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羽将那短笺反复看了几遍,又放回了原位,起身洗漱后便去寻找千江落月,更要问问柳疏雨的踪迹。谁料遍寻明月空山之巅,却只见昨夜剩下的杯盘狼藉,他这才想起,千江落月平素住在高入云端的白玉塔里,并非容易得见。
他忧心柳疏雨是否被再次夺了魂魄,也担心千江落月昨夜愤然离席,又想起柳吟风割舍百年修为替青音筑基,满面倦色的神情,也不知她如今是否无恙,桩桩件件压在心头,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舒羽,你昨夜为何与那名羞辱我的人把酒言欢?”青音的声音颇有几分委顿,从他身后传来。
蓦然回首,红肿的双眼甚是委屈,楚楚神情我见犹怜。
舒羽淡淡道,“是苍生前辈是个很风趣的人,与他相处着实比与那些心机难测之人轻松太多了。”
青音微微一怔,随即垂首,“看来千岁说了我不少的不是,竟然让你我误会至深。”
并不想与她多做辩解,舒羽转身,便欲离开。旁的不说,单讲此次百年修为一事,青音着实得了便宜还卖乖,有些讨嫌。“既然误会已成,又何须费心辩解?你有柳吟风的爱重,还怕旁人的眼光吗?”见了青音语塞之态,他顿觉快意,更走得快了两步。
“我知道你嫉妒我,因为我有了百年修为,而你还是那个无用之人!舒羽,你以为我便喜欢这地方了吗?我本来随着王爷在王府安生度日,偏生被人强行带来了此地,难道我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便错了吗?”青音潸然泪下,梨花带雨,哭诉起来。
千江落月白衣胜雪,声音清冷如寒霜,“听着像被人逼良为娼了呢,你若是真不喜欢这里,如今大可仗着百年修为离开,滚回京城去,也省的我看着你借着吟风姐姐疼爱,兴风作浪。”她看起来虽然与青音年龄相仿,但却多了一分十四岁少女永不会有的威压气势,挥袖凛然道,“当初你本该死在苍梧城的荒郊野外,是姐姐强行出现,更改了你的命格,你不知感恩也便罢了,竟说得出这般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来,真不知紫阳王可曾开蒙过你,教养二字作何解?”
她本就是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青音望着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嘴,咬牙片刻后,强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昨夜喝醉酒愤然离席的野丫头。”她凑近两步,贴近千江落月的眉眼,“你虽然看不惯,可是,仍然是我坐在了本属于你的位子上。而你只能一个人哭着离开。因为我轻易便有了百年修为,威胁到了你的地位。”
“如此说来,昨夜你果然是故意坐在那个位置的。”墨蓝长袍突然随着一阵风飘扬,飘逸出尘的人影在舒羽身后现行。
是苍生负手而立,淡然一笑,“依千岁之能,事无巨细从无遗漏,怎会单单忘了告诉你,如此重要的集会上有什么规矩要注意?想来昨天是有些人刻意越过雷池。”他见青音回头看着自己,也不以为意,正视青音道,“我虽然不明白千岁为何包庇于你,不过她永远不会犯那样的错误。否则五行奇门也不会有如今的一天,是苍生更不会任由无能之人恣意统御。”见青音不再言语,他转身对千江落月道,“千岁嘱托我,来指点这小子武学修为。今后月丫头每日训练结束后,我便来指点他武学上的功夫。”
青音看看面对自己的三人,忽然一笑,对舒羽道,“你拥有的待遇,着实比我好多了。如今我在这地方,孤独一人,究竟是谁造成的呢?你们都说柳吟风待我好,事实如何呢?我在这里孤立无援,而你们对我,竟然众口一词同仇敌忾。我又何德何能呢?”说罢,她转身离去,茕茕孑立,诚然也是有些孤独可怜之感。
看着那道离去的身影,舒羽有片刻出神,直到千江落月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微嗔将舒羽从万千思绪中拖回现实,“还看!这样的女人你也念念不忘,你们男人都一个样!姐姐已经闭关,吩咐我一定要好生指点你。”
舒羽皱眉回道,“并非如此,我只是觉得她刚刚这样说,似乎的确有些可怜,毕竟柳吟风对她一心爱重,若是……能让她导回正途……”
是苍生失笑轻叹,“年轻啊……后生还是天真,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此刻你的烦恼根本微不足道。那丫头原不值得费心思量。你操心再多,也敌不过本性难移。不过,你比起一般人来的细心,看来舒羽小友,你日后必然桃花缠身了。”
不及舒羽辩解,倒是千江落月轻哼,“哼,那也要他乖乖随我修行才可以,姐姐对他寄予厚望,我才不允许这小子惫懒!”言毕,她抱胸望向舒羽,肃然道,“你做好准备了?”
