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吟风带着舒羽在山中暗道慢慢行走,眼看暗道走到了尽头,面前只有石壁,正中心一盏幽暗的蜡烛,柳吟风停住了脚步,取下蜡烛,轻声道:“开门大吉。”
那石壁缓缓打开,眼前便是另一重天地。
内里仍是山洞,但是宽敞而明亮,石壁平滑干燥,纹理呈灰白二色,极其干净。
“山岩质地不同,我们刚刚是不是穿过了一座山?”舒羽自言自语问道,打量起周围的光景。四周边角整齐,角落里有柜子,桌椅,书架,约莫是个休息的厅室。前方则是门口,来时裂开的石壁已然合拢,因为石壁本身纹路许多,看不出此处有一条狭缝。
舒羽随柳吟风继续走着,出了这间厅堂,开门修行之人皆在外受训,是以竟然空无一人。二人直行百来尺,便到了目的地。
钱若磊躺在一张古旧但干净的木床上,面色灰败,闭着眼睛全看不出死活。被子下方,散着淡淡的腐臭气息,与草药味混在一起,有几分行将木就的意味。
上次见他,还是个衣冠楚楚的少爷,此刻,便只是随时会去阎王处报到的病人。人的生命,脆弱到让人扼腕。
舒羽看了他片刻,对柳吟风道,“那东西,能救得了他吗?”所指自然是麒麟的鳞片。
柳吟风点点头,“自然救得,你若真愿意……”她取出鳞片,置于掌心,又看了看舒羽。
舒羽轻声道,“这样的宝物,我是有点不舍得,不过我还没杀过人,不想因为自己不记得的事情背上一条血债。而且——如果有一天这家伙被我揍成这幅惨样,我可不希望是假于人手。”
柳吟风点点头,“我该称赞你有志气或者说你傻呢……”说罢,她将被子掀开。钱若磊的身体袒露在空气中,舒羽暗暗吸了一口气。
险些撕碎所言非虚,胸前皮肉溃烂,甚至可见白骨外露。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脓血点点滴滴从伤口渗出。柳吟风将鳞片放置于钱若磊伤口之上,又从袖子里掏出一瓶药剂,去了塞子,倒在钱若磊的口中。
“这是?”舒羽不解问道。
“续命散。”柳吟风言简意赅,并无心言谈。只见她细细看着钱若磊,随着他血肉逐渐裹上了外露的白骨,虽然钱若磊沉吟声加剧,眼见五官拧在了一起,颇为痛苦的模样,但身体显然是在转好。是以柳吟风皱着的眉毛倒是渐渐平缓了。
“麒麟气性相当霸道,我本担心这鳞片他未必能够消受。不过看来,他福气不错,或者是我的续命散当真起了效果。”盈盈一笑,似是颇觉安慰。
舒羽看钱若磊似乎眼皮动了一动,便问柳吟风道:“他似乎要醒了。我不想场面太尴尬,就先回去了。”
柳吟风正替钱若磊盖好被子,闻言看了看舒羽,好奇道,“你不想借机与他交个朋友吗?借着麒麟的机缘,或许能称为知己也未可知。需知多个朋友远比多个对手来的要好。”
舒羽已然转身离去,“如果是因为觉得亏欠,勉强与我交好,我尴尬,他也拘束。我不喜欢强求自己和他人。”说罢便离开了。
柳吟风看着他身影淡去,片刻后方轻声道,“这孩子虽然别扭些,心性却正直。你觉得如何,是可以交往之人吗?”
床上躺着的青年缓缓睁开了眼,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弱蚊蝇,“嗯。”
柳吟风莞尔一笑,探手入被褥中,由着青年脸上泛起了淡淡一层红晕,“柳千岁……”
“我虽喜欢俊俏的年轻男子,但你尚且生涩,实非我一夕风流的对象。”柳吟风笑笑,探至他腰际,拈起一颗极细的颗粒状圆珠,“我要的是这枚被你和那小子吸收后,化出的鳞片芯。”方才盛放续命散的白瓷小瓶此刻派上了用场——那细如黄米的鳞片芯便被置入其中。
“你好好养伤吧,下午大概便可以下床了。”柳吟风收好麒麟芯,淡淡一笑。
“多谢……柳千岁。”钱若磊的声音已比方才多了几分中气。
柳吟风起身准备离去,又道:“你该谢的是那小子,他虽然嘴硬脾气臭,但也算得上侠骨柔肠了。我自问活了这么久,未必愿意与人分享仅有的一枚麒麟鳞片,况且你险些在台上要了他的命。当然了,也有可能他就是不识货,比较傻。”
她走后,安静的房间里,钱若磊独自躺着,尤有些头晕,天旋地转间,想着那少年有几分冷漠的表情,强撑着起来喝了口水,又躺来,越发觉得灵台清澈。轻声道,“看来我欠了一个人情。”
……
柳吟风已然追上了暗道中的舒羽,“你一个人,不怕迷路?”舒羽尚未讲话,她又笑道,“钱公子想来已经认可你了。”
舒羽轻哼一声,“我更希望他说我是值得尊重的对手。”柳吟风笑而不语,二人一路并行。
“你今后想住在哪里?先前一时匆忙,我不知如何安顿你,那间木屋太简陋,本不能住人了。死门多年来沉寂……”她沉吟着,有几分迟疑。
舒羽想起来那个名字和自己相仿,却落得只剩下一道魄的男子。落魄落魄,大概真的再没有比这样更落魄的人了,他的每一个叹息,都透露着寂寞。其实如果自己能陪着他,也挺好。与人交流太难,与一道声音称兄道弟,他却乐得轻松。
“若是可以,我还想继续住在那间房间。”舒羽轻声道。
柳吟风顿足,面带疑色轻声道,“你可是在那房间里,感觉到什么?”
