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揉着眉心,无声而又狠狠地瞪了老神棍一眼,旗帜鲜明地表达了仅仅是因为技不如人才让我为鱼肉他为刀俎的无比憋屈。
老神棍却憋不住,乐呵呵地打开了话匣子,说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当着重于‘有’、‘是’两字的理解和参悟……”
我微微有些发愣。
我现在对易经文辞已谙熟于胸,但对其意却似是而非。老神棍说的这两句正是我给他讲过的我和欧阳毓过招时脑海中出现过的易经原文。但按我的理解自然是‘太极’、‘两仪’才是重点,而他的理解却如此剑走偏锋,让我颇为不解。
老神棍瞟我一眼,说道:“好好听着。”
我回过神来,又记起这貌似老神棍第一次正式给我讲易经,所以立即宽恕他对我的精神、肉体双重虐待,满怀好奇地听他究竟能讲出个什么子午卯酉来。
当然,如果老神棍讲不出个子午卯酉来,那就别怪我等会数落他时的言语会比较刻薄。
老神棍见我态度端正,很是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此‘有’字,为世界万物之有,所谓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这个‘有’正和老子所说的‘无’相对应……”
我之前偶尔上网也会查查资料,了解到一些王朱程周这类易学大师关于易经的注解,此时听到老神棍说到老子的‘无’,便脱口而出道:“对,无极而生太极。无极的状态又分为……”
老神棍未等我说完便又一巴掌拍在我后脑勺,喝道:“从哪里听来的歪理?世人愚钝不堪,只知道以词害义,怎么可能知道易经的真正意思?我教你的你不好好学,却去看那些偏门的庸言俗论?你知道什么是太极吗?极就是至大,比如阴之至为阴极,阳之至为阳极,六爻天地人三极而归称为太极。既然是极至,便说明它上面就不会再有任何更高层次的东西,怎么还会有无极来相生?”
我微微一愣,很快明白老神棍的意思,觉得他说的却也有一番道理——如果真是无极而生太极,那无极才应该叫做太极,这是字面之义。理虽如此,但他也不应该打我后脑勺啊,毕竟我现在可是一腔热忱地和他讨论易经呢。
我瞪大眼睛说道:“您不说不再打我后脑勺吗?以后我能再相信您吗?”
老神棍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便笑着转移话题,说道:“是生两仪的‘是’字,也是我们乾元宗修行的重点。《文言》乾之初爻为‘不见是而无闷’,而最后一卦未济的上爻为‘有孚失是’,这六十四卦一头一尾分陈‘无有’两字,又均有‘是’字,为何?”
我茫然又配合地摇摇头后,方才反应过来又被老神棍给糊弄了,他以提问的方式来掩盖先前对我的暴力,实在可恨又可耻。
于是我抓住老神棍的话问道:“对啊,无有两字从何解释?你不说没有无极之说吗?”
老神棍本是笑呵呵地看着我,听到我反问后顿时一愣,脸上的笑容立刻僵硬,然后又很困难地吞咽口水,再长出一口气,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以为自己抓住了老神棍说话的矛盾,正准备得意一下,却发现他脸上显出的神色并不是难堪、尴尬之类,而仿佛是无奈,或者是无语,不禁心中有些忐忑起来。
果然,老神棍好一番长吁短叹,摇头说道:“安之,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怎么考上大学的,还是说现在的大学就连你这样的人都能考上?我怀疑你说的爱好古文什么的都是自欺欺人,我甚至怀疑你从来都没有打赢过官司吧?”
老神棍明显想用刻薄来打击或警醒我,虽然他刻薄的力度实在有限而且做作,但的的确确对我有些警醒作用。至少让我猛然记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便有些主观上的依赖,懒于思考理解,甚至显得有些弱智。
比如刚刚那个问题,其实我话一说出便知有些不妥,却又懒得去细究到底是哪里不妥,这可是大大的不妙。
但常言说得好,输人不输阵。我头一昂,用正义遮住难堪,说道:“打住啊,说理就说理,您可别进行人身攻击。”
老神棍颇为无奈地摇头,说道:“无而空则为阳,有而实则为阴。老子以‘无’诠道,道义虽精妙,但无为之理却不是一般人都理解的;孔子赞易,以‘有’诠道,从更简单直观的角度进行解释。老子这个‘无’和你说的无极有什么关系?无极两字不过是宋儒的臆测歪理,是他们杜撰的一个和太极相对的概念而已,这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事嘛。”
我脸上火辣,内心却是愤懑不已。我确实听不太懂深奥的“无有”之理,但这多半是因为老神棍没文化,讲得不甚明白。既然如此,容我改天向二师父好好请教一番,然后再来和他细细论辩。
想到此,我又坦然,说道:“行行行,您也别多说,您只说说这‘是’字为什么这么重要吧。”
老神棍恢复了笑容,说道:“日中为是。如立表日中,则天地定位,而分东西。东为阳,西为阴,这就是两仪。乾之初爻为坎子,未济上爻为离午,而子午正时不见其影,所以分别为‘不见是’和‘失是’。天地间万象均由这个‘是’而出,我们修炼时便应守是抱一,收势时形不见是,出手时则万象雷霆……”
我微微点头,问道:“我若为太极,八卦尽拱之。就是这个意思吧?”
