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来双眼睛目视着即将上演的闹剧。
千江落月闭紧双眸,逼退酒意,双眸朗朗如皓月繁星,“这个座位,是留给五行奇门三位满千年修为之人的,你虽然是今日的主角,但还需要分清尊卑。”
“千岁说今日是庆祝我拥有百年修为的好日子,我不知这位子并非留给我的……”泪水挂在白皙而失措的清艳面庞上,青音潸然泪下,楚楚可怜之态令人动容。
比起千江落月的凶悍,她自然更能引起同情,果然有几张桌子上的男人轻轻叫道,“青姑娘!这边位子坐着舒服!”
舒羽,钱若磊,林霏云同坐于新秀之列,与他们同桌的男子也轻声议论道,“这千江落月看着可爱,性格也不饶人,一个女孩子何苦那么凶。”
钱若磊不置可否,看了看两女争执,饮了一杯茶,沉声道,“有女人的地方就有争执。”事不关己,他并不关心。
林霏云抓抓头,颇为窘迫,“都是女孩子……也不太好管。”
舒羽不善饮酒,几杯陈酿下肚,已然微醺,借着酒气微微一笑,“呵,青姑娘的能为,怎么是你我凡俗人可以理解,柳千岁自会处理。”提及柳吟风,他心头又是一阵苦闷,又是一杯酒,辣辣的入了喉,几乎烧得胃里难过。
一阵冷香飘逸,但见柳吟风曼妙身姿现于山巅,她罕见地上了一层妆容,让人眼前一亮,且见她笑道,“这是我不对了,昨夜事忙,忘了吩咐一句,这就误会了。”随即她对青音道,“你既然不知道规矩,便罢了,下次不可再违背,知道吗?”
青音俯下身,恭敬而谦卑道,“是,青音知错。”然而她也不见起身,端着恭谨的姿势仍是跪着,气氛就此僵持。
千江落月脸色更见惨白,起身冷笑道,“多少年来,没有人敢坐上这张椅子。我看你别的本身没学会,恃宠生娇倒是已经得心应手了。”她拂袖而去,声音里一股漠然之意,“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柳吟风仍是浅笑,却似多了两分落寞,随即对身边青音轻声道,“就坐吧。”
青音闻言起身,缓缓坐在了第三张座椅上。
舒羽才看出她一开始便未曾有离开之意,等的便是这一刻,颇觉她机心之深,远超自己想象。
只怕对于青音而言,此刻才是真的趁了心意:千江落月离席,而她坐在了五行奇门领袖的高位——尽管只是一张象征性的椅子,尽管她还挂着惴惴不安的神情。
这顿饭吃的甚是乏味,舒羽挂心千江落月,更是无心美食。席间偶尔听得钱若磊及林霏云聊起来,却是在说柳吟风似乎身子不佳,用浓妆掩去了虚弱。
向当中看了一眼,果然她虽是谈笑风生,但眼底的倦色比之昨日有过之而无不及。舒羽微微蹙眉,果然强行百年的修为轻易赠与他人,实在是勉强了些。
酒过三巡,日常客套过后,柳吟风笑说,青音今后便是百年修为之人,当与其他人一般,以百字为号,他日行走江湖也多有方便。众人凝神,但见青音微微沉思片刻,便娇声道,“得蒙千岁提拔照料,百里相思感激涕零。”
紫阳王风流倜傥的儒雅模样登时在脑中清晰了起来,舒羽不觉望向柳吟风,她淡淡一笑,取下头上一柄玉簪,“百里独太古,相思尤入骨。你的心意,我知晓了。”
玉簪通体白皙,端部缀有数颗翳珀圆珠,状如红豆,正是取相思之意。柳吟风对在场众人微微颔首,轻笑道,“我还有事,暂且告辞。今日大喜,还请诸位尽兴,只不要误了明日修行便是。”
待她离开后,同桌的几名新秀便渐渐围到青音身边,她被众星拱月地环了起来,只有少数人仍留在原位——舒羽便是其中之一。
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酒,只觉得火气一阵阵上涌,听着众人与青音交谈,不觉面上讽刺之意渐浓。
青音大概是很享受这样的氛围,淡淡笑着,任由周围的人说尽好话,再甜甜回应一句“谬赞了。”众人从她惊人的天赋,夸赞到她的美貌,舒羽半醉间,反而看着觉得好笑,如此的谄媚讨好,又换得回对方的尊重或帮助吗?人总是为了无意义的结果,做一些无意义的行为,这样的刻意亲近,又是所为何事?
