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吟风不似其他人,片刻间神色又恢复了正常,上前拂过舒羽额头,素手过处一片空白,显然是以法力生生褪去了他额间的字,轻声道,“死门,已经多年无人踏足了。但,也不代表什么。”她望向舒羽,神情严肃间,仍是温然一笑,“我早说过,你是一个异数,只是与他人不同,无需惊慌。”
她罕有的严肃神情,对舒羽而言,就像吃了一粒定心丸。舒羽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柳吟风对尚且有几分忌惮的众人盈盈一笑,“诸位既已分别有了对应的门别,明日便会有老师来指点各位武学及修行了。此刻请诸位到册灵台,粗浅过招后,将为大家测算根基及灵性。”
青音捧着银盘,似有几分焦灼。数次想发言,却是张开了口,又不知要讲些什么,故而又闷声不语。细微的神情引起了舒羽的注意,他想起千江落月那句“心术不正”,看了看青音,大概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青音显然有些野心,她想要在这样的重要场合有一席之地,有话语权,只是,目前她还没有这样的能力。
若只是如此,也便罢了,只是……
方才那少爷因知晓自己身份特殊而加以年刁难,而柳吟风明明吩咐自己不要说出去,偏偏还是传开了。知道自己有那么一点特殊的,一是柳吟风,她和自己自然不会说。那么剩下的,只有八荒客、千江落月、以及青音。
这才想起来,自他入内,她尚且未与自己目光交汇。如果那个将自己的事情四处招摇的人果真是她,那这姑娘的心思,比自己想得要深太多了:处心积虑的挑拨,可比有野心来的更为严重。
柳吟风心心念念,要将她悉心栽培,只怕不妥。
方才那道魄的事情、青音的事情、他初次落败……各种事情让他有些紧张,着实无法放松心神。舒羽就这样心事重重,随开始移动的众人返回方才的大厅,又上了飘摇的吊桥。
雷雨声渐响,舒羽踏出石厅之外,顿时觉得天光幽暗,不如方才在石厅里,至少石壁上燃了蜡烛,还有些许光亮;这样乌云密布的天气,明明该是正午时分,却暗沉得似入了夜一般,看了直叫人心惊。
雨水如瓢泼,不消一口清茶下肚的功夫,他全身便已经湿透,视线也已经模糊。舒羽擦了擦眼睛,远远看去,吊桥的端点便是一座孤立的山峰,中央一座石台矗立其上,斑驳的刻痕映衬着古老的岁月痕迹。想来,五行奇门真的是很古老很古老的组织了。
石台正上方,千江落月悬坐半空中,白衣飘摇,沾衣欲湿。她打着一柄水墨色的油纸伞,油墨似在雨中晕开了淡淡的痕迹,配着她灵动的一双杏眼,如诗且如画。
好一笔清新脱俗。
好一幅雨后新荷。
千江落月远远在人群中瞧见了他,大概还记恨着他方才说她是侍女,老远抛来一个白眼,随即不再看向他。比之柳吟风维持得恰到好处的矜持,增之一分太盛减之一分太淡的笑容,千江落月这样不加修饰的举止,更显自然随意,加之她容颜娇俏,登时也吸引了不少男子的轻声议论。
“那小丫头是千江落月?看着,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吧?”
“是个美人坯子。我觉得她方才在看我。”
“瞧你那出息,五行奇门女教众甚少,今年更是一个都没有,你觉得一群男人堆里她能看见你?看见你对人家的美色垂涎三尺吗?”
“她一个小丫头,哪有美色可言?如果是柳千岁,我便真要垂涎不止了。你方才瞧见那身段没?啧啧,我来五行奇门,压根就不是为了修行。就是想多看两眼那女人,没准什么时候就能成其好事了。嘿嘿嘿,当初入教,我可花了不少钱呢。”
“其实,方才站在柳千岁旁边那姑娘也不错,长得也很标致,小家碧玉的,也是我见尤怜。”
……
舒羽听着男人们对着柳吟风、青音及千江落月不住声的评头论足,暗暗好笑——青音便罢了,柳吟风和千江落月千年修为,想来一定会听见他们的交谈,这样真的好么?