舒羽掏出君佛衣的短剑,“自然,这次我一定痛揍那厮,才不会手软。”
缝纫上的森然冷光让是苍生不觉一凛,叹道,“好一柄利器。可是出自君佛衣之手?”
舒羽点点头,“确实如此。过程有些曲折,不过的确是他亲手赠送。”
“你既然已有如此利刃,想来有如神助。我去一次典经阁,找一部适合你武器对应的典籍。”见舒羽沉默不语,他又道,“将你的烦恼化作对武艺极致的追求,进益便不远了。不妨碍你修行了,习武自有机会,先告辞。”说罢遁形而去。
舒羽环顾周身,见四下无人,当即面对千江落月,瞬时神色凝重起来,“你可见过雨大哥?”
千江落月正色道,“嗯,雀阴哥哥如今有了形体,我怕那人看得见他,已将他藏身于安全之地,即使是吟风姐姐也不见得能找到,想来是最安全不过了……”她忽的秀眉一蹙,抬手扶额,胸前起伏尤为急促,观之神色似是极为痛苦。舒羽上前欲扶她,却听她低声断断续续道,“我无妨,你等我片刻……”
说罢,她缓缓扶石壁坐下,呼吸渐趋平缓,神色也似轻松许多。只是面容上汗珠岑岑,显然是虚耗了许多体力,“我有头痛痼疾,原本有姐姐替我施针安神。只是她已经闭关,我最近发作得又越加频繁……哎,你不必在意,只要尽快修行便是。”
言毕,千江落月仍是掏出那面八卦镜,置于地面,“我在镜外替你施行术法加持,镜中的时间流逝会有所减缓,我仍是等你到日落月升,不过恐怕你在镜中会度日如年,自己多加小心。”舒羽点头,便再次踏上阴阳镜。
镜中世界又是别样景象,陌生的小镇已至深冬时节,皑皑白雪,霜华满地。
舒羽哈出一口气,白雾在面前这地方冷极,路上行人稀疏,倒是桥下几近结冰的水面上,有一艘小船缓缓自河流上游而行。舟中白纱一幅飘于窗边,端坐其中的女子身影随冷风时隐时现,素白长裘裹着玲珑娇躯,惊鸿一瞥间,便见她清秀容貌间带一丝娇俏可爱,有几分熟稔。再想细看,却是白纱又自飘落,遮住了那张姝丽的脸庞。
心中一动,舒羽自岸边随着小船行至一处码头,途中他撞上了行人,竟然直接从中穿过,对方浑然无觉。舒羽这才发现自己原是与他人时空交错。几声清响让他自错愕中惊醒,回头看着白衣女子从船舱中走出,终于露出真容,舒羽一怔,便看得有些呆了:
那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比之柳吟风的柔媚端庄,别有一番清丽出尘的滋味。杏眸婉转,空灵逼人,眉眼微弯,唇角微弯,纵使此刻正蹙眉而立,仍似面带微笑,看得人心中一阵温暖。无论从气韵或五官来看,都有几分同千江落月相仿。
“那蛇妖的气息行至此处便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又找了谁家的可怜姑娘。啧,当真可恨。”她轻轻正了正风毛大氅,面容上多添一道肃然。自港口暗巷将身影混入了这座冷如同空城般的小镇。舒羽思忖片刻,便随她一并走去。
镇子并不大,白色的大氅看起来厚实暖和,她却越发瑟缩。纤细的身影在一栋小楼前驻足,莺歌燕舞肆意欢笑传来,牌匾上题着暖情二字,有几分露骨。舒羽眼尖,在她眼中捕捉到一分沉痛与无措,这一刻她离那个满脑子只有食物的千江落月又遥远了几分。片刻后,她才如梦初醒疾步离开,却撞到了一名醉酒的彪形大汉。
那大汉开口欲骂,盯着她的脸看了两眼,酒气微微散去,眼中却越发狰狞猥亵,透着一股不怀好意,抓过女子大氅下同样洁白的素绸箭袖,“这不是那个进了邪教的邪门丫头吗?姓柳的娘儿们把你丢回来啦?”说完转头就对着那栋昏黄的小楼里大喊了一声,“周妈妈!你来看看,这是谁回来了!”
