顾某人,并无这等福分。”揽了一下手中的账本,他微微颔首,“请恕我先离开,少主还在等我。”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池中物缓缓吟诗,且见顾世均微微一怔,驻足不前,更是自信满满,面露微笑道,“顾先生离乡背井来到丹青,无非便是为了远离伤心地吧。不知远在故土的红药姑娘,可还牵动着先生的心?”
顾世均回过身,看了池中物两眼,“素来知晓军师善于诛心,果然我的弱点,已经被军师抓住了。”他苦涩一笑,“可惜,我已经没有可以握在手中的把柄了。”
池中物微微露出几分迟疑的神色,随即仍是胜券在握的模样,“顾先生多虑,池某并不打算要挟先生任何事情,只不过是温泉夜话罢了。夜凉,少主只怕等得久了,先生请。”
顾世均的身影掩在门后,白发少年这才现身,“军师不放心他?”他嗓音颇为低沉,有几分颓意。
池中物笑笑,“非是我不放心顾世均,而是他在怀疑我。不过——我想他不会乱说的。”
“他身上的敌意,在你方才提到红药二字时,几乎变成了杀意,不可不防。”少年蹙眉,欲言又止。
“每个人都有他的死穴,东宫,你的命门,便是执著。”池中物闭目,“我自有决断,夜深,你且去吧。”
白发少年一凛,“我去了。”
行前,少年又被池中物提醒,衣襟上有淡淡的血痕,低头一看,夜里幽暗,常人本瞧不出什么,习武之人重在眼力,他自然蹙眉,匆匆便离去。
“东宫的洁癖,似乎越发严重了。你觉得呢?西风?”池中物纸扇遮面,水池中的女子打了一个寒噤,不剩惹人怜惜,靠近了池中物。
“他本就极其喜欢干净。今夜若是听到浣衣的声音,一定便是他了。”说话者,也是一名少年,眉眼清澈,透着几分顽劣。他看着女子惊呼一声,藏回水中,笑的更有三分戏谑,转头面向池中物时,又恢复平常神色。“我很期待有一日对上他的刀,可惜,他并不知道我这个对手。不知道,是否我的背后,也有一名我所不知道的对手?”
池中物摇扇,“我天生骨骼有异,不便习武,你是我的最后屏障,自然是不能轻易让人知晓的。你和东宫乃我一手栽培,如今竟要怀疑我吗?真叫人伤心。”他的神情不见半分伤怀之意,言谈间,却颇有感人落泪之意。
名唤西风的少年轻轻一咳,“不敢怀疑军师,不过,您教我的第一个成语,便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要确保身后没有黄雀,才敢真的放心。”
“金鳞岂是池中物,九天有龙。是夜东宫满西风,凛冽无双。”池中物轻轻吟道,“东宫凛,西风冽,你两人是我的得意武器。池中物对自己人,不讲虚言。我自有我的抱负,却不至于利用最重要的亲信。”
西风冽点头,“得军师看中,深感荣幸。夜深,不打扰军师休息。”说罢,他三两下将身影映入交叠的树影之下,云月朦胧,那身影渐远,依稀难辨。
池中物笑笑,解衣步入池中,“这么好的夜色,总有不识情趣的人打搅,好好的美人,只怕泡得生了褶子吧。”
“军师……你……坏……”女子的娇嗔渐次低下去。调笑之声渐渐淡漠在月下的夜空中,一时欢好无双,女子娇弱婉转的声音伴着氤氲水汽将无量山的南端染得湿润而暧昧。
北边半山的光景,自是截然不同。
白发少年靠在门边,一声不吭洗着衣服,一面听着他人闲谈。
“游家小哥,秋歌七剑输便输了,你留在丹青,不是更好?”风流祭日间受了伤,声音并不响亮,“这世道乱得很,新皇登基,天下的规矩都变了,你徒有秋歌七剑的剑谱,又如何?留在无量山,起码有我们当你是兄弟。算算,你也来了半年了。”
“游笠柏只想回家履行承诺,娶了未过门的妻子,传承师尊的剑法,将秋歌七剑传承下去。”少年的声音几不可闻,有些断续。“总有一天,我会正大光明,挺胸抬头地离开丹青。”
水声渐响伴随一阵冷哼,诸人循声望去,却是东宫凛一脚踢翻了浣衣的盆子,冷笑一声道,“就凭你和白绮怀联手,也不过侥幸赢了百鬼夜行那点实力?”