老神棍摇摇头,又点点头,说道:“意思虽然不是这个意思,但大致方向差不多,你能想到这一层也不容易。嘿嘿,这也正是你的过人之处。”
老神棍在打击我和表扬我之间肆意转换,虽然技巧十分稚嫩,但还是显得有做律师的潜质。我以资深律师面对实习律师的心态友好地回报之一笑,说道:“师父,那我现在炼功时应该注意些什么?”
老神棍笑道:“什么都不注意最好,尽量让自己放空就行。”
我默想着老神棍所说,慢慢闭上双眼,将自己放空到一片黑暗里。
…………
黑暗与光明,犹如水火对立而不可调和。但似乎有一种光明叫做黑暗,或者说虽是黑暗却有光明,就如此时我所见。
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但我知道我在这里。我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任何物体,但我能看见黑暗。
这是一种感觉,又不仅仅是感觉。虽然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大地之上,而我却又像是在太空中看到整个地球,包括地球上的自己。
黑暗而有光明,寂静却是静中极静。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渺渺茫茫如混沌。
我很震惊,我很平静;我似乎无形无常,忽焉渺小,忽焉浩瀚。
时而感觉四周那看得见的黑暗无边无垠地向我挤压过来,而我则被挤压得不断缩小,小到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哪里——尽管我知道我仍然存在;时而感觉四周无尽的黑暗源源不断地被我吸入体内,而我也不断膨胀变大,大到我感觉我就是一切,我就是混沌一片。
混沌,便没有天地;没有天地,便没有时空。我知道我存在,但我不知道我存在于何处,更不知道我存在了多久。
或许有亿万年,或许只是几秒钟,这片混沌发生了无声的巨变。瞬间便没有黑暗,而是白茫茫一片,却依旧混沌。
我感觉不到身体的灼痛与奇痒,但我知道我身体正承受着灼痛与奇痒。那种痛与痒不能用语言来表达形容,但我清晰的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情状。
像是只有几秒钟,像是过了亿万年,我知道身体承受的那种痛与痒已到了我承受的极限——我仍然只是平静地知道。
与此同时,白色混沌中间凭空出现一个金色亮点,然后不断变大,也不断变得多彩。
像是撩开一层层白纱,最终露出一副山水画。
这是一片池塘,清水如黛,碧叶如蓝,上面间有红红的荷花。池塘四周白雾氤氲,无日月而有光。
池塘似乎由混沌衍化,又像是亘古盘存。我分不清楚是我进了这片池塘,还是这片池塘就是我本身,但我知道这片池塘就是整个世界,就是整个鸿蒙宇宙。
池塘里有片最大的荷叶,荷叶上有滴最大的露珠。
没有日月,没有星光,而这露珠儿竟似强光照射一般,发出黄、白、黑、青、红五彩之色,晶莹而眩目。至后来,露珠儿慢慢移动,渐渐变化,竟成了一个精灵一样的小人儿的模样,或者说是一团人形的液态水晶的存在,有头有手脚却没眼鼻。
这小人儿似乎与生具有灵性,且又有些不甘心被我看到,是以在池塘间开始快速地移动。而我却想对它释放一种说不清、忍不住的亲近。
我在池塘间拂过,如一阵清风;我感受不到,但我知道。
那个精灵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时躲时闪,时快时慢,但始终离不开清风拂过的界面。它似乎在我眼前,又似乎在我心里。
沧海桑田。
池塘不知何时已发生了变化,水渐干涸却绿如油,花渐萎谢却红胜血,仿佛是涅槃重生。
那小小的精灵渐渐变得不再那么晶莹剔透,而是越来越厚重,像白雾一般。随着自身色泽和质感的加厚,它不再躲闪,不再逃遁,反而在我眼前毰毸旋绕。
我呼吸,我微笑。池塘风起,如有天地。
那精灵在空中盘膝而坐,静静地荡漾。它看到了荷花,它看到了池水,它看到了鸿蒙中一点金黄。那点金黄渐渐炽亮,骤如一道电光遽然冲进了它的身体。
电光过后,那小小的精灵已经消失。
我看不到我的身体,但我知道到这个小精灵就在我的体内,如一股暖暖的气息,在我体内游荡、融化。
我似乎不再像古井那样平静,因为我虽然没有惊讶,却有了一种浓浓的满足、圆满的情绪。
这种情绪愈发浓郁,让我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存在,让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微笑,让我听到了自己的呼吸。
…………
我缓缓睁开双眼,却是木屋依旧,天已拂晓。
老神棍长长地吁口气,含首笑道:“你小子争气,也不枉我心疼你一场。”
我吐气收功,却仍感觉恍然在梦,宁息调神之后,问道:“师父,我刚才似乎是做梦一样,这可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
老神棍呵呵笑道:“道识初现!说明你进阶指日可待啊。”