女子本能想要挣开壮汉却不得使力,从衣袖中掏出了一张符纸,声音与身形都微微有些发抖,仍是念念有词,未及念完,她两手被那壮汉一把拉住,手中怀里的符纸落了一沓在地上,踩得又脏又烂。
“尽学了些邪门歪道回来,当初你留在暖晴院,这会儿也该是头牌了!还不如当初好好学学怎么伺候男人呢!没准能让我快活得上天呢。那姓柳的小娘儿们看着更会服侍人,你下次把她带回来,我好好让她替我暖暖床铺。”
女子眼中愤愤然闪过一抹怒色,压过了惊慌与无助,“我自幼无依无靠,原被你们欺凌惯了!但五行奇门不是邪教,你也不许这样去讲吟风姐姐的坏话!”她顿了顿,凝神轻喝:“起!”
咒符应声而起,一张张覆在了壮汉的脸上周身,明明四下无风,却是壮汉腾空而起,四脚朝天地被拖到了高空。女子冷然望着那壮汉,道,“你不是要上天吗?我让你上天了,快活否?”
那壮汉兀自骂着,也不管他骂的有多难听,径自被飘得遥远,然后,随着白衣女子一声轻喝,“落。”——
破冰的声音自方才的码头处传来,尖锐而清脆,尤且荡着回音,想来是壮汉跌进了冰冷的河道里,叫骂声也成了呼救声。白衣女子闻声噗嗤一笑,“活该。”面容上覆着的寒霜骤然消融,露出几分孩子气的笑容。舒羽这才从她身上找回了千江落月的影子。
不及思索,却听一声长鞭破空,落在她身上,大氅虽是厚重,却裂成了两半,不堪重负终于坠地,白玉似的手臂上,当即多了一道鲜红狰狞血痕。
盛怒下回眸,那小楼门口站着一名涂脂抹粉的中年妇人,面容倒也不丑,五官周正,可就是面相透着一股刻薄,与她脸上看着福相深重的厚皮厚肉极不相符。鞭子是她身侧另一名壮汉握着的,尾端的鞭子又倒刺,勾着沾了血的素色锦缎,落在雪地里,尤是触目惊心。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当年偷饭吃被我打得四处逃,连名字都没有的贱丫头吗?”那中年妇人穿着绛紫色的托底裙,叼着大烟杆子,自以为风情万种的向前迈了两步,口中哼唧着拖长了声音道,“如今想回来了?我这暖情院里怕是没你什么位置了。”
“这种鬼地方,谁想呆着?我现如今有名号,五行奇门,千江落月是也。”她探怀取物,这才发现符纸在刚才已经全部用了,她微微一惊,却是那长鞭又一次落下,眼看直击她花容失色的面庞。
包裹着厚重鳞片的蛇尾,缠绕着长鞭,任由倒刺入肉三分,终于强行把长鞭落在了旁的位置,有惊无险避过了千江落月。
“这穷乡僻壤里美人本就少,唯一喝花酒的地方就是这么个小地方,好容易见到了这样的佳人,你们怎么忍心啊?”男人在暖情院的二楼遥遥望着千江落月惊魂未定的娇俏面容,混不顾腰身以下退回原形的颀长蛇尾吓跑了半条街的人。犹自斟自饮了一杯酒,颇为玩味地望着楼下众人,“这样高的灵力,却全无武学修为,好奇怪的小丫头。”
他不是英雄,只是一名蛇妖,但却救了那名为除妖而来的清丽少女。
清风微动,白衣翩跹,画面定格在这英雄救美的初见里,就此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