远远看过去,千江落月那小丫头的脸都青了。
好容易到了比武的册灵台,千江落月飞身落在台中央,缓缓道:“想必很多人以为,来了五行奇门,必然能有所成,但是——”她声音抑扬顿挫,一字一句,顿住的片刻扫过方才聊的起劲的几名男子面前,留下了两道利剑似的目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的天分生来即已固定,五行奇门创教以来,苦修无果者不计其数,天资聪颖而怠惰修行的也有先例,希望诸位不会以为,进入五行奇门只不过是吃喝玩乐,悠哉数载罢了。”
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光阴,那些生来富贵闲散之人,自然不能明白,时光难得、人生珍贵的道理。
千江落月声音朗朗,言辞犀利,虽然年幼,倒压住了场面。她满意得看了看四周,将方才那柄伞收起来。伞骨抽出,竟自化成了一支笔,而伞面上的水墨痕迹则聚拢,千江落月一笔点墨,将抽了龙骨的伞抛上天空,伞身竟然化作一道卷轴,急速舒展开来。
“册灵开始,请诸位两两上台,不啻用任何方法,打倒对方为止,比武期间我会将所有人的武学根基,修行资质记录在册。胜者可得十年修为,败者可得丹药一瓶,如有死伤,即刻停手,重伤者亦会有柳千岁替大家疗伤,故而无需顾忌,放手一搏便是。心存恶念,意图伤同门性命者——”她顿了顿,环视四周,道:“抹去记忆、消除修为、逐出五行奇门!”
这话说得也极为严厉,周围一阵静默,那锦衣少爷持剑上了台,长剑遥遥指向了舒羽。“万山镖局,钱若磊,请这位少年赐教!”
舒羽想到这少爷真是对自己来的执着,也不愿意退却,方才石厅里面的争执,他算是被人记住了,若是认了怂,想来今后再无立足之地了。周围的人,大多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配合地让了路,一心想见他出丑。
战亦败,不战亦败。
他选择堂堂正正去战。
雨势正盛,雷光正响。而他唯有这一条路,直面试炼,退无可退的修罗场。
吊桥在风雨中摇摇欲坠,饶是舒羽身轻敏捷,也费了片刻才上台。
钱若磊上台时,乃是施展了一身轻功飞身登场,长身玉立,潇洒无匹。舒羽抓着铁索,一路狼狈,虽然动作灵敏,始终与对方天壤之别,如此差距引得在场众人阵阵发笑。
唯有适才那名壮汉沉着气呼道:“小友,你未曾修行过,又年幼,这场比试不战也罢!何须与万山镖局这样的世家公子较劲!钱公子,不如由我做你对手,何苦为难一名尚不经事的少年?”
钱若磊微微皱眉,将长剑卸下,插在一边地面上,“我愿以拳代剑,只为公平比试。既说这少年有天生神力,何惧败阵?林教头,我坦然承认,如今我不是你的对手,可是我年方十八,而你正当盛年,再过两年,我未必战胜不了你,但此刻我们之间差距悬殊,难道比武不是有失公允吗?”
舒羽心道,方才石厅里已然分了高下,这锦衣少爷显然是要自己难看。他倒不含糊,三两句推开了难缠的对手,仍是要与自己较劲。
其实方才林霏云的话,着实顾全了他的颜面,这些话本在理,但如果由舒羽自己说,便是百般推脱,由他人说,却不失为一句公道话。只可惜,除了林霏云,其他人竟然只一心要他好看。
孤立无援的感受排山倒海袭来,他与这些人何曾发生过结,不过是因为天生神力、可通鬼神几个字,让他怀璧其罪了吧。舒羽在心中对自己说,当别人对你因妒而排挤非议的时候,便说明你尚且稚嫩,待有朝一日,你的能力越过这些人,便不会有人如此待你了。
今日这一战,输便输了,但他输,也要输的腰板挺直便是了。
“多谢林大哥替我解围,但既然对方执意如此,早晚都是一样。不如就顺了他的名字,光明磊落的比了这场武。”舒羽大大方方上了台,环顾四方,雷雨声中天色太暗,柳吟风虽然离他不远,始终那面容上的表情让他看不真切。
“你居然真的上来了。小子,至少你不是一个缩头乌龟,畏缩之辈。我不会让你输得太难看。”钱若磊的语气里并没有揶揄之意,自舒羽上台,他便看出,这少年全无武学根底,不料他败过一次,仍然上台来,心中也自吃了一惊,对这名心中认定的招摇撞骗之徒竟有了一分敬意。“若你今后不再招摇……”
“难道不是你刻意纠缠吗?何须逼我上场了再展现气度?爽落些出招吧。”
