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牧从来没有以老师的姿态自居,但始终认为教育,尤其是大学教育,肩负的责任更大,一种理念和良心道德必须始终贯彻在大学教育过程当中。
上午学工部又要召开学生工作会议,各学院的学生工作书记和辅导员都被要求参加。会议强调了期中教学检查期间学工一线的重点工作,要特别重视对心理问题学生的关注,结合学校近期发生的几起事件,重申了学生安全工作是底线。
这样的会议往往都是阵仗大过于内容,辅导员除了到会充一下人数,以示会议精神必将贯彻到最基层外,大都没什么实质的工作任务要安排。柏牧和文琴、李贡三人坐在会议室的最后一排,等会议结束时,已经睡倒了两个。
当然,安全工作是辅导员必须时刻警惕的。会上之所以讲到这个,是和最近校园里发生的事件有关的。
就在军训正式开始的头天晚上,有一位新生接到高中女友的分手电话,一言不合就从二楼寝室窗口跳了下去,幸好堕在宿舍楼后的一片草坪上,所幸只是下巴粉碎性骨折,并无生命危险。还好没有最坏的结果,而且事件经过清晰、责任归属明确,这位学生和整个学校都侥幸地逃过一劫!不然现在就不是只开一个会议能过去的事儿了。
学生跳楼是这个人群中比例最高的一种自杀方式。柏牧大四毕业时,就亲眼看到一名男生因就业压力过大,加上女友分手带来的痛苦不堪,从而采取这种方式后的惨状。柏牧最不可理解的就是年纪轻轻,什么都还没有经历过,他们所谓的痛苦在人生中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个波澜,然而就是从小养尊处优的环境所造就的所谓个性人生理念,却恰恰结束在正值花一般灿烂的时间。他们根本还不了解自私的真正含义!却已做了天底下最自私的事情!
现在提倡的所谓个性化教育理念,其实已经完全沦为了以学生个体为中心的一种畸形观念。
这也是不可避免的,教育已经沦为一个产业!作为消费者的学生和家长是学校的上帝!学校唯唯诺诺,有些家长和学生也确实盛气凌人!
就在前段时间,学校制定的学生寝室搬迁计划。这几年,因为本科生扩张的脚步这几年已经不得不停下来了,本着孜孜不倦地追求所谓办学规模和档次,学校决定大力发展研究生教育,豪言几年内研究生要达到多少多少人数。很多原来的本科生六人间宿舍,被挤出来用作两人间研究生宿舍,这让本来寝室资源就紧张的校区宿舍更加捉襟见肘,于是搓麻将牌似的寝室调整这几年就没消停过。闹哄哄的,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柏牧连续几天绞心脑汁制定的搬迁方案,考虑了能够考虑的所有要素,但等到了要搬迁的时候,好多学生家长打电话来,什么“我儿子哭着鼻子打电话给我,自己不要从五楼搬到一楼,一楼太潮了。”“老师,能不能趁这个机会给我们调整到四人间?”“你们这是什么学校!搬迁计划有征求过学生意见吗?!我们不同意搬!”
柏牧只能解释:“这是学校整体的搬迁计划,我们学校还没有到能够自主选择寝室资源的条件,我们制定计划只能按学院、班级学生统一的原则来,肯定保持原来学生的住宿条件,但至于楼层和南北面这个也不是学院能挑的,分配到什么资源也只能让学生克服一下困难,理解支持。而且这样的计划,也是通过学校审核通过才来执行的。如果学生实在还有疑问,可以来我这里,我亲自跟学生解释,如果我解释不通,请学校相关领导做工作。”
“你这就是不负责任!我们孩子说是辅导员让他们搬的,所以我来找你。你别拿学校领导来压我!如果能解决问题,我跟你说是一样的,孩子就没必要去了!……”电话那头喋喋不休!咄咄逼人!但感觉像是有多年上访经验的老客一样,严守孩子是谁的秘室,生怕漏出来,以后柏牧会给这学生穿小鞋一样。
柏牧已经尽可能地压制忍无可忍的情绪了:“我要是不负责任,就不会和你解释这么多了!你如果实在不满意,那我向学校申请,如果资源可以允许,让你家孩子搬迁到别的符合你们要求的楼层去,但我不能保证他还能在原来的班级和同寝室人员!”
“那我不同意!这个调解方法我不接受!……”
柏牧没等对方讲完,直接挂断了电话!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教育的失败,真的不仅仅只在学校层面!
