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羽听罢,又是有些好笑,又是有些无奈。“那个小丫头吗?”看了看柳吟风玩味之意颇丰的眼神,他沉思了片刻,“也难怪,她生来有千年修为,比起我,自然是更胜一筹的。这天资,说比我高,我也认了。”
“自然了,月儿本也是孩子脾气,不过此次她好奇你究竟天资有多高,若是值得试炼,她会越发严苛,你届时可别喊苦喊累。直接有月儿或是我来指点,对于多少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机机会,只怕,又要有不少人眼热了,你自己当心些吧。”
舒羽点点头,“若是真有一日,我能凭一己之力,在这江湖有一份安身立命的资格,再如何苦累,撑着便是。”
柳吟风认可地点了点头,“我欣赏有志气和勇气的年轻人,小鬼,你别忘了今日说过的话。”言毕,拿出几样事物,一一摆放在桌上:“你会用得到这些的。”
舒羽看去,多是些金疮药,跌打散等瓶瓶罐罐;还有一瓶大圆口的矮瓶,封口处散着淡淡的清凉香气,是当初在醉和春初遇黑麒麟时服下的清灵丹,柳吟风道他体质异于常人,若被附身,服下一颗即可恢复神志清明;甚至有一瓶散着甜香的药剂,称作续命散,竟是当初柳吟风以口渡入紫阳王口中,令他增寿五十年,重返青春年少的神药。柳吟风看着舒羽将这些丹药一一收好,唯一思忖,又掏出两枚细长微小的圆筒形烟花一类事物,郑重交给了他。
“其他人也便罢了,月儿的灵力太高,随着她修行有一定危险。她的天赋与你神力相似,极难自控,乃是一柄双刃剑。清灵丹续命散你随身带着。其他药回房自己上药便可,不必一一携带,否则实在累赘,一定收好两枚烟花令,若是有个万一,将这圆筒从中间用力拔开,我会尽快赶来。”
舒羽点点头。“少见你这么郑重,我是要去送死吗?”
他见气氛凝滞,本想开个玩笑,不意柳吟风更见神色肃然,“确实与送死无异,初见月儿的时候,她已有千年修为,我日日苦修,未有懈怠,修为却也只不过勉强在她之上一点点,至多偶尔拼尽全力方能压制住她。你且看吧,如若太危险,便用烟花令唤我。续命散是我用十年修为做代价所练成的丹药,你不到无可奈何时,尽量不要服用。”淳淳叮嘱,言语中大有不舍之意。
“炼丹,需要用修为来换吗?”舒羽不太明白,那些故事里的方士不都是用些奇怪的药引便好了,怎的长生不老的仙丹原来不是用火锤炼便可得到的?
是他不知道了,续命散是柳吟风自创的药剂,意在续命,其效强大,钱若磊也是靠着这东西才勉强从麒麟一击下留了两日的命。此药有伤服用即可痊愈,无事服下,便能增寿回春。紫阳王当初承了柳吟风一吻,自是也服下倾注五十年修为的续命散。
柳吟风坦诚道,“续命散来得不易,又是我独创的药方,本不轻易外传,你跟着月儿修行,实是需要此物。其实真正擅长黄白之人,自然无需耗损自己修为来炼制丹药,可惜我对此并无多少天资,所以成功的几率太小,只能靠注入修为强行提升成功的可能性。一旦失败,修为和炼丹所需的材料,都只能化为灰烬,白白浪费了。迄今为止,我只是靠着修为,勉强制成了几十剂续命散。”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涩然一笑,“月儿天赋甚高,可惜她怕火……小鬼,你知道一个没有多大天分的人,勉强自己不断努力,其实也挺累的吗?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你和月儿这样与生俱来的天赋。”
她神情里有两分不可言说的落寞,让人无从开口,舒羽暗想,初见她时这般不可一世,不想竟是如此努力勤勉的一个人。当即道:“我必然不会让你失望。”
柳吟风打量他两眼,故作不满道:“那是什么表情?你在可怜我吗?小鬼,我只是在丹药方面没什么成就罢了,别小看我啊。修行方面却是无人能敌我根基和速度。至少目前在五行奇门之内,只怕无人胜得过我了。”言语中端着几分骄傲,她不愿服软,更不愿被同情——这是身为门派首领的自尊。
舒羽看了她一眼,知道她自有固守的骄傲,也不顶嘴,点头应过。
柳吟风又道,“你既入了五行奇门,我便会对你负责。稍后月儿便会来此找你,你要听她的,即使她耍了性子,也别与她置气,月儿她虽然有几分骄纵任性,原也身世堪怜。小鬼,我对你赋予厚望,希望你一定要努力。”或许是舒羽多心,总觉柳吟风语气里竟有几分孤注一掷的意味。他感受到些许压力,又点点头,仍是应允了。
柳吟风颔首,正欲离开时,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后,仍是问道,“小鬼,你……当真在此间什么也未觉察到?”