那少爷闻言皱眉,便拉开架势,轻声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舒羽肠胃里一阵痉挛,方才吐出胆汁时的苦涩感还在喉间,与恐惧同时伺机而出,他不断压制住那感觉,并不讲话,内心远不如外表沉稳。
千江落月倒干脆,提笔脆声喝道:“开打。”说罢,在那卷轴上点了一点。
周围的人和千江落月及那伞化成的卷轴突然便不见了,雷雨声也戛然而止。天地间只剩下舒羽和钱若磊两人,四下里安静的没有半点杂音。
舒羽凝神,正准备攻上去,钱若磊却已经飞身上前,使出一套精妙的掌法来。手掌劈至面前,或变化为拳,或霎时收回,或扼住命门,变化多端,舒羽不及避让,接近所能,只避开了几下,三招过后,已挨了四五下。拳脚打在身上,痛感牵扯着关节和肺脏,他不便施力,动作更见缓慢,自然挨到招式更多。
身体渐渐不支,血液自唇角缓缓流下,他好容易碰到那少爷的衣角,一把拉住,却再无力维持站姿,摔倒在了台上。
钱若磊如约未用剑法,但只凭拳脚,足够让他无力反抗了。
肋骨断裂的声音,肩胛错位的痛楚,还有虽然暂且看不见,但仍旧刺骨寒冷的雨水,落在伤口上,一阵又一阵的发热。
模糊的视线看着那衣角生了褶皱却未被撕破,舒羽这才意识到,不是这名锦衣少爷敌过了他的神力,而是他的力气,已然消失殆尽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早上晨起,尚且未有这般异状,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功夫,他竟然失去了傍身的力气?
随着痛处增加,痛感加剧,意识逐渐如视线般模糊,那少爷兀自拎了他起来,语气中更见狂暴,“我最恨招摇撞骗之人,小子,来战!来战!”
“钱公子请住手,册灵台不是用来泄私愤的地方,他已经血流不止了。”柳吟风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婉转但严肃。舒羽吃力的转过头去,只勉强动的了眼珠,只见她蛛丝捆住了钱若磊,看向自己时,担忧中,更掺一分歉意。
包子的药香,歉然的表情,方才那道魂魄的提醒……
他脑中突然有一道思路清晰了起来:约莫是柳吟风的包子,让他失去了赖以自保的神力;那人说来不及了,是因为他服下药物的时间太久,来不及避过药性了。
他对柳吟风该说是未曾设防的,永夏贱籍的秘密,让他以为自己,至少算得上半个自己人。
原来不过是被她算计的一个对象吗?自己何德何能,让这名有起死回生之能的女人如此设计,此刻她又何必,假惺惺的做出这样内疚的表情。
最蠢的是他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相识不到三天的女人这样深信不疑,轻易吃了她递来的食物呢?直至现在如此惨状,甚至也不恨她呢?
已然肿了的左眼看向柳吟风,觉得那张面容无比陌生。台下早已一片热闹,众人低声地交谈,看着他的各色眼光,同情的、惊恐的、耻笑的、幸灾乐祸的、如他此刻恍然大悟后的心情,五味陈杂。
他却觉得都不重要了。
心中有一种欲弃苍生的厌世之感,万物变得渺小而模糊,柳吟风一身鲜亮的软金长裙泡在雨中,扶着他的头,轻声叫着他的名字,那声音也变得遥远。
遥远得像是隔了上千年之久。
那呼唤中带着无助的哭泣,他听着亦觉心酸。
“疏雨!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泣不成声的呼唤,响彻九霄云外。而天际只剩一抹血色,火光冲天,延烧无尽。
“我,我就在这里啊……”他呢喃着,不解地答着。
“舒羽小鬼!你醒醒!”柳吟风的声音像是将他从另一重时空中拉回,他猛然睁开眼,却只睁得半开,饶是如此,将他揽在怀中的柳吟风仍绽开了安慰的笑颜。“醒了便好,醒了便好。”
抓住她纤细的手臂,舒羽的声音气力已然不足,极力维持清晰吐字,“为何……要……害我?”
柳吟风顿时不语,竟是默认了。舒羽一口气提不上,眼前一暗,便在瓢泼大雨中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