但就像一个特别要强的人,后面拖着一个总是被人家抓住口舌和把柄的家庭,柏牧也实在把学校看成扶不起的阿斗!
柏牧总是固执地认为:大学之大,不单纯在于教育的对象已经是成年人,更深的含义是大学所肩负的责任并不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是培养出能在社会上立足、有着丰富内心和完善人格的公民。
在担任辅导员工作的几年当中,有一件在别人眼里看来简直是大可不必的无用功的事件,而柏牧却觉得格外重要,不做,良心上过不去,那就是对中途退学学生的格外关注。
学校把这些学生,都毫无差别地认为是顽劣不堪的那部分,退学对学院和学校来讲都是减少一个负担,似乎他们只要呆在学校,就是一颗颗极不安全的定时炸弹,这样的描述和定位常常挂在各种人口中。一种思维定势:似乎这些学生天生就是学校的对立面,怎样斗智半勇把他们请出学校,还其他同学一片安宁,是学校的落脚点和出发点。然而,熟知这些学生对这样的学校还会生有可恋吗?挥一挥衣袖,从此相忘于江湖,可能是他们在退学时最想做的吧。
就柏牧本人接触的退学学生中,有很多是有特殊情况的,其中大部分是家庭原因导致的学业困难者。对于这部分学生,柏牧始终觉得应给予更加多的关心和爱护,尤其是当他们感觉到学校和同学都把他们推到自己的对立面,来观察、去讨论的时候!毕竟他们没能从大学正常毕业,接下来的人生道路可能会比其他学生更难走一些,对他们的帮助,不仅是学校应负的社会责任,更是对这些暂时失败而又要马上进入社会打拼的人的重要心理支撑。何况一场师生缘,柏牧不忍他们就这样离去。
已时隔经年,柏牧记忆中始终有几位这样的学生,也会经常想到他们,如今可安好?而且每每这样想的时候,都感觉到一种无助:人终究是要走自己的路的,不管别人说不说,怎么说,都没办法体会、代替、被帮助。
曾有一位,是特困家庭的大二学生,和老师、家长及同学之间的沟通少之又少,别人都觉得他性格怪异,不好亲近。柏牧特意到学生家里走访了一次,真可谓是家徒四壁,父母离异,母亲重病缠身,哥哥还是个赌鬼!他经常不来学校的原因,就是在外面打临工赚钱。可以说特困都不足以认定这个家庭的困窘。柏牧找这位学生认真深谈了一次,当时这位学生已经到了退学的地步:“……其实不一定在学校里呆到毕业就能怎么样,只要有一颗上进的心和做人的正直,将来你一定可以成为优秀的人。”
在一个深冬,特别寒冷的早上,这位学生从几公里之外的家中蹬着自行车把还带着体温的退学材料交到了柏牧手上。可就在几天前无论领导还是同事都跟柏牧讲,你这是错失良机,他都是已经退学的人了,怎么可能会再来交材料?而一直到很久以后,柏牧都忘不了这位学生临走的时候对他说的那句谢谢。
另一位由于游戏成瘾退学的学生,临到关头,心灰意冷,成天呆在寝室里睡觉、玩游戏,在他已经办理完退学手续准备打包走人的那天,柏牧去寝室看望他。学生最后泣不成声,他说以为家长和老师不会重视他了,认为自己就这样下去了。这种时刻,作为老师,柏牧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还有一位学生,参军入伍,适应不了当时还在部队里流行的老兵欺负新兵的生活,中途逃回学校,这是非常严重的事情。柏牧记得当时学校领导和部队赶来的人大半夜在校园里蹲守,都没能捕获学生的行踪。这位学生从小就没有父母了,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个性很强,柏牧刚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出来这个滑头不好应付,没想到后来却成为这位学生唯一信任的老师。那次逃回学校后,只是偷偷地联系了柏牧,事关重大,在柏牧的劝说下,学生最后还是归队了。一年多后,学生退伍复学回来后,还是因为学业跟不上,只能无奈选择退学。毕业时,在他们原先班级的毕业聚餐上,柏牧见到了他,主动走到他面前,问他为什么也不来和老师道个别,他说:“老师,我觉得没脸见你,如果我哪天出息了,我一定会回来感谢你的。”柏牧和学生饮了那杯酒,说:“一言为定!”
师有道,道为先,道可道,非常道。这是柏牧从辅导员工作中体会到最真谛的东西,它关乎内心和师生情谊,无涉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