便在此时,一阵嗤笑声肆无忌惮响起。众人循声望去,一名男子穿着墨蓝长袍,正自独坐饮酒,他面容俊俏,如二十许人,可是头发花白却似迟暮。此人神情傲然,淡漠一笑,唇角带一丝讥讽的意味,开口道,“纵使如何拍马,姑娘的天资及美貌,始终不及千岁。”
青音笑容微微僵硬,这样的时刻,男子的话,无疑有些当头棒喝,尤胜一记耳光打在面上。当即轻轻抿唇,笑容盖过尴尬,“青音自不敢与千岁比肩,不知先生名号。”
那男子并不正面答复她,只轻声道,“贱名不足挂齿,不过看姑娘心生得意,提醒一番。你的天资并不高,虽然在座各位不知你百年修为如何得成,但在我看来,也只是机缘巧合罢了,不值一提。若是这样的机缘再无来临,你便止步于此了。”
舒羽心中一惊,只觉男子讲话竟与自己心中所想吻合,好似说出了自己想说却不得讲的话,兀自吃惊时,听得青音周围几名男子抗议道,“你是看人家百年修为,眼热吧?”
他怕自己把持不住说出真相,当即站起来,对那男子道,“这位前辈,今日既是宴会,不易有冲突,何妨对酒长歌?我先干为敬。”他已记不得是第几杯酒,只记得柳吟风要他守住秘密,当即仰头,一饮而尽。
那男子看着他饮酒,却是一笑,既无敌意,也无赞许。“你是哪一门的人?”
舒羽放下酒杯,抱拳请问,“死门新人,名唤舒羽,敢问前辈姓名?”
“百无一用,是苍生。”答案如巨石激起千层浪,顿时众人议论纷纷,而男子唇边仍挂着有几分讽刺的笑容。
钱若磊及林霏云各自在教中与人相处得都不错,自然了解了些许教中情况,惊讶之色溢于言表,青音更不必说,她有柳吟风亲自告知一切,她也是一惊。随即站起身,“原来是百无一用前辈,如雷贯耳,青音幸会。”
原来此人竟是五行奇门中百字辈中修行最高之人,或许再过一段时日,他便可突破千年修为的关卡,也算得上少有的天纵奇才,而此人最擅长的,竟是读心之术。
那么他所说的,便未必是信口开河或心生嫉妒的胡乱之言。围着青音的人群便逐渐少去了些许,有些人借故回去休息,有些人挂着讪讪的表情退回座位。青音面容上的神色由红转白,终于微微有几分再挂不住的灰败。
舒羽心中一凛,若是自己心中所想被此人知晓,而致使柳吟风苦守的秘密被拆穿,他也算背信了,当即尽量不去想青音一事。然而越是如此,他却又越纠结,心底另有声音如鬼魅之语,劝诱他借他人之口,将一切公之于众,对青音这样的人,这样借刀杀人的方式也算以牙还牙。
正在他脑中天人交战时,柳吟风那苍劲的字体又浮现在他面前:君子所为,俯仰无愧。
他在那一瞬便神志清明了。
是苍生饶有兴趣地看了看舒羽,“你这后生,很是有趣。来这里坐,随我再饮两杯。”又看看他身边钱、林二人,笑道,“你旁边两个愣头青也一起吧。”
舒羽不好推辞,左右看看钱若磊及林霏云,三人起身,与是苍生同坐一隅,他的酒味甘而淡,回味却泛着苦涩,腔里回荡着一股淡淡的花香,一问才知,竟是柳吟风私酿,被是苍生偷取了一坛。
不意身负如此盛名的前辈竟然这般贪杯,四人齐笑,极尽纵情。唯有青音远远投来的目光,那眼神里透着一股说不明的笑意,维持着端庄的假面,却透不出丝毫的善意,让舒羽不觉一滞。却是一杯酒又斟满,是苍生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苍生无用,何须介怀。”他顿了顿,目光略过一阵悲凉,“人生诸多不顺遂,何不寄情于美酒,醉笑三万场,同销万古愁。”
四人被他一席醉话所感染,共同举杯,觥筹交错,如是一夜痛饮。
舒羽喝得醉意醺然,与是苍生别过之后,回到那间木屋。柳疏雨仍是不在,他开始有几分担心,打定主意要去问问千金落月。不过眼下他醉得站不稳脚,便仰卧到床上,任由那空气里散着那飘散花香的酒气,而他自天旋地转,渐渐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时分,宿醉后头疼欲裂的感受让他难以置信,口又渴的厉害。四处张望着寻水喝,却见床边多了一只半新不旧的四屉矮柜,第一层左右各一屉,下两层则宽大些。他从未在此间见过这矮柜,想来应是新添置的家什。
矮柜上一壶茶,没有热气蒸腾,却触手生温,显然沏好不过半个时辰。取过杯盏,斟了一瓯,暖茶清香回甘,不见苦涩,当真沁人心脾。
片刻后,酒意彻底散去,舒羽坐起身,拉开矮柜最上层的左边抽屉。一些散碎银两,数额大大小小的银票。甚至还有些玉器首饰。舒羽楞了片刻,又拉开第二屉,是一些丹药,纱布,银针。
第二层则是三两件新制好的衣衫,针脚整齐均匀,细密到精致的程度。
最底层厚厚几本书,其上一张字条写着寥寥数字:
十年一剑,利刃成锋。
柳吟风的字仍是那般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