舒羽想起柳疏雨的吩咐,便回道:“不过是喜欢清静,有何不妥?”
不易察觉的失望神色,在那张清艳的容颜上一闪而过,“罢了,罢了。我原以为……”话语未出口,她眼中已有一道氤氲水汽。
脚步声飒拓而至,一男子倚着石壁看着两人,笑道:“活了上千年,在一个孩子面前哭泣,不觉得害臊吗?”
柳吟风闻言,立即站起了身,沉声道,“见过兄长。”她素来不施胭脂,不过淡淡一层粉,眸中泪光盈盈,更显清艳。
舒羽看向那男子,颀长的个子裹在一身火红色长袍之下,足足高过自己两头,灯火幽暗,衬出他凤眸狭长,五官挺拔,俊逸兼书卷气十足的面容。
这身形有些似曾相识,好像是在落歃血印的时候,石厅里一晃而过的那个影子,当即细细端详起来。
比起紫阳王的俊秀儒雅,这男子的面容五官更胜一筹,长袍宽大,看不清他的体魄是否强韧,但自他现身,那股威逼的胁迫感便如影随形,与那原本温和的五官格外相背。不仅如此,他言行举止间,不见半点斯文,眼角流泻着一股狷狂之意,身唇边挂着讥讽的笑意,将柳吟风揽入怀中,在她耳侧轻声道,“我原以为,你是不会落泪的。永夏覆灭至今,你不是也未曾哭泣吗?”
柳吟风已然止了眼泪,却不转过头看向那男子,轻轻挣开了他的怀抱,“吟风确实有一瞬感伤,只可惜人心易变,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试图说服自己,你就是我的兄长,可是结果又如何呢?他不在了,眼前只是一个拥有他皮囊的人。”
她拉着舒羽,“你喜欢那木屋,便住着吧。我带你去。”
舒羽随柳吟风离开时不禁回眸一看,那男子仍挂着笑意,淡漠的讥讽,好像在嘲笑柳吟风的仓皇而逃。
柳吟风带着舒羽回了那木屋,关上门后,她又恢复了沉默。看得出她异样,柳疏雨问道:“发生何事了?”
舒羽默默不语,不知是否该回答柳疏雨,生怕柳吟风听出端倪,其实,他自己也很困惑。于是索性提出心中的疑问:“方才那人,是你的兄长?”
柳吟风低着头,顷刻后答道:“确实如此,他与我同姓,名字与你相似,亦叫疏雨。疏于防范的疏,风雨交加的雨。”
这兄妹两个真是如出一辙,一个说百密一疏、疾风骤雨,一个说疏于防范、风雨交加。怎么都那么愁苦。舒羽嗯了一声,示意柳吟风继续讲下去。
“当初我永夏灭国之后,他随我一起来此,那时他因为许多原因重伤不治,就在此间,我照料他数月,”柳吟风环视着房间的所有角落,既怀念又酸楚,“我本以为他活不成了,可是,后来他竟日日康复了起来,但……他的性格也一日千里,变成了我如今陌生的样子。他本来……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舒羽挠了挠头,越发糊涂了。
这房间里的那道魄,也说自己是柳疏雨,可是方才明明他见过了那个男子,尚且完好无损毫发无伤站在自己面前,而柳吟风也是识得他的。难道,那男子便是夺取了柳疏雨的肉身,将他迫害到仅仅余下一道魄之人?那么,自己是否该替真正的柳疏雨言明此事?可是,柳疏雨也应该是同样明白这个道理的,却只对自己说,切勿言说。
这兄妹两人,着实别扭。
柳吟风轻轻摇了摇头,像是把烦恼悉数摇出了脑海。“这些事,不提也罢,你还是早为自己策划更为重要。可知你数日前入了死门意味什么?”
舒羽摇头,“不知。”
轻轻的一声叹息,柳吟风复道:“五行奇门共有八门,八门分凶吉,开门大吉,死门最凶。死门修行的人,大多是天资极高,但却因为凶煞太甚,大多都是英年早逝。在你之前,已经百年无人入死门了。小子,福兮祸所依,你入了死门,是试炼,也是机缘。不要让我失望。”
“我?天资高?”
“是啊,五行奇门共有三名千年修为之人,除了我与月儿,另一位如今不在五行奇门,独自一人去了最北面的雪山隐居。此外的五行奇门天竞榜上,大多是男人,再其次,便是教众里拥有百年至数百年修为的人,他们叮嘱指点八门的门生各自修行。在五行奇门,修行满了百年,便会有新的名号。所以,月儿的千江、我的千岁,数字都代表着修为。不过,竞天榜的高手,从一到十,却是排名,而非修为,具体修行了多久,我亦难测出,有在我之上的高人也未可知。五行奇门近千人修行,真正能有大成者,当真是凤毛麟角、百里挑一。”
舒羽暗暗听她说着,心中涌起了更多的欲望:他还记得当初比武,那么多人一心要看他出丑,当时的想法,至今未变——万人之上,立于不败。“那么,我身在死门,不知是哪一位百年修为之人,可以教导我?”
柳吟风掩口一笑,“便是如今的所有百年修为之人,都不曾入过死门,你的老师,必得是天资不输你,甚至远超你的人。这个人,你认得的。”
舒羽心中惦念柳疏雨一事,未能及时反应过来,又问了一句,“谁?”
柳吟风笑着摇头,“才说入了死门,代表你天资极高,我该收回这句话才是,自然是月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