舒羽顿了顿,只等柳疏雨做出决定。
对方只有声音,仍是温柔不减,“小弟,有劳你暂时不要告知我的存在。我的处境,实在有些尴尬。”
于是舒羽抬头看了看柳吟风,颇有几分怀疑似的,道:“我当真什么也不知,你未免太柔弱了。五行奇门教众之多,竟也容得你一个如此多情又婆妈的女人站在权利的顶峰。”自然这是违心之语,他不过想岔开话题。哪怕柳吟风与自己分辨两句,转了注意的重心也好。
只不过这一次柳吟风并没有与他分辨,过了片刻,叹了一口气,方执了蜡烛离去,微弱的火光将她身影投射出几分纤弱和妖娆,“不早了,你先休息。稍后的修行,你需要体力。”
她的语气有几分柔软,似是自觉理亏。舒羽想了半天,也没能明白,她怎会有那样的语气,纵使相识不过数日,他已知道,这女人若非当真被戳了痛脚,是绝不会有退让的一刻。
不过片刻后睡意袭来,他便浅浅睡去,却是错过了能解开这个谜题的机会。
午后的阳光斜射在山头,微风和煦,但这地下最深处仍然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幽暗,须得执了蜡烛才能借些光亮看看周围。
木门外,柳吟风左手轻轻提着罗裙,右手仍然执着半截蜡烛,踏着幽暗的石阶一步步向上走去。她并不如平时那般自信满满,此刻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年轻、优雅、有两分阴郁的富家千金。蹙眉思索的片刻,精致的一张玉容已然完全贴入男子的胸怀。
“你看上去有些疲倦,新来的孩子让你很困扰吗?”男子一袭红衣,看上去有几分书卷气,讲话似有些漠然,并不如他所穿的衣饰那样鲜艳热烈,毋宁说,男子的气息与火红色的长袍截然相反。只有眼底的关切与那热烈的气息别无二致。他握住险些倒地的蜡烛,烛泪自他手中一滴滴燃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蒸腾的声音,男子却似全无感觉一般,仿佛对温度全然没有感知。
明明方才见过的时候,他还透着一股匪气,此刻却由内而外散着落寞的气息,那种安静和温柔,与尘封在木门之内的那个声音,别无二致。
柳吟风淡淡一笑,侧过身体,避开男子继续上行,“不过是乏了,即刻就回房休息了。疏雨兄长请。”她笑的得体,却因此有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反而不如和舒羽拌嘴时多些真实。
擦身而过时,男子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柳吟风顿足,甚至未曾抬头看他一眼,只低声缓缓道,“太多年了,我已累了,每每正午你转瞬即逝恢复这般温柔的样子,让我还念起曾经的时光,其他时间里,你却都是我陌生的样子,这样无休止的变化,从希望到失望。我……真的累了。”言毕,她轻轻将手挣脱出来,仍向前走去。
男子回望着她缓步踱入黑暗中,微一用力,手中的蜡烛瞬时燃烧加剧,不过眨眼的时间,蜡炬成灰,夜色复归。
瞬间的光影挣扎中,柳吟风仍是回过头,远远望过男子消失在深邃的黑暗中。她迟钝而麻木的站着,心里一阵阵钝痛。
曾经也有过相同的经历,这样目送一个人,走向无尽的黑暗,那时她用力去拉他,却仍然只能看着他被黑暗吞噬。如今,她看着有着相同面容的男子再次踏入深黑暗中,却再也无力去挽救——不知何时起,她自己也早已身在黑暗中。尽管偶尔刻意点着蜡烛,维持着一点短暂柔弱的光明,但她的确早已融进了漫长无边的黑暗里。
世人称她一声千岁,皆因她的通天之力,妙手回春,行云布雨,得施行神迹而显露威能,但就是这样的千岁风流,唤得回亡魂,换不回当初。纵使生命在她手中不过翻覆间决定了存亡,一个小小的愿望却从未能得到满足。
或许神明从未眷顾于她。
又或许,神明从很早,便已经遗弃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