“想打架吗?少白头?”游姓少年经不住激,起身与他对质。“你不也只靠了偷袭吗?什么时候你倒是光明正大和人较量一次呢?”
茅弦看着两人起了争执,倚石桌斜坐,笑道,“我赌百两黄金,太子必败。”
太子是东宫的绰号,也不知由谁开的头,反正便这般叫开了。
风流祭苦笑,“今日我与鱼水欢纠缠不过时,茅兄也开了一局,不知道做庄收的利可高?”
茅弦淡淡一笑,“人生得意事,美人与美酒,这两样,都是千金不换。若我连千金也没有,岂不失意?借机敛财罢了。至于判断输赢的理由,却不是因为两人实力,我自然不会小看秋歌七剑的传人,只是,今晚太子显然是心绪不宁,他的心既已经乱了,只怕便难以取胜了。”
风流祭点点头,“茅兄看人入微,真叫我望尘莫及。只怕与军师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何出此言,不过就是信口开河了。到底他们年轻人,沉不住气。”茅弦面露几分自得,收下四方递来的银票钱财。脑中一张闪过的面孔,却是今日惊鸿一瞥的花无酒。
他暗暗一笑,随即将精力悉数投到这一轮小小的赌局之上。
喧哗之声不绝于耳,无量山间虽入了寒夜,清蝉凄切之意却悉数被吆喝声所掩盖,毫无秋意。
山脚下,舒羽在八里亭处,送走了一名女子。坐在亭边,缓缓闭目养神。他回过头,看着无量山巅处,星火明灭的灯光,流露出一分艳羡。
长长的叹息,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量山处远远传来的嬉笑怒骂衬托得更加寂寞。他这才想起,自己似乎有数日未曾安枕了。
疲倦、疼痛、焦急、无奈,他如没头苍蝇一般乱转,却半点结果也没能忙出来。与人性命相搏,却不及花无酒一个露面来得管用。
他很想倒头,一觉不醒,然后什么也不管不顾。任由这天下易主、江山更迭。
可是不行。
并不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靠向他,阿玖重现江湖,身上更添一分清冷的气息。“若是你早日驾驭了体内是苍生的修为,便不至于此。肉体不够强悍,追不上你体内的修为,这才是你败北的主因。”
花无酒微微颔首,“玖姑娘,好久不见了。”
“倒是与酒字相撞了,九羽仕妆,见过千杯不醉。”阿玖淡淡问候,“听闻教中如今十室九空,柳千岁也已下落不明,一切都辛苦你和月姑娘了。”
舒羽心中一动,阿玖果真是天竞榜上有名号之人。那么她何以没有离开五行奇门?又只是做一个马房的姑娘。八荒客爱慕柳吟风,甘愿永守明月空山,阿玖绝无这个可能。
花无酒幽幽一叹,“玖姑娘不在,那伙房名唤二狗的伙计,下手并不轻呢。我只道人心易变,却不知他竟有如此野心,如今已是大富大贵,成为御天九司的要员了。”
阿玖淡漠一笑,“人无生来贵贱之分,若要真以地位区分贵贱,你是愿意做双阳国的皇后?还是留在五行奇门,继续对酒当歌的人生呢?我原本倒愿意提携二狗,看他受人欺负,颇觉无依,不想终有一日,他竟如此背叛五行奇门,于我,如今的他,尚不如当年人人可以欺负的伙房小厮。”
舒羽眼眶一热,想起二狗曾经那样认真对自己说,这世界那样大,他只当自己是兄弟。
何以五行奇门的十年光阴里,他缓慢的成长着,以为这世界仍在等他,可是清醒时,才发现周围的人,早已成了陌生的模样。
“别说了,活在这世上不易,我相信,二狗有他的苦衷。就算日后相见,八荒绝刀,我也会还给他,再与他堂堂正正的决一死战。”
“在那之前,你先要去见一个人。”随着阿玖开口,夜间的雾气凝结成了透明的锥,自地面不断向空中生长,尖锐而纯粹。锥形的冰柱碎裂成粉末状,旋即纷飞落地。
舒羽想起柳吟风切切叮嘱的那个名号,缓缓念道,“千山